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畬鄉景寧這片神奇的土地,沉浸在美麗畬寨李寶村的祥和寧靜里,無意間,跨進畬寨人家的大門,鶴發童顏的老人,滿壁的致謝錦旗,撲面而來的濃濃草腥味,誰都不能不為之驚訝!
大家也一定能猜到,這絕非尋常的畬族農戶。
是的,這正是聞名遐邇的老畬醫雷三妹家。
老畬醫雷三妹已87歲高齡,雖然滿頭銀發,但依然身體健朗,耳聰目明。見到來客,笑聲朗朗。看他這光景,大家心里自然會覺得自己遇上道行不淺的老神仙了。
尋常日子,老畬醫就坐在案前翻閱筆記或藥典。隔三差五,遇到了上門求醫的病人,老人家以笑臉相迎,隨意地問長問短,就是不問病。找到了話題,說得熱恰了,就坐到病人跟前去,握著病人的手繼續聊著,什么時候給病人把起脈來,病人自己也說不明白。
病人家屬問起能不能治愈之類的話,老人家只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繼續與病人親親熱熱地聊著,把病人哄高興了,他會突然冒出一句:放心吧,沒有治不好的病……
幾十年的行醫經驗,幾十個救死扶傷的成功病例,他得出了一個深信不疑的結論:治病先救心。也就是說,先給病人樹立起對自己的康復滿滿的信心。所以,老人家看病望聞問切,都在滿臉笑意地不經意間悄然完成。即使最沉重的問題,他都會說得輕描淡寫,把看病的沉悶化解為輕松愉悅。
老畬醫祖上六代行醫,代代都是醫道卓著,口碑相頌。
可是,到了他的父輩,卻不得不棄醫耕種。因為,在那個貧窮的歲月里,醫家根本沒有收入可言。全憑著一顆純樸善良之心,幫著鄉親鄰里采藥治病。病人如果家道稍稍寬松一點,給個半斗米一把雜糧什么的;如果病人家里一貧如洗,自然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因此,常常解救了鄉鄰,荒了田地,一家老少煎熬在饑寒困苦里。在那個再也揭不開鍋蓋的日子里,老畬醫看著父親淚流滿面,然后就把那一本本記滿六代先人行醫點滴的發黃醫書,裝進一口大箱子,用一根草繩懸在房梁上……
老畬醫說,六代人的心血,百余年的心思啊,就那樣懸在房梁上,陪著父親一聲聲無休止的嘆息……
老畬醫雷三妹從小跟著父親上山采藥,哪樣的草什么季節開花,什么季節結果;哪種樹什么時候落葉,什么時候采果,都熟記在心。當父親不在跟前的時候,他就會仰視著房梁上裝滿醫書的大箱子發呆……也常常偷偷在背地里為本村鄉親看一些小病小痛,心里一直都惦記著房梁上那一箱子祖傳的寶貝。
在他36歲那年,他的妻子得了瘋癱,他偷偷地把房梁上的大箱子解了開來的時候,他父親就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著他,一聲不吭,轉過身去抹去滿臉苦澀的淚水,悄然走開……
年輕的他憑著剛烈的血氣,初生牛犢般的自信,決心用自己的本事把妻子治愈。
整天整夜陪在病妻身邊,時時刻刻都手不釋卷;常常不顧天寒地凍,想到什么草藥就滿山去找。也因為對父親的不解和生氣,也因為自負,始終不愿意向父親請教。拿他今天的話說,自己的魯莽,用藥的猛烈,對病情于事無補,最終結果只是加快她的死亡。
一年零一個月的嘔心瀝血,他無法承受那樣天打雷劈般的打擊,他像發了瘋一樣,常常坐在妻子墳前發呆。他說,他注定與百草萬木有不解之緣。從那以后,一靜下來除了滿心懺悔,就是那不服輸的蠻勁在心頭涌動。于是,他沒日沒夜地用心熟記草木如何配伍調劑,思考如何炒、炙、煅、煨達到預期藥效,向父親討教病癥治療與體力恢復之間的用藥竅門……即使在田邊地角看到陌生的草木他都會用嘴去品,用舌去嘗。他決心嘗遍百草萬木,讓所有的草木都長在自己的心間。
一年年一月月,百草萬木成了他心里的全部;村里誰病了不等人家來請就自己上門去。遇到鄰村有病人上門來,一心一意,毫不保留,每服三天的藥,就自己上門去把脈復診,讓每一個他親手治療的病人都能得到最好的用藥方案。每一次看病、組方,以及不同階段的用藥調整,都清晰地記錄下來。他的全部所求就是治病,就是證明自己心里一點一滴的體悟,一點一滴的心得。除了如何合理用藥,治好病人,熟記百草萬木的藥性,他似乎忘記了整個世界……
他說,他不是跟自己斗氣,而是他越來越深信不疑:天地懂人情,所以生萬物;萬物也必定相生相承。我們如果真正懂天地,知曉萬物效用,世間自然就會少了病痛,多了千家萬戶的歡笑!
有道是天地不負有心人!
在他45歲那年,他二兒子得了偏癱臥床不起的時候,他已經不再驚慌失措。他憑借自己近十年的苦苦摸索,艱辛修煉,和對祖上煉藥配藥獨到的修進。三個月的日夜把脈按摩,悉心守候,兒子的癥狀就開始有明顯減退;不到半年的精心調理,兒子痊愈如初。
如今,他二兒子已經60多歲了,誰也看不出他曾經得過偏癱,奇跡般沒留絲毫后遺癥。對此,許多權威的中醫專家也只能望洋興嘆,敬仰有加。
老人家說,這人身上有千種病,這山上就有萬種草。人會說話,草木也一樣。只是草木用生長的地點,開花的季節,莖稈的模樣,果實的形狀,根葉的氣味來說話,不用心就聽不懂而已;用心摸透了它們的脾性,我們要什么它們就會給我們什么。
但老畬醫卻說,草木能醫病,但不能醫命。人真的跟草木一樣,不同的草木有不同的脾性,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病癥。得病了就說明那個部位很弱,治好了也一樣要特別注意。浙江省民委一位退休干部得了偏癱,通過朋友把老畬醫請到杭州去;老畬醫一個月的醫療調理后,癥狀開始漸漸減輕。他要回家采藥,交代了三大忌口食物,說好很快就把草藥寄給他。病人再服藥三個月后,病癥基本消失,可以單獨散步,開始獨自去公園與老朋友們打牌消遣了,也漸漸地忘記了老畬醫三大忌口的叮囑。十個月后,病人家屬趕到老畬醫家,要他再次出馬。老畬醫搖搖頭,斷然拒絕說:藥能治病,不能治命,你請回吧!
一個月后,病人西去!
到今天為止,老畬醫已經治愈幾十位癱瘓病人,但是老畬醫有一個鐵板釘釘的規矩:不見病人不下藥!
他說,久病不起的病人,找到這大山里來了,家屬一般都是抱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想法。見不到病人,自然不能了解病人的其他情況,盲目下藥一定會誤事。畬藥為什么不能像西藥一樣制成現成的藥劑,就是因為同樣的病,不一樣的病人就不能用一樣的藥。要針對病人身體各個方面的情況,面面兼顧,才能達到治病調理的效果。再則,久病的人體力差活動少,胃口都不好。一邊給病人鼓勵,一邊打開病人的胃口,未下藥,體力先恢復了三分,病人的信心就開始重樹起來,藥效也自然倍增了……
老畬醫行醫半個世紀,親手治療幾百例,一點一滴的積累,寫下了一大本一大本的筆記,壘疊起來足有半身高。遺憾的是,他基本沒有上過學,識字十分有限,他寫下的筆記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四年前,同村的一位老婦人,感到全身乏力,矮凳子坐下去就覺得腹部被撐得疼痛;去醫院一查,是直腸癌。醫生說,已經晚期,不宜手術,回家靜養也許還能有半年一年的日子。她家人不甘心,求到老畬醫門上來。老畬醫在這之前,并沒有接觸過癌癥的治療,可老人家看在同村遠親的份上,連夜翻閱家傳醫書,結合自己的行醫經驗,兩天后開始讓病人服藥。半年后,病人去醫院復查,結論是直腸腫塊縮小。對此,醫生也驚訝不已。
如今,四個整年過去了,雖然病人沒有完全康復,但生命被奇跡般地延續了下來。老畬醫說,他老了,采藥都得靠別人幫忙了,所以,就把她該用哪些草根樹皮一五一十的教給病人家屬,讓他們自己采藥配藥。
從這個病例中,很多人會有一種錯覺,以為畬醫畬藥其實非常簡單,一教就會。那么,如果誰自作聰明,把這位病人使用的草木配伍挪用到另一位同樣患直腸癌的病人身上,很可能不僅沒有什么療效,還可能導致嚴重的后果。
畬醫畬藥并非空穴來風,絕非偶然的僥幸所得。
翻開畬家人的族譜,幾千年的文明,就是幾千年的耕獵史。
早在公元7世紀,畬族先民憑借著自己的勤勞汗水開墾出閩、粵、贛三省交界的不毛之地。在當時,畬家人把自己的農耕叫做“耕火田”,亦即“刀耕火種”,所耕土地多半是缺少水源的旱地。土地之貧瘠,耕作之粗放,收獲之微薄,讓他們煎熬在水深火熱里。
明、清時期,畬家人再度向閩東、浙南開始大遷徙。但他們顯然是來晚了,平坦的河谷已多為漢人居住,平軟肥沃的低山土地已為漢人墾殖。因此,千年遷徙的漫長道途,并沒有實現他們的夢想,他們仍舊只能開山劈嶺,拓荒造田,依然落腳在大山深處。
野獸依然是他們生產與生命的最大威脅,他們不得不常常放下鋤頭拿起獵槍……在漫長的艱難歲月里,狩獵經濟依然是他們生活的一個重要支撐。世世代代“耕獵并舉”的拼搏,塑造了畬家人整個民族的英勇個性。他們祖祖輩輩憑著獵槍和鋤頭把子,書寫出屬于他們的輝煌……
貧窮與饑餓,疾病與野獸,成了他們千百年來無法擺脫的困擾。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艱難境遇,尋求生存的渴望,激發了他們解讀山間百草萬木的智慧。
畬醫畬藥,在這個曠日持久的艱難困境中,逐漸走向成熟,孵化了她出神入化的神秘力量。
歲月長河,大浪淘沙,英才問世!
老畬醫雷三妹,半個世紀的行醫,已經積累起豐厚的經驗,對癱瘓和甲肝、乙肝的治療都已勝券在握。
然而,遺憾的是,老畬醫越來越老,而他膝下的兒孫,或者沒有文化而無力繼承,或者不在農村更無心師從。
白發蒼蒼的老畬醫常常慨然嘆問:誰為后繼?
現如今,城鎮化進程,工業化步伐,大山越來越遙遠,百草萬木漸漸退出人們的視野。瑟縮在鋼筋水泥峽谷里的現代人,陶醉在現代文明成果中,五千年農耕文化的輝煌典籍,已越來越陌生了。
畬村李寶背靠著千年古畫一般的美麗大山,湛藍的天空下,日新月異的美麗畬寨,烘托著新時代的無限魅力。然而,健康與幸福的無盡求索進程中,發展與傳承這一古老的旋律,一直以來都讓我們感到憂患重重。
老畬醫的皓然白發,凝聚著幾千年來的先祖智慧,承載著一代代先人爬山涉水、遍嘗百草萬木的古老醫道。他那沉重的嘆息,會不會成為我們五千年文明精華——“天人合一”和諧步伐倒退的前兆呢?
我們萬不可漠然視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