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穿上素綢繁錦,第一次踏入朱門,第一次捧著青瓷杯盞抿茶,,,,,,阿菁沒想到,這些高人一等的待遇,并不似表面看起來那樣輝輝煌煌。
爹對廳中正坐的那個員外討好得緊,點頭哈腰,不管他枯槁的軀殼因折腰發出的咯咯聲。阿菁只是正襟危坐,緊攥住衣角,手心額頭沁出綿密的細汗。雕花的紅木椅冰涼,阿菁想念娘編的藤椅。想到娘,阿菁開始疑惑,為何今早娘會坐在自己的床頭抹眼淚呢?娘把自己的手攥在掌心摩挲,有眼淚順著娘的鼻頭滴下,落在手上,冰涼。
爹滿臉堆著笑,牽著阿菁一步三回頭地走出青磚紅木的大宅子。只不過進來是敲開了紅漆大門,走的時候管家卻將他們從后門“請”了出去。阿菁察覺到爹臉上瞬間的陰沉,她不敢出聲,亟亟盼著可以回家摸摸母親冰涼的手,還有皮毛粗糙卻溫暖的大黃。菜田等著鋤草,屋子也還沒打掃。今天要給陶子好好說說瓷杯兒里的茶水是個啥滋味。
“爹,咱們快回吧!別讓娘等急了!”
“回!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回了。”爹摸著阿菁辮得緊實的辮子如是說。阿菁無心理會爹那癡癡的喃喃。她一心念著回去找陶子。
陶子是隔壁陶家的兒子,伴著阿菁長大的孩子。
兩家門口一顆共有的合歡樹,周圍總有他們的追逐歡笑聲,兒時的童言無忌,他說要娶她,她言定嫁他。
二八年華,阿菁漸漸細了腰肢,長了黑發,青了黛眉。陶子也褪去毛頭小子的稚嫩,冒著胡茬子的青色下巴,逐漸高大的身形,粗了的嗓音。再見突然添了一絲扭捏,幾分羞赧。眉目間,漸生情絲;言語間,愈發曖昧。
如果不是那夜月光清涼,就不會覺得彼此依偎著有多溫暖。
如果不是那夜樹影婆娑,就不會感覺世間唯有彼此可相偎依。
爹扛著鋤頭從田里歸來,借著月光看清墻頭依偎著的是自家的閨女兒和鄰家的小子。耷拉著臉進屋,放下鋤頭接過孩子她娘遞來的旱煙,吧嗒吧嗒開始抽起來。鎖著眉頭低聲對孩子她娘說:“這兩孩子,不是緣就是劫!”
墻頭的人兒忙著說悄悄話,聽不見爹娘不絕的嘆息聲。
“陶子!員外的宅子真大!還有瓷杯兒里的茶水香著呢!”
“那算什么,以后我給你蓋更大的,還有頓頓讓你用瓷杯兒漱口!”
“陶子你真好!”
開始就是這樣,總是深深切切心心念念你情和我愿。然后會有輕輕淺淺挑挑揀揀你煩和我嫌。最終變成冷冷淡淡星星點點你習和我慣。世間的愛情總是平淡如此,他們原以為也應如此,只不過命數作怪,最后無法安生,只能任它作怪。
阿菁沒有想到,昨天員外差人送來幾箱物什之后,今天她就坐進了花轎里。碧玉珠光,鳳冠霞帔,被滿目的紅驚醒的阿菁這才明白,那天大宅的造訪是員外刻意的安排,員外意欲納妾,看上阿菁姣好的樣貌。那次的造訪,是員外秉著四書五經熏陶過的品行“征求”爹的意見,通知聘禮的份額罷了。
使得阿菁屈就的不是員外盡是珠光的聘禮,是那群盜徒一般的人腳下,父親流出的殷紅的血。尖嘴猴腮卻穿著體面的管家眼神陰鷙地威脅阿菁
“要么明天就嫁,要么等你爹和陶家小子死了再嫁!”
阿菁感覺一陣冰涼從天靈蓋兒侵襲到全身,無法動彈,只有顫抖的嘴唇在煽動。“嫁,我嫁!”
阿菁僅余的孤高蕩然無存。現在,她只敢卑微的求“生”。
花轎外,鑼鼓嗩吶鬧騰得歡快,媒婆的眉眼擠作一團,嘴角咧到了耳根,手里沉甸甸的銀子叮當作響。阿菁臉上只余漠然,她再哭不出來,淚在昨夜流盡。昨夜她多想見到陶子,然而一面也見不到。受到員外威脅的陶家人畏懼死亡,他們將陶子鎖在地窖里,怕陶子帶阿菁逃,怕員外來殺。孤立無援的阿菁只能蜷縮在土墻邊痛哭,哭到喉嚨沙啞,哭到嗩吶聲響起,哭到娘一邊抹淚一邊為她梳妝,哭到,,,,,,再也沒有眼淚。
“阿菁,,,阿菁!阿菁!你不能去啊!放開我”
“陶子?是陶子!”
阿菁一手掀開了蓋頭,此時她多想飛出這個困頓的花轎,撲進陶子溫暖結實的懷抱。但是,歡欣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她又重將蓋頭穩穩當當蓋好,她不能和陶子走,走就是死!蓋頭下,溫婉的臉上,重蔓延淚痕。
花轎突然猛烈地搖晃,簾子被猛地撕扯開,阿菁的腳下撲著少年的軀體。
“阿菁,你跟我走吧,你,,,,不能嫁啊,,,,,”
陶子話未言盡,就被人生生拽開。阿菁聽見轎外一陣捶打撕扯聲。每有人吃痛發出叫聲,阿菁都像被人撕掉一塊肉一樣。阿菁顫抖不已的身軀突然站立起來,從顛簸的轎子中顛簸出來。有人馬上來鉗制她,她掙扎著脫下一雙繡花鞋,拼命拋向被人摁倒在地的陶子。
“陶子!逃啊!你快逃啊,,,唔,,,”
有人拿來繩子將她綁住,媒婆用手上的手帕堵住了她的嘴。阿菁又重新回到花轎上。
阿菁此時仍在心里哭叫著:"逃啊,陶子,逃出這磨人的命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