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度拖延癥的我把《圍城》拿到手時，自認為是一個晚上就能搞定的。生活本身就是荒謬的，萬萬不能較真。結果愣是拖了一周。

記起黃執中在奇葩說里說過，自由派有自由派的幸福，保守派有保守派的幸福，而什么樣的人無法獲得幸福？半吊子。全場肅然。人非圣賢，能如此堅定地給自己劃個派別的又有幾個人呢？圍城里的各個人物也如此，關系、情感紛繁復雜如老藤樹纏繞的枝枝蔓蔓，而總也繞不開這棵樹。

方鴻漸，男一。幾分才氣，自作聰明，玩世不恭，懦弱，滿眼的不是卻不見得敢作敢為。這恰恰是人性的特點。為社會的不公、不受朋友的待見、被戀人拋棄等等抱怨過、煩惱過，事后我們都沒有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本事。馬斯洛理論把需求由低到高依次分成五類：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自我實現。都是欲望，享有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還要眾人愛戴、親友和諧，我們的身上何嘗沒有方鴻漸的影子。

唐曉芙，私以為是這本書里最偏愛的人物，入場地最干凈，出場地最利落。還未來得及對她生出復雜的感情便止于紛繁的情節中。“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頭發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我愛的人……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這是唐曉芙當時的追求。

蘇文紈，女博士，人稱蘇小妹。孤芳自賞、落落難合，有頭腦，有身份，態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閨秀。想要的得不到便退而求其次。

孫柔嘉，趙辛楣報館同事前輩的女兒，方鴻漸赴大學任副教授的同伴，性情溫和，小家碧玉，有主見。

鮑小姐，與方鴻漸的一夜情恰如其分地展示了他的品性——貪欲和懦弱。后見到小二都緊張兮兮怕被揭發，不禁讓人冷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薄紙一張的假文憑不也如此嗎？左右不是，無法獲得幸福的半吊子。所以人永遠都需要學習如何變得智慧，如何有所堅持。

趙辛楣，近三十歲，身材高大，神奇軒昂。因追求蘇文紈，一廂情愿與被蘇小姐關注的方鴻漸爭風吃醋。最后兩人都沒得到想要的而惺惺相惜成為朋友。后不斷幫助方鴻漸。

孫柔嘉和方鴻漸在一起,先是謠言，后是出于保護欲的不拒絕和疲于生活的妥協——鴻漸如在云里，失掉自主，進他們拉手拍肩，隨口答應了請客......孫小姐道歉說：我看見他們兩個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樣才好，請方先生原諒——剛才說的話，不當真的。鴻漸忽覺身心疲倦，沒精神對付，攙著她的手說：我可句句當真。孫小姐不作聲，好一會說：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說希望你不懊悔......去年來的時候多少同伴，現在只兩個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則自己失了業，一個人走這條長路，真沒有那勇氣。想到此地，鴻漸心里像冬夜縮成一團的身體稍覺溫暖，只恨她不在身畔。

孫柔嘉和方鴻漸的婚姻是普通人的現實，讓人不為感情所累的沒有感覺不舒服的陪伴。他們的婚姻死于......也許是沒有足夠牢固的感情基礎足以化解所有的不愉快，然而大家庭里繁雜瑣碎的生活是也最直白的原因。回家之后的婚姻生活里，曾經喁喁私語的纏綿取而代之的是喋喋不休的爭吵和相互對各自家庭成員的指責；各自家人的偏袒，甚至于輕蔑和嘲諷；柔嘉的貼身保姆對鴻漸的敵意，這些都是互相埋怨和挑起爭端的導火線。他們的婚姻被家庭所累。

提起這本書眾人都說，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一部婚姻教科書。我覺著更像一幅人生清明上河圖，借婚姻種種展示了人生太多的無可奈何、人事瓜葛。蘇軾早寫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只要有能力適時站得高一點，再高一點，認識自己樂在其中都好說。

無論寫作、電影、攝影等等，關乎表達的種種形式不過是極為個人的態度而已。贊同的人多表示被更多的人接受，就這方面而言并沒有絕對的對錯。只是人的本性還是極為渴望被感知，被理解的。

錢老的文字是真的好，妙語連篇，分享，以下：

一、（法國開往中國的郵輪上）“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胖人身體給炎風吹干了，蒙上一層汗結的鹽霜......畢竟是清晨，人的興致還沒給太陽曬萎，烘懶，說話做事都很起勁。”

“這船倚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熱鬧地行著，每分鐘把玷污了人氣的一小方水面，還給那無情、無盡、無際的大海......?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里的中國人的臉。”

“有人叫她熟食鋪子，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她并未一絲不掛，所以修正為局部真理。”

“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那時候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好了衣服，舍不得穿，所在柜子里，過一兩年忽然發現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天空早起了黑云，露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里。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只心里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湃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愛情跟性欲一胞雙生，類而不同，性欲并非愛情的基本，愛情也不是性欲的升華。”

二、“方鴻漸自信對她的情誼到此而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善意的獨裁”

“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著、說著。現在萬里回鄉，祖國的人海里，泡沫也沒起一個——不，承那王主任筆下吹噓，自己也被吹成一個打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經不起人一搠（扎、刺）就不知去向”

三、“那年春天氣候特別好，這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牙的痛癢……?公園和住宅花園里的草木，好比動物園里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地發泄……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裂歸于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這時他的心理仿佛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

“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地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的眼睛不頂大可靈活溫柔，反襯地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她頭發沒燙，眉毛不躡，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制，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后裊裊空中的余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仿佛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幕布。”

“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并不會日積月累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修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

“蘇小姐覺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沖進明天的快樂里，又興奮，又戰栗。”

“鴻漸身心仿佛通電似地發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會她話里的意義，好比頭腦里蒙上一層油紙，她的話雨點似的滲不進，可是油紙震顫著雨打的重量……?鴻漸忽然回過臉來，狗抖毛似的抖擻身子，像把周圍的雨抖出去，開步走了。”

四、“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冥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去，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

五、“鴻漸嘴里機械地說著，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前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里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還沒來得及叫喊彼此早離得遠了。這一剎那的接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

“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很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仿佛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阻攔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里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褶皺經過烙鐵一樣。”

“手電，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里來。孫小姐的打手電雪亮地光射丈余，從黑暗的心臟里挖出一條隧道。”

“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五官平淡地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這笑生硬倔強宛如干漿糊粘上去的......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不剃胡子，臉像刺猬，頭發像準備母雞的里面孵蛋。”

“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做朋友”

六、“在健全的機關里，絕沒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個個分子......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個波浪里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漸開。”

七、“年齡是個自然歷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就像死亡......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么，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這種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以臺，自己未必有多大好處，仿佛洋車夫辛辛苦苦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想跟他進去吃。”

“高松年的臉像蝦蟹在熱水里浸一浸”

八、“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他是否吃得上這串胡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關里，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自己人之間什么臭架子壞脾氣都行，笑容愈親密，禮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他的笑容和客氣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綻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天下有兩種人，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第一種人只有回憶，第二種人還有希望。”

“可是這是亞熱帶好天氣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去年對唐曉芙，那種情感把人擾亂的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不過生這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病。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健壯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貧血營養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文紈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仿佛伸指頭到熱水里去試試燙不燙。”

“遠別雖非等于暫死，至少變得陌生。”

九、“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鄭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和誰結婚，結婚以后，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外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談戀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在一切機關里，人總有人可替，座位總有人來做，慪氣辭職只是辭職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記得在冷風中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仿佛這事為自己的怒氣住了牢固的基礎......鴻漸走出門，神經麻木不感覺冷，情絲彌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他信腳走著，徹夜不睡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盞彼此遞交......心里又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而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盡燈火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饑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松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鑷不破了，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含對人生的諷刺的和傷感，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 ? ? ? ? ? ?2016.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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