1992年8月,參加完首屆國際老舍學(xué)術(shù)研討會之后,我特意去了太平湖原址,憑吊在這里訣別人世的老舍先生。
正值夕陽晚照,思緒迷離,返回到那個黑色日子。
26年前的這一時刻,老舍在湖邊一張長條木椅上,已經(jīng)坐了十來個小時。他拄著拐杖,穿著千層底布鞋,一步一步走到這里。
正像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將獵槍對準(zhǔn)了自己的頭顱,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打開煤氣開關(guān)一樣,老舍是下定決心要終結(jié)他的人生之旅的。
可是,為什么在椅子上坐了十來個小時,此后又坐了將近六個小時,才遲遲地訣別人世呢。
是心頭閃著的那一點求生欲望之火的余輝,還沒燃燒殆盡?還是暗自選定好了的那個最后時刻,還沒到來?
但我猜想,在他那被黑色的絕望泥沙,淹沒了的心田里,許多人生情景,仍然像未息的波濤,在掙扎般的翻騰,激起一圈圈難以靜止的漣漪。也像是把一本用生命寫就的大書,讀到最后一頁,本該合上了,但卻又情不自禁地再 重溫一下,前面是一些章節(jié)。進行一次盤點式的完味,思索,反省。
老舍會想到燈市口西街,豐富胡同19號那座小院。結(jié)束了在美國的漂泊生涯,回到了改天換地的新北京,就像他親手在小院里,種下的兩棵柿子樹,他的生命之樹,也扎根在這個小院里。如今枝葉繁茂,長成了16道年輪。
這里有他夫人以及兒孫用親情用笑聲,為他釀造的天倫之樂。有上百盆一到秋天就爭芳斗艷的菊花。有他的書房,不大,卻是他進行筆耕的廣闊天地。書柜里一羅羅手稿,就是用心血記載的底帳。
小院多像一葉扁舟,載著歡歌笑語,飄著詩韻茶香,蕩漾在春花秋月中。
然而,突然刮起的紅色風(fēng)暴,使它帆折槳斷。他心中明白,因為這里住著個叫老舍的“牛鬼蛇神”,所以才引來了滔天大禍。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小院的平安,家人的平安。
坐在太平湖的老舍,把臉朝向小院那個方向,為老伴為兒孫送去祝福。看守公園大門的老哥們兒,向老舍喊著,時辰不早了,該回家吃飯了您哪。
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餐桌上空著他的位置。這個位置要永遠空著了。他仰天一聲長嘆,空空的肚腸里,涌進了滿滿的離愁別緒。
老舍會從豐富胡同19號,想到北京飯店。
1949年末,剛 從美國返回故土?xí)r,夫人和兒女,還在重慶。他這個遠道歸來的游子,被當(dāng)作貴賓,住進其中一間客房里。飯店與天安門廣場毗鄰,出來進去的,總可以看見廣場上飄揚著的五星紅旗,聽見“東方紅,太陽升”的歌聲。他很像杜甫驚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那樣,“漫卷詩書喜欲狂”了。
這一年,老舍51歲,并不年輕,但仍然有一股“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勃勃朝氣。在1950年全國文聯(lián)的新年聯(lián)歡晚會上,他踏上解放了的祖國大地才二十多天,就演唱了自己剛寫完的一段太平歌詞《過新年》。
他住的客房,沒有寫字桌,他是伏在一張狹小的梳妝臺上,完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歷史進入新中國階段的開篇之作。隨后還是伏在梳妝臺上,連續(xù)寫了《別迷信》,《生產(chǎn)就業(yè)》,《中蘇同盟》等作品。
這樣一些從篇名上,就可看出屬于應(yīng)時文字的相聲單弦,很難與一位曾經(jīng)寫過《駱駝祥子》,《四世同堂》的大作家,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對剛剛有了革命文藝工作者頭銜的老舍來說,“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責(zé)任感使命感,促使他一定要寫。
此后,類似這樣以配合宣傳時政為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歌頌新北京新時代,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成了他一系列作品的高亢基調(diào)。
老舍曾經(jīng)站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講臺上,慷慨激昂的表示:“我本來是個無黨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正因為他“歌德”的業(yè)績顯著,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他“人民藝術(shù)家”的光榮稱號。
入夜的太平湖,不見幾盞燈火,被無邊的暗淡凄迷所籠罩。坐在湖邊的“人民藝術(shù)家”,心際間更是沒有一絲亮色。他這個忠心耿耿的“歌德”派,怎么會一夜之間,變成“牛鬼蛇神”了呢。
眼前晃動的湖水,忽然成了一片烈焰跳動的火海。
就是昨天,在成賢街孔廟大殿前,戲曲舞臺上包文正的蟒袍玉帶,楊玉環(huán)的鳳冠霞帔,竇娥的一襲素衫,諸葛亮的八卦仙衣,一件件繡制精美,針線間飽含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戲裝,當(dāng)作“四舊”的代表,像垃圾一樣投入火中,化為一縷縷灰燼。
同時,由老舍領(lǐng)銜的一批作家藝術(shù)家,掛著“黑幫”的大牌子,跪成一排,經(jīng)受著由口號辱罵拳頭皮鞋交織成的“革命”大批斗。
老舍的頭上,手臂上,胸口上,一片青紫,一片血跡。跪在地上的膝蓋,引發(fā)了從皮肉穿透心靈的刺痛。他想起了《茶館》里,為常四爺寫的一句臺詞:“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來愛我呢?”
這句看似平常的發(fā)問,由舞臺上常四爺扮演者鄭榕,說出口的時候,老舍總是渾身一陣顫栗,鼻子跟著也酸了。他自信,這是為這個人物寫得最好的一句臺詞,算得上得意之筆。
此時,跪在孔廟前的老舍,猛然醒悟到,這句臺詞原來也是寫給自己的。“誰來愛我呢”,“誰來愛我呢”,他好像站在人生大舞臺,對著千千萬萬的觀眾,圓睜著眼睛,反復(fù)這么問著。
他尋找不到答案,卻尋找到了退出人生舞臺的時刻和方式。當(dāng)他走出孔廟大門的時候,他決定走向生命的終點,走向太平湖。
夜?jié)u漸深了。湖中閃出的黑色波紋,飄出絲絲寒意。已經(jīng)嘗盡人間冷暖,也寫盡人間冷暖的老舍,還是只穿一件襯衫,雕像一般地坐在木椅上。身比邊的灰色中山裝,依舊那么放著。
遠處的的喧囂,也被濃重的夜色驅(qū)趕走了,只有李鐵梅還在一只高音喇叭里,“高舉紅燈閃閃亮”。隱隱約約傳來的豪邁誓言,倒是勝過寒意,觸動了老舍。讓他又一次想到舞臺,想到北京人藝的排練場,想到于是之藍天野朱琳這么一些優(yōu)秀的表演藝術(shù)家。
老舍低下頭,他愧對這些朋友。他們一點也不比他曾在紐約百老匯,看到的那些著名演員遜色。遺憾的是,給他們寫的能夠盡情顯示表演才華的好戲,太少了。也就是《茶館》,《龍須溝》那么兩三出吧。
他心里有數(shù),這16年,總共寫了23部劇本。僅其中的《春華秋實》,前后重寫過十次,累計有五十多萬字。那么,為這23部劇本,他在稿紙方格子里,究竟填寫進去多少字呢?真是很難統(tǒng)計了。
而且,填寫進去的,僅僅是字嗎?不,他還填進了16年的赤膽忠心,16年的廢寢忘食,16年的流金歲月。對如此巨大的付出,老舍很長時間都看成一種榮耀,無怨無悔。
但是,一個大作家的藝術(shù)良知,讓他清醒了。他不想承認(rèn),又不能不承認(rèn),16年的創(chuàng)作收獲,夾雜著不少折扣,與付出的巨大代價,不成比例。這16年,他寫了那么些不該寫的東西,而放棄了那么些生活積累,那么些藝術(shù)構(gòu)思,那么些名著的胚胎。最終放棄的,是一個作家無比珍貴的寫作生命。
老舍終于從木椅上站起來,在人生大限的門檻前,徘徊了十幾個小時,他帶著68年的世間風(fēng)塵,一步一步的向黑幽幽的湖面走去,向另一個世界走去。
他沒拄拐仗,像是沒了腿疾,穿著千層底布鞋的兩腳,邁動得格外平穩(wěn)從容。就像王維寫的“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
老舍眼里的湖水,就是上天灑下的甘泉,什么功名利祿,摧殘凌辱,悔恨絕望,都將在這里洗刷一空,化為飄渺的煙云。
北京有不少北海昆明湖積水潭那樣的名泊大湖,老舍卻選擇了鮮為人知的太平湖,作為歸宿。他相中了這里的寂靜,這里的平常。
老舍或許沒有想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水紋中之后,平靜的湖面,立刻爆響了晴天霹靂。全北京全國全球,都受到了劇烈的震蕩。平常的湖水,也因為老舍身軀和聲名的沉入,變得豐盈和厚重,從此與中國文學(xué)史文化史政治史,浩浩蕩蕩的融合在一起了。
如今,老舍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四十年了,但他仍舊活在人們的心中,歷史會永遠記住他。
老舍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