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姥姥死的時候——
姥姥總是說腿疼,說了十幾年,她說得自己都煩了。
她在死前的那個冬天還說:“現在孩子們都大了,我不用操什么心了;現在也有錢了,我可以去看看病了。”但姥姥終于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姥姥是在年三十的前一天死的。
年三十的前一天雪下的極大,人在街上走著,就像走在雪堆里似的。
我在朋友家玩著呢,我的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她說:“兒子,你在哪呢,你快回來吧,你姥姥沒了。”母親說完這話的時候,我沒有什么反應的,我沒聽明白是的,又追問:“啥?我姥上哪了?”我媽媽的聲音一下子哽咽起來,然后立即哭起來——這讓我馬上心慌了。母親接著說:“兒子啊!你姥姥死了!”我聽完這話,我立即仿佛變成了一節木樁,我的心臟立刻猛地收緊了。有關于姥姥的一切的記憶猛然間涌上來了,我也一并聽不見母親電話里的哭聲了,然后我不知怎樣地跑出了門,我沖進了雪堆里,在雪的世界里尋找我的家。
我無法想象和理解什么叫“姥姥死了”。
然而天就將要黑了。
我在路上趟著雪,踉蹌地跑著,然而雪太大了,車子都被雪淹沒了,排水溝都被雪填平了,雪花漫天地飄蕩著,雪花是溫熱的,雪水在我臉上趴著。
……
我終于看見老房子歪斜的木門了,它被門頂的雪壓的顯得更小了,木門的一扇開著,過路黑洞洞的,最里面的門窗亮著,我能看見里面的人影攢動。
房間里是溫暖的,大屋有很多人,姥姥的腿蜷著,她仰面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的,其實我看起來是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的,倘她平時也是仰面躺著的話。
姥姥的面龐還是慈祥著,眼睛的和眉毛似乎緊鎖著,其實我看起來是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的,倘她的胸脯還有起伏的話。
姥姥的指尖摸起來是硬殼似的,同時冰涼的。我伸出手握住姥姥的整個手掌,我終于感受到溫熱了,我剎那又想起來我在漆黑的地窖里抬頭沖姥姥喊著:“姥姥救我”的時候。那時姥姥把我從地窖口拎出來,她的手仿佛是比現在更熱的,同時更有力的。然而現在卻只有我的手用力握著,姥姥的手骨松散而無力了。
我試著叫著:“姥——,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吧?明天就過年啦。姥——。”
沒有回應了,姥姥死了。
我的淚水涌出來,把臉上的雪水都沖干凈了,我仿佛一下把一輩子的眼淚都給哭出來了;我的頭發也濕的粘在一起,刺猬似的。然而我很想聽我的姥姥說:“外孫兒年輕輕的……”或者隨便說點什么罷。
我的姥爺靠在炕里頭,他閉著眼,仿佛睡著了,姥爺和往常一樣的,胸脯也起伏著。
我的母親在窗臺邊抹著眼淚,我的母親一直說:“下午媽還讓我早點來早點來,我就說洗衣服洗衣服,媽從沒一遍遍這么喊我,現在才知道就像預見了自己要死是的,我怎么就不能早點回來!我都沒見到我媽的最后一面,媽……”我的母親一遍一遍地說著:“我還說來給他姥姥包餃子,我餡兒都剁好了,我就說洗個衣服洗個衣服,就不能等我一會嗎?”我的母親一遍一遍地說著:“就差一會,就差一會,媽……”我的母親一直哭著,房間里只有母親一遍一遍抽泣地說著的聲音。
我的大舅,也就是我母親的大哥,他在屋子里抽著煙,他始終仿佛是應和著我的母親是的,也不時地重復著:“那咋整!那咋整!誰想到的?誰想到的?”他然后不知道在對誰說:“我下班回來時,還好好的,我還問咱媽,我說’吃點啥不?’,咱媽還說’煮個面條吧。’我就去煮面。我剛上外屋地去燒開了水,咱媽就說餓,就一直喊我’老大啊——,老大啊——’,我就以為咱媽餓的不行了,我趕緊添柴加火,還特意煮了個糖心雞蛋,咱媽愛吃糖心的。可我煮完面端到屋里來,咱媽就不理我了,我就叫’媽啊——,媽啊——’,可竟然就叫不起來了,咱媽就死了。我哪想到的?我哪想到的?”大舅也一遍遍地重復著,那碗涼了的面還在炕沿上放著。
我的姥爺還在炕里面仿佛是睡著。
小舅突然從外面進來了,尾隨進來的寒氣讓我的心立即緊起來,小舅叼著煙,他平靜地看看我的母親,看看我的大舅,他說:“行了,死了就死了吧,外頭車來了,該咋辦咋辦吧。”他說完我就看見外面明亮的車燈了。
姥姥的手還是溫的,但指尖更涼了,而且是青黑色的了。
老舅看起來是很平靜著的,他朝著炕里面他的父親喊道:“爸!別睡了!我媽沒了!”我的姥爺沒有什么反應,老舅就又喊了幾遍。
突然我的姥爺睜開眼了,他猛地坐起來,然后朝著老舅大聲罵:“你叫你媽的蛋!他媽的你有娘養沒娘教的玩意兒!……”姥爺一邊罵著一邊從倚靠著變成了半跪著,那變化太快了,他的子女們全都站著不動,沒有敢吭聲的。
姥爺罵了一會之后,他泄氣似的癱坐在炕上,他哭了。我從沒見過姥爺哭的,他哭的感染著他的子女們也一個比一個難過了。姥爺一邊哭一邊數落屋子里的人,他先說我:“你他媽也不是個東西,你這兩天跑哪去了?你啊你啊!你姥姥昨天還問你說你跑哪去了,跑哪去了。你長大了,你咋就不讓大人省心啊。”姥爺又說:“你姥姥下午就說讓燕兒快來,”燕兒就是我的母親,“說讓燕兒過來給她捏捏腿。”姥爺開始罵他的女兒:“你他媽洗個衣服啥時候不行呢?你媽下午一遍遍喊你,就是不來,就是不來,你說你能干點啥!你有娘養沒娘教的玩意!”我的母親依然哭著,她說:“我咋不知道,我媽下午打電話說想我了,我還納悶,這老太太這是咋的了,我長這么大,我沒聽過我媽說這樣的話。我怎么不趕緊來!我真該死。”
姥爺在炕上難受著、罵著、佝僂著、他的臉黑紅黑紅的,但是他依然胡亂地罵著,無處撒氣似的。他的子女們都在地板上立著,沒有敢動一動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安靜了。姥爺把身體擰向炕里面去了,但是我看見他就是張著嘴在炕上背過去不住地抖著。
不知道什么時候,姥爺終于把身子蹭過來,探頭看了看他死了的老伴,我聽見他小聲地叨咕著:“死了啊?……你說你,你連面條都沒吃,你下午不還說等燕兒來做飯嗎?……”姥爺不知道仍在叨咕著些什么,我聽不清了。而姥姥一直躺著聽著,不存在回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