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茶樓中,微風(fēng)自木閣窗外穿進,卷起桌案前的青紗帷帳,一紅衣公子獨坐屏風(fēng)后,案前一盤黑白棋,修長的手指正把玩著一枚黑子,一雙鳳眼瞇看著指間的棋子,薄唇輕勾。
“公子。”素玄立于屏風(fēng)外,一身淺色衣裳,身如修竹,溫文儒雅。
“燕宮中局勢如何?”姬攸將指間黑子落下,慵懶問道。
“燕君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素玄道。
“是嗎?”姬攸話語中帶著笑意。
“燕君所中毒名為赤夭,此毒若七天未解,便終生不可解。燕君身中赤夭卻能撐至今日,也不過是以毒攻毒,借天紫齋煉制的毒與赤夭相衡,但兩毒雖能相衡,給人帶來的傷害卻是愈大,燕君如今怕是內(nèi)臟俱損,再好的醫(yī)術(shù)恐也無力回天。”素玄緩緩道來。
“罷了,宮欒一逝,才是此棋局最為精彩激烈之時。”姬攸笑道,松開手,一顆顆黑白棋子悉數(shù)自其掌心落下,散落在交錯縱橫的棋盤上。
燕王宮中,曹汨一夜都在為燕君施針、拔針,眼睛已發(fā)暗,兩鬢更顯花白,隨行的那御醫(yī)立于一旁,雙眉亦是緊鎖。
宮千隆見曹汨將針一一拔出,燕君卻依然了無知覺,擔(dān)心問道:“先生,父王如何?”
曹汨卻是沉默半響,似未聞宮千隆方才所言一般,良久才在那隨行醫(yī)者的攙扶下自凳上起身,步至離榻三步遠時,忽屈身背對眾人跪下,朝燕君躺著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個響頭,頭俯于地,語氣哀痛道:“老臣無能,無力回天。”
王后拂過欲來攙扶的侍女,失魂落魄地行至燕君榻前,手輕撫過床上之人的臉,從眉目至嘴唇……王后突然激動轉(zhuǎn)身,伸手指著曹汨,怒言:“簡直胡說一通,爾等這一群庸醫(yī),來人,都給我抓起來,大王明明還好好的,如何會有事?”
“母后!”宮千隆出言阻止,眼中亦滿是哀痛。
燕國一國之母,如今鳳釵墜落、妝容紛亂地蹲跪在榻前,淚眼婆娑、失聲流涕。
見此情形,宮千隆令眾人皆退下,只王后一人留于殿中。
宮千隆命人送曹汨兩人回府歇息,又嚴令侍女侍衛(wèi)們只得守于殿外不可進殿,而后匆匆往凝竹殿中去。
昨夜宮千婉因體力不支,突然昏厥在地,那隨行的醫(yī)官急忙上前為其診脈,所幸宮千婉只是身體虛弱,加之近日心力交瘁,故而昏倒。王后便命畫月等人服侍其回寢宮休息。
“二殿下。”畫月正替宮千婉蓋好被子,聞聲回頭見宮千隆走進來,便躬身行禮。
“征兒可還好?”宮千隆望著床上正睡得安穩(wěn)的宮千婉,輕聲問。
“公主休息后,便好些了。”畫月見自家公主虛弱的模樣,嘆氣道:“只不過自及笄以來,公主便不如以往那般精神了,半夜經(jīng)常醒來,人愈發(fā)憔悴,奴婢愚鈍,不知公主有何心事,看著著急卻無力為公主分憂。”
宮千隆默然未語,只做了個讓畫月安靜手勢,畫月杏眼微紅,起身退下。宮千隆走至宮千婉床沿坐下,靜靜注視著宮千婉,用手撫過宮千婉額前的頭發(fā)。
熟睡中的宮千婉,濃密微卷的睫毛隨著輕微的呼吸微顫,昔日如嬰孩般白皙透紅的臉龐如今卻是蒼白……宮千隆看著床上的人,不禁心疼卻又自責(zé),他早應(yīng)料到的,單純善良如他這個妹妹,她無法對兄長的暗中相斗視若無睹,更不忍袖手旁觀,他與宮千瀾每斗一日,便傷她一分,加之如今父王染疾,她又如何能如以往那般活潑開朗。
他還記得當(dāng)初她用脆生生的聲音一聲聲地黏著喊他:“皇兄。”每當(dāng)闖禍惹母后發(fā)怒時,她便飛快跑來他書房,躲在他身后,小小的手緊緊扯著他的衣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探出來,見母后沒來,便心懷僥幸地“咯咯咯”笑出聲,然后坐在他身邊,拿著筆墨在他的書上畫著圈圈……
彼時,宮千隆羨慕他這個妹妹萬千寵愛于一身,比之受冷落的千瀾和受到嚴苛要求的他,都要幸福百倍,眾人皆言王室子弟身份嬌貴,孰不知,他們?nèi)置弥校挥袑m千婉才是真正地含著金匙出生的。
他生母生前不過是三等官員府中的千金,自嫁予父王,便一直安分守己。后燕君如愿奪嫡,登基為燕國君王,辰君借其胞妹碧禾公主與燕和親,封為碧禾夫人,燕君雖不好女色,但對嫻靜溫雅的碧禾夫人卻也頗為寵愛,而因大皇兄的逝世,燕后與碧禾夫人間情如水火,礙于燕后情面,燕君也漸漸冷落碧禾夫人。
但這些都與他與母親無關(guān),但自碧禾夫人生下宮千瀾后,母親便日日如屢薄冰,看著他的眼神也浮現(xiàn)出愈來愈多的哀痛,那時他還不知道王后要將他接過去,他也不知道幾日后他歡喜地回到殿中,卻只看到懸吊在橫梁上的母親,母親用白綾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即使她過得那么小心翼翼,卻終究沒逃過王室殘忍的迫害。
只有六歲的他,呆呆地站在空曠蕭然的殿中,看著已然沒了氣息的母親,眼淚吧嗒垂落,浸濕了他用衣服兜著的杏花,那是他方才去花園樹上折的,母親最喜歡杏花了,她若見了便不會再愁眉苦臉了。
但,她卻再沒睜開過眼。
直到兩日后,宮人從殿門經(jīng)過,聞到一絲絲腐臭的氣味,進殿來,才看見吊在梁上的母親,瘦小的宮千隆眼眶凹陷,擋住那些蒙住嘴鼻沖進來的侍衛(wèi)侍女們,卻被撞得摔倒在地上,他趴在地上,死死扯住那個將他母親抬出去的侍衛(wèi)的褲腿,情急之中,用牙狠狠咬了那人的腿,卻被重重地一腳踹開,那一刻,他恨自己,恨那個自己叫他父王的人,恨逼死母親的王后……他恨所有人。
之后,他被王后接去撫養(yǎng),他隨燕國最有名望的先生學(xué)習(xí),錦衣玉食,一夜間,他成了燕國最嬌貴的皇子,那些欺辱過他與母親的侍者仆人都被王后以不敬之罪賜死,他親眼目睹他們被灌下毒藥,眼神里滿是恐懼和哀求地看向站在王后身邊的他,然后口吐鮮血倒地死去。
王后眼神中滿是厭惡地扭過頭,吩咐侍者道:“將這些都處理了。”
見他臉色蒼白,王后俯身牽起他冰涼的手,鳳眼中透著笑對他說:“我都為你報仇了,以后無人敢欺侮你了,你,宮千隆,自今日起,便是燕國身份最高的皇子!”
一字一句,似不可反抗違背的命令,與母親的死一同刻在他的心中,自那日起,他便夜夜陷入噩夢之中,醒來時,冷汗已沾濕了頭發(fā)。
兩年后,王后與碧禾夫人同時誕下一女嬰,只不過碧禾夫人的孩子生下來時已經(jīng)夭折,而王后所誕的女嬰被燕君賜字為“征”,賜名宮千婉,封為安婉公主,被燕君視若掌上明珠。
碧禾夫人因幼女夭折,心生哀痛,加之產(chǎn)后身體虛弱,后抑郁病逝,留其子宮千瀾于世。而宮千瀾只是由宮中的奶娘撫養(yǎng),并不受寵,宮千隆曾一度懷疑燕君早已忘記了他另一個皇子的存在,就如同遺忘之前的他一般。
王后對他要求嚴苛,總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他,讓他如坐針忙。他用功地學(xué)習(xí),德高望重的瑜施先生在父王面前夸贊他,所有臣子都認定他會是燕國的下一任君王。
但他并不快樂,他是王后的傀儡,他不想孤單地俯視天下。
而宮千婉,他這個不知該疏遠還是親近的妹妹,給他帶來了珍稀少有的快樂,他記得有一次,他受寒發(fā)高燒,昏睡在床上,那次,他依舊夢到母后,夢中他被丟棄在黑暗里,獨身一人,跌跌撞撞尋不到出口,母親用力掐著他的肩膀,不停地對他說:“隆兒,為我報仇,為我報仇!”
他拼命呼喊著母親,母親都未停下,只瘋狂地搖晃著他,指甲快要掐進他的肉里,一遍遍重復(fù)著那句話,他害怕地掙脫,卻逃離不掉那不斷蔓延的黑暗……
“皇兄,皇兄!”宮千隆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地喊他,脆生生的嗓音中帶著哭腔,是征兒!
宮千隆順著那聲音的方向走出來,突然一道光亮刺進眼睛……宮千隆醒了,睜開眼卻見五歲的宮千婉墊著腳站在他床前,小手貼在他還有些發(fā)燙的額頭上,見他醒了,瞬間便綻開了笑,甜甜地喊道:“皇兄。”
他沖她笑,伸手揉揉小家伙的頭發(fā),眼角的淚卻悄然滑落。自那以后,他很少再做噩夢了,他堅定了心中的信念,即便是為了她,他也要創(chuàng)一個清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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