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姥爺的事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老房子的大屋窗邊有一個破舊的白色木柜,不知是姥爺從哪里撿來的;木柜上擺放著一臺凸面的老舊彩色電視,也不知是姥爺從誰家低價買來又自己修好的;電視正不太清晰地播放著某個節目,電視頂上擺著一個小型的衛星天線,上面用鐵絲綁著一個很舊的鐵制鍋蓋,姥爺說它是用來接收信號的。

姥爺穿著一身很舊的藍色中山裝,他正坐在大屋的炕上看電視;他的兩條腿擺在炕梢上,粗大的褲管里能看見姥爺灰白色的細腿,姥爺的腳和腿又竟是兩個顏色,姥爺的腳是黑紅色的,腳跟有著很粗的裂痕,而且粗糙得和樹皮似的,姥爺坐著彎下腰,他正用同樣質感的雙手摩擦著赤腳片。姥爺常年勞動,所以他的手指和腳趾有明顯的勞作痕跡,而且看起來似乎是一樣粗的;姥爺的藍色袖口已經臟得黑亮黑亮的;姥爺是國字臉,頭頂很圓,皮膚皺得油亮而且黝黑,頭發是很短的灰白,是他自己剃的。

電視里不知播放了什么好笑的畫面,逗得姥爺張著嘴巴樂個不停,露出來的牙齦上長著僅剩的兩顆牙齒,看著有幾分滑稽。姥爺就是常常這樣坐在炕上看電視的,小的時候,我覺得只在這個時候姥爺最開心。

在我的記憶里,姥爺從來都是老的,姥姥也是。

有時候,姥姥側著身子背對著姥爺躺著,姥姥嫌姥爺太吵鬧,她雖然躺著,但也嫌棄地轉過頭,用力地朝姥爺揮動胳膊——那意思是你吵到我了。但姥爺即使看見了也是不理的,這讓姥姥沒有辦法,她于是回過頭,自己生氣地自顧著說:“哼,老東西……他姥爺真是又聾又瞎,電視整那么大動靜。”假使我也在旁邊,姥姥緊接著就會跟我說:“東東!給電視關小點動靜!”“東東”是我的乳名。如果我也假裝聽不見,或者姥姥不知道我在身邊,我就能聽到姥姥和姥爺吵架……

姥姥會生著氣地起來把電視聲音關小,姥爺如果覺得被打擾了興味,就會煩惱地說:“你干啥,你咋這么多事!”

姥姥就說:“你聾啊!你整那么大動靜干啥!”

姥爺就回:“你別擋著電視,你快上一邊拉去,都看不見人了。”

姥姥就說:“你瞎啊!”邊說還邊回到炕上躺著去,然而還要自顧埋怨姥爺一會。通常這時候姥爺就不再說話了,他就自己安靜地看電視。但姥爺之后也會找個機會跟我小聲說:“我這叫好男不跟女斗。”

姥姥和姥爺互相的稱呼是很樸實的東北方言。姥姥如果跟別人提到姥爺,那稱呼就是“他姥爺”,如果是跟我提到,那稱呼就是“你姥爺”,如果是跟她的子女說起姥爺,那稱呼就是,“你爸”。姥爺也是一樣的,比如——“你姥姥、他姥姥、你媽、燕兒他媽、愛國他媽……”“燕兒”是我的母親,“愛國”是我的小舅。

除此之外我沒聽到過姥爺和姥姥互相之間有過別的稱呼。

姥爺有的時候會用指甲刀剪胡子,姥爺的胡子濃密,花白,而且硬,每剪一下都能聽見咔噠咔噠的響聲,有一次我的母親給我的姥爺買了一個電動的刮胡刀,姥爺就只用了一次而已,然后他覺得不好用,就埋怨地說:“你瞅瞅你媽買這破玩意,一點都不好使,白花錢,還總卡殼。”然后過幾天姥爺就把那刮胡刀給拆解了,他單獨把電池拆出來,他說:“電池倒還有點用,正好能裝在什么東西上。”于是姥爺就可能突然很有了興味,比如自己發明個電風扇,自己發明個信號器,自己發明個電剪子……或者制造了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件。這是姥爺的興趣所在。

正因姥爺會從別人家花錢買回來一些廢棄的家用電器,然后把它拆解開,從里面在剝離出銅絲、電線、電容、電阻等一些他用得上的零件。時間長了,就擺得滿屋都是,滿地都是,滿炕都是。我的母親看到后就會說:“你瞅瞅你姥爺整得這一堆破玩意。”我的姥姥也會說:“你瞅瞅你姥爺擺一炕破爛,整得人睡覺都沒地方!”而我的姥爺只是說:“你們懂個屁!”

這都是姥爺退休之后的事,姥爺退休之后,除了幫助別人家修家電,就是隨著自己的心意搗鼓點什么東西。

姥爺平時是慢悠悠的,姥爺走路慢,吃飯慢,說話也慢。姥爺的腸胃不是很好,所以大約消化得也慢,他在吃飽了之后總要打很多很響的嗝,姥爺打嗝也是慢悠悠的。有的時候姥姥正在說著什么話,突然姥爺在旁邊打了一個很悠長又很響的嗝,這是很影響人的興味的,姥姥于是就很嫌棄他,就每次都皺著眉頭說:“你快滾一邊去打去。”然而姥爺只是一臉難受加委屈的樣子,也不多說什么。后來姥爺就在吃飽了之后緊著喝些熱水,姥姥也常給姥爺做一些更精細的食物,久而久之,姥爺的腸胃慢慢調理的好些了。

姥爺是很少穿得利索和正式的,在我的記憶里,他總是窩囊的穿著一身藍色中山裝。只有在我的姥姥說:“他姥爺,你的衣服該換了——你的衣服該洗了——你要埋汰死了。”我的姥爺才會脫下臟了的衣服,然后問我的姥姥:“我穿啥?”

姥姥總是嫌棄地說:“你穿啥?那衣柜里不是有衣服嗎?”

姥爺就問:“我咋沒找著?”

姥姥就答:“你瞎呀,沒找著你就光屁股吧。”然后姥爺就會自己翻出另一套又是幾乎一樣的衣服換上。姥姥看到后,就會說姥爺不知道干凈埋汰,因為姥爺又把另一套沒洗的臟衣服穿上了。

姥爺有一個狗皮帽子,上面還有姥姥打的補丁,姥爺喜歡歪戴帽子,反穿鞋,也或者不是喜歡,總之是左右腳隨意的穿,帽子胡亂的戴。姥爺在走路的時候是拖著腿走的,拖沓著發出橐橐的聲響,而且是一步踏出去之后總要頓一下才把另一只腳跟上,他就常常是這個樣子地走來走去,走到馬路邊上看別人下象棋。

姥爺有時候也是很迅速的樣子,比如蹬自行車的時候。姥爺騎車的時候是弓著身子的,嘴向前努著,看著是很用力的樣子,身子也一晃一晃地騎的飛快;風從姥爺的袖口灌進去,甚至把衣服都撐大了。

姥爺有一臺黑色的大梁自行車,那自行車已經好幾十年了,是我的母親上學時它就在了,車胎都不知道換了多少次了,就連現在它也還在著,姥爺偶爾還騎著它去地里伺候莊稼。

姥爺在土地上忙碌的時候,那動作也也是飛快的。家里吃的菜都是姥爺自己種的。

春天農忙的時候,呼瑪河畔上藍色的天空溫柔極了,云彩軟綿綿的堆在遠處的樹上,土地上也有很熱烈的太陽。我記著的事,就是和姥爺在這樣的天氣一起去種地,我那時還很小,至多五六歲。

地里種的最多的是土豆,姥爺就帶著我去地里面種土豆,他會提前切好很多的土豆塊,這就是土豆的種子。姥爺戴著大草帽,我戴著小草帽;姥爺拿著大鐵鍬,我拿著小鐵鍬,姥爺在土地上橫著身子,飛快地墊著步,一步一鏟,身體靈巧極了,很快就能挖好一排大小相近的坑。我就在后面學著姥爺的樣子也挖坑,而我一不小心被放在地上的鋤頭絆倒了,吃了一嘴的土,姥爺就笑我是大笨蛋,我于是就生氣,我就發奮努力地挖坑,但其實哪里是挖坑,不過是見到什么就鏟什么,拿著一把小鐵鍬胡鬧罷了。

等到坑挖完了,姥爺拎著一個膠皮桶,桶里裝滿切好的土豆塊,邊走邊飛快而且準確地扔進挖好的坑里;而我就負責在后面拿著小鐵鍬埋坑,但我總是慢的,所以姥爺總是催我快點。等到夏天的時候,假使姥爺發現哪顆土豆秧子長勢不好,就會說是我的坑沒有埋好,土沒有壓實。

姥爺是愛看書的,姥爺不止字寫得灑脫,數學也尤其的好,我小的時候不會的數學題都是問姥爺學的。

姥爺最喜歡看的書是《毛澤東選集》,姥爺在教導他的子女們時總是說:“毛主席說如何如何……”

姥爺有的時候要檢查我的作業,那也是我很小的時候了,那時候老房子的人還是很多的,每天都很吵鬧,只有在下午的時候姥爺才可以安靜的休息。

放假的時候,每次我想在下午看電視,姥爺就問我:“你的作業寫完了嗎?”

我就一邊看電視一邊說:“寫完啦!”????

姥爺就說:“拿來我看看,我檢查檢查。”

我就跑到后屋把我的書包拿來給姥爺檢查,姥爺打開我的課本,就說這里不對,那里不對;我就生氣,我就頂嘴,我說:“那你說,為啥不對!”姥爺就給我重新算,算完之后確實是我做得不對。姥爺就說:“你這糊涂包子,去吧,去重新算去吧。”然后我就不能看電視了,就得重新寫作業,姥爺就能睡覺了。

姥爺有時候也教我念詩,姥爺念:“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我就念:“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姥爺撓撓頭,笑著說:“哎呀呵,好像念反了。”

我也拍拍炕沿,笑著說:“姥爺念反了。”

姥爺又念:“想起來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我就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這首詩我記得是最清楚的,我念了幾遍之后,我覺得這首詩真是好聽,尤其是“處處”兩個字,我就高興地拍著炕沿,一邊蹦著大聲叫:“處——!處——!聞啼鳥!”

姥爺就說:“你這不叫念,你這叫窮叫。你要把房頂叫跑了。你要叫破了喉嚨的。”姥姥聽到也會說:“行啦行啦,你快輕點叫吧!我以為誰家驢拉磨呢!”我知道他們在取笑我,但我還是覺得好聽,我就偏不理他們,我還是自顧地念我的詩,不管是在哪里,只要我想起來了,就大叫著念詩。姥爺還教我念:“……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就念:“……粒粒皆辛苦。”我念到“粒粒”兩個字,我又覺得好聽了,我覺得和“處處……”一樣好聽,我就又使勁兒地念,姥爺就說:“你快別念啦,你再這樣我可不教你了,你要把熊瞎子喊來了。”熊瞎子就是狗熊,那意思是說我念詩能把狗熊招來。但我還是大聲念我的詩,誰讓它那么好聽呢。

姥爺的性格是有些孤僻的,他沒有什么年紀相當的朋友,只有親戚串門的時候他可能會變得熱情起來,姥爺聊天也是非常家庭化的,聊的也都是孩子怎么樣、身體怎么樣、莊稼怎么樣這些話題。等親戚走后,我常能看到姥爺臉上惆悵而復雜的神情,姥爺說的話經常是有著追憶的意味。

那時候我很小,來的人我都不認識,我只在后來才追問姥爺來的是什么人,姥爺就借著我的提問,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感慨地說起年輕時候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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