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李璟《攤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鉤》
再熱鬧的筵席也有散的時候，春滿樓的賞花節也不會例外。丑時一過，春滿樓內的客人便紛紛離開，而樓內的姑娘們忙了一整天，困意難耐，也陸陸續續回房歇息。聽不到歌聲琴聲，也看不到紅飛翠舞，內院中鴉默雀靜，悄然無聲，只有樓上掛著的紅燈籠隨風搖曳。這恐怕是春滿樓一年來最安靜的時候了。
千離回到春滿樓正好趕上宴會結束，趁著人多混進了內院，輕松回到月蘭軒，也騙過了來巡查的鳳娘。
今夜經歷了這么多事情，本該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千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沒有被茶館內的白骨嚇到，也并不擔心自己會對那個嗜血的瘋子手足無措。她同莫子凡講所有的事情將在明日有一個結果，但千離心中其實并沒有十分的把握，因為她看不透一個人，白芷。
這個人自她第一天來到春滿樓便聽說了。不僅是這里最受歡迎的花魁，更是琴技高超，彈奏琴曲堪稱天籟之音。不僅如此，白芷表面看上去與此次的任務毫不相干，但因為丫鬟青鳥的失蹤與那妖怪也有了絲絲縷縷的聯系。奈何卻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千離一直到昨日的賞花節才得以見到真人。而她一出便是冠壓群芳，一曲更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余音繞梁。白芷身上的謎團太多，千離琢磨不透。也因為如此她才遲遲沒有選擇動手。
按理說已經確定妖怪是誰，接下來就應該斬除妖怪，還鎮子一個平靜，也是撫慰那些已經死去的女孩們。但因為千離此時身份特殊，又才來到鎮子不久，如果鎮上出了什么大事，她難免惹人懷疑。而且她已經把莫子凡牽扯了進來，雖然幫忙找到了真相，卻也束縛了她的行動。更何況她現在是以真實面容示人，若讓他人起了疑心，只怕是后患無窮。
她既要完成任務，也要掩蓋自己“判官問天”的身份，事不容緩，她只剩不到兩天的時間去完成布局。然而此時她卻還看不透那個在局中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怎能不心急。
愈想愈加心煩意亂，千離索性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衫走出門外。看看滿院春色，暫時不去想什么妖魔鬼怪，也不去想還沒完成的任務，只沉醉于眼前的美景之中。
四下一望，眾人早已入睡。此時內院中只有一間屋子中仍有亮光，屋內燭光搖曳，在窗戶上映出兩道窈窕倩影，屋內還傳出的細弱的說話聲。
千離瞇起雙眼，真是好巧，那屋子不是別人的房間，正是白芷的冰凌軒。
這個時點，白芷難道在會客？千離心下好奇，便躡手躡腳貓著腰走到窗戶邊上，舔了舔食指，在紙窗上小心翼翼戳出一個洞，湊近右眼向內望去。
看清屋內兩個人的身份，千離暗暗有些吃驚。白芷此時背對著房門，跪在地上，似在哀求面前的人。而她面前坐著的，正是春滿樓老鴇，鳳娘。
莫不是鳳娘又想讓白芷賣身，白芷不從，苦苦哀求。千離猜測，那么曲子中決絕之意以及那支鋒利足以傷人的金釵，實則是白芷想以死相逼。若是鳳娘執意逼迫，白芷情愿一死換得清白之身？
千離想起那女子的琴聲，能彈出那般激昂琴聲的必是剛烈之人，寧愿死的清白也不愿被人玷污，并不讓人意外。只是鳳娘……千離微微搖搖頭，她自認看人很準，鳳娘很不一般，而且這春滿樓更不一般，因此她總感覺鳳娘冷落白芷并非只是白芷不愿賣身那樣簡單。
可惜兩人說話聲音都很小，隔著紙窗千離很難聽清，只能通過觀察鳳娘說話時嘴唇的張合去猜測她們對話的內容。
“……你這又是何苦，”鳳娘黛眉微蹙，面露不悅，“我養你這么大，你應該清楚自己背負著怎樣的責任……”
“當年我同意你妹妹…丫鬟，也為讓你安心……報仇，只會置我們于危險之中。況且，…知道青鳥下落……”
幾句過后，千離便知自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雖然僅憑這只言片語，她還不能完全確認，但她至少清楚了一點，那就是白芷被冷落、被禁足，不是因為她斷了鳳娘的財路惹了鳳娘，而是鳳娘為了保護什么秘密，不許白芷有行動。究竟是保護什么秘密，白芷背負了什么責任，千離并不清楚，她只知道白芷的異常，只可能與青鳥的失蹤有關。
她心中想著，卻突然瞥見鳳娘一抬頭，竟是看向了自己所在。千離心中一驚，連忙蹲下身子，緊貼在墻上。而此時屋內突然沒了聲音，千離心知不妙，自己可能已經被發現了。
千離沒敢猶豫，一個箭步沖向長廊的護欄，翻身而下，手抓著護欄邊猛地一蕩，整個人便藏在了一層房梁上。還沒等她喘口氣，就聽到頭頂上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忙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聽到門關上的聲音，她才松了一口氣。反手一摸，背后已是冷汗涔涔，手心中也全是汗。
她剛剛只是因為走神因而呼吸重了些，竟差點被鳳娘發現。而剛剛那股殺氣居然將自己逼得如此狼狽，千離只能苦笑。莫子凡說的沒錯，這里的確藏龍臥虎，沒想到一個小鎮的青樓老鴇居然有此等身手，不得不讓人有所懷疑。
千離沒敢再停留，確認鳳娘已經回到房后，她手一伸握住護欄邊，身子一翻又上到二層，腳下輕輕一點，如同一陣風吹過，僅一瞬便回到了自己房內。千離輕輕關上房門，過了很久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有趣，實在是有趣。千離輕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剛剛的狼狽樣有趣，還是在笑白芷和鳳娘身份有趣，亦或是在笑那個結局已經注定卻渾然不覺的茶館老板。
千離被屋外淅淅瀝瀝的聲音吵醒，起身來到窗邊，卻發現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雨。天空中烏云密布，灰蒙蒙的一片。雨點砸在屋頂的瓦片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居然下雨了……千離盯著窗外霧蒙蒙的一片有些愣神。而此時一人推門而入，將千離的思緒拉了回來。
“雪鵑姑娘你醒了？”來人正是翠鶯，她端著銅盆，一邊說著一邊進屋將盆放到面盆木架上。“姑娘可是睡了好久，已經快午時了。我本來想叫醒姑娘，但是鳳娘說姑娘太累了，就讓你多睡了會。”
千離一聽，無奈地拍了拍額頭。她沒想到自己居然睡了這么久，差點就誤了事情。“姑娘，翠鶯給你打來水了，先洗把臉吧。”翠鶯見千離遲遲沒動靜，以為是千離還沒睡醒，便濕了手帕，遞給千離。
千離朝翠鶯笑笑，接過手帕。不得不說，這個小姑娘除了多嘴一些，偶爾不懂規矩外，千離還是很滿意的。
“上午可有人來月蘭軒找我？”洗漱完畢后，千離想到自己還有正事沒做，便問道。
翠鶯點點頭答道：“上午的時候，白芷姑娘來了一趟，說是找姑娘有事。但是看姑娘還在睡覺，便回去了。”
“都怪我貪睡，”千離懊惱地搖搖頭，“不過我現在有些餓了，下午再去找白芷吧。”
翠鶯聽了，捂嘴一笑，說：“我猜姑娘醒來肯定會餓，已經準備了一些吃食，這就拿過來。”
翠鶯剛說完，便聽到千離的肚子傳來“咕嚕”的聲音。看來是真的有些餓了，千離摸摸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謝謝你啦，翠鶯。你幫我去同白芷說一聲吧。”
“好的。”翠鶯應了一聲，笑著退出了屋子。
千離則看著窗外的雨，皺起了眉頭。看這天氣，恐怕雨要下好幾天才會停，也不知道會不會對明天的事情有影響。
吃飽喝足，千離感覺渾身又有了力氣。有了力氣，自然要干正事。而這個所謂的正事，就是和翠鶯閑聊。
“我已經同白芷姑娘說啦，她說她過會就來找姑娘。”翠鶯說。
看來真的是很緊急的事情，千離心想，瞇起雙眼說道：“讓白芷姑娘白跑了一趟真是慚愧。既然她說要來，那么我便在這兒等她吧。”“不過白芷姑娘找姑娘會是什么事情呢？”翠鶯問道。
千離聽了翠鶯的問話，便起身從首飾盒中取出昨日拿到的那支金釵。“我還沒來得及還給白芷，許是她一直沒找見，所以想問問我。她一會過來我正好還給她，估計她也很寶貝這支金釵，否則也不會這么心急去找。”
“那是肯定，這支金釵是青鳥姐姐留下來唯一的物什了。唉，也不知道青鳥姐姐現在究竟怎么樣了。”翠鶯說著嘆了口氣。
提到青鳥，千離突然壓低了聲音，示意翠鶯湊近些。翠鶯一臉疑惑，但還是照做了。
“我聽說啊，青鳥現在就在那個茗香茶館里面。”
千離話音剛落，便聽到門外傳來細微的聲響。“什么聲音？”千離倒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回答道：“估計是雨聲。”
“那姑娘為何說青鳥姐姐在茶館里面？”
“我是聽之前來月蘭軒的那個公子說的。他說茶館里埋著好多白骨，還有一具是年輕女孩的尸骨，大概埋了兩個多月。兩個多月前失蹤的年輕女孩不就是青鳥嗎。”千離回答道。“哇，好可怕。可是那位公子怎么知道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說他打算去報官，因為那個茶館老板明天就要走了。”“走了？”
“對，”千離停頓了幾秒，才又說道，“那個茶館老板其實和賈家千金兩情相悅，兩人約定明日戌時三刻在茶館后的巷子見面，一起私奔呢。”
千離說著，眼睛瞟向門外，心想這下某人應該沉不住氣了吧。果然，翠鶯還沒接口，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
千離嘴里一邊說，“來了，”一邊拿起桌上的金釵往門外走去。一推門，就看到一個似仙女一般的人立在外邊。千離卻沒有請白芷進屋的打算，反而走出房間，順手閉上了房門。
“白芷姑娘，真不好意思，昨日撿到這支金釵，問了翠鶯才知道是您的，但這不怪我貪睡，沒來得及還給你。”千離沒等白芷開口表達來意，她就搶先說道，然后將金釵放到白芷的手中。
白芷娥眉微蹙，她顯然沒想到千離居然這么直接。她接過金釵，插到發上，然后朝千離行了一禮，道：“多謝雪鵑姑娘歸還此物。”
“我還沒謝姑娘昨日救命之恩呢，若不是姑娘，我就算死不了，估計以后也站不起來了。”千離笑著回禮，說道，“若白芷姑娘沒有其他事情，請回吧。”
“我剛剛聽到姑娘提到了茶館，說的可是那個茗香茶館？”白芷問道，看樣子并不打算離開。“是，”千離點頭。
白芷又問：“那茶館老板可是得罪了姑娘？”
千離搖搖頭，笑著回答：“自然沒有。不過要是有人得罪了我，或是傷害了我的至親，我絕對不會放過他，定是要親自了結此人才罷休。”說著這般威脅的話語，千離臉上卻仍帶著微笑。
聽了千離的話，白芷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半晌，白芷才開口說道：“姑娘說的是。白芷心中有一疑問，望姑娘指教。”“白芷姑娘請講。”
“姑娘可認識‘判官問天’？”
千離眉頭微皺，眼睛一轉，似乎在回想些什么。“白芷姑娘說的可是那個據說只殺有罪之人的殺手？”白芷點點頭。“我雖然沒什么見識，但此人我還是有所耳聞的，”千離笑著打趣道，“白芷姑娘莫不是在笑話我沒見過世面？”
“雪鵑姑娘多心了，白芷并無此意。”白芷垂下眼簾，說道，“白芷還有事，先告辭了。”說完，她微屈膝又行了一禮。
“近日有雨，白芷姑娘小心點別濕了衣衫。”千離微微欠身，回禮說道。白芷頷首，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往她的冰凌軒走去。
而千離則瞇起雙眼看著白芷的背影，在心里嘆了口氣。看她走遠，這才轉身開門走進月蘭軒。
過了大概一個時辰，千離推了推趴在桌上睡著的翠鶯。“翠鶯，翠鶯，你再不醒，鳳娘要來找你啦。”
翠鶯睜開惺忪的睡眼，揉揉太陽穴一臉迷茫的樣子。“誒，我怎么睡著了？”
千離此時正拿著一本書看著，聽到翠鶯這么說，她“噗嗤”一下笑出聲。“你還好意思說呢，說是陪我聊天，聊了幾句就睡著了。”
“那現在什么時辰了？”翠鶯忙問。
“大概到申時了吧。”千離思索一會，回答道。翠鶯一聽，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居然睡了這么久！真糟糕。”說著，整了整衣衫，便往門外走去。
“姑娘我先走了。”沒等千離回應，她就急匆匆走出了月蘭軒。
千離看著手忙腳亂的翠鶯，微微搖搖頭。這個小丫頭，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太多事情為好，千離想著，又看向窗外。
局已經布下，只等明日一出好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