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尋思著,既然皮革馬利翁能娶他的雕像為妻子,那么她愛上那棵樹這事,也沒有那么荒誕。她還沒有結婚,不過聽昨天約會時嵐先生說話的意思,她大概很快就能和他結婚了。嵐先生在城里有一套房子,有著穩定的工作和不錯的薪水,而且和她挺談得來。她并不需要靠男人養活,不過必要時有個依靠總是好的。況且女人到了她這個年紀,有時的確會渴望一個男人。嵐先生對她很好,是個靠得住的人。因此,雖然很愛那棵樹,但就結婚這件事來講,她覺得還是嵐先生更合適。
不過,除了沒有積蓄和不能與她做愛之外,那棵樹簡直是完美的。他不像其他的樹那樣長滿龐雜的枝葉。但在他簡約的軀體中,每一根枝杈都像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分叉的位置,樹枝的粗細,彎曲的角度和弧度——任何一個細節都剛好是她最喜歡的樣子。她遇到他,并不只是在路邊看到一棵美麗的樹那樣簡單。事實上,她一直在尋找一棵完美的樹。她嘗試著從自己認為好看的樹中尋找到某種共性,然后以這種共性為原料,在腦子里構建一棵完美的樹。可問題是,她找到的共性不是一種,而是兩種!一種是棱角分明的禿枝,英俊的剪影如同哥特式教堂的尖頂,屹立在風中巋然不動。另一種是生長著一塵不染的嫩葉的枝條,葉子的姿態必須是毫無造作的精美,就如同童聲合唱的歌聲。這些年來,她覺得好看的樹,總多少帶著這兩種中某一種的氣質。不過,這兩種氣質怎么看都難以調和,因此她總也沒構建起一棵完美的樹。況且,現實中好看的樹,大多既沒有棱角分明到哥特式教堂的程度,也沒有一塵不染到童聲合唱的地步。
這棵樹卻天衣無縫地解決了她的難題。他是一棵頂天立地的樹,高大身軀屹立在一座院落的墻后。從墻上伸出的樹枝上,不太密集也不太稀疏地生長著一塵不染的嫩葉。那些葉子看上去只是隨意點綴的,然而整體上卻遵循著精美的構圖,吐露出永不枯竭的活力與伏在世外的純凈。最特別的是,這樹長到某個地方,那些嫩綠的葉一下子消失了。再往上,是一年四季不生一片葉子的枯枝。虬勁的枝干以完美的角度蜷曲起來,像是積蓄著力量,然后,在樹的最高處直刺向天際,如同哥特式教堂的尖頂。遇到這棵樹的瞬間,她就知道這就是她尋找多年的那棵完美的樹。于是,她第一眼就愛上了他。
不過這樣的事還是不適于讓別人知道的。這年頭流言傳得太快,也許用不了幾天就會傳到嵐先生那里,而且很可能傳走了樣。她已經快三十了,在這個年紀找到一個適宜的對象并不容易。因此,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每天下班時繞幾步路,遠遠地望幾眼她愛的樹,然后再乘地鐵回去,繼續做沒做完的工作。
“人們對于樹總是不夠理解。”她想,“當然,他們并不在乎。”
2.
一天中午,在辦公室的隔間,正當她將要把一勺混雜著土豆與雞丁的米飯送進嘴里的時候,她的眼睛在手機上瞥見一篇報道。她通常在吃午飯的時候開著手機,隨意看看微博上的八卦新聞,好在和同事對話時有的可聊。這篇報道卻不是這類的:
澳洲女孩兒238天守護紅杉
昨天,在一棵紅杉樹上居住了238天的澳洲女孩兒朱莉·希爾終于回到地面。這棵紅杉屬于太平洋木材公司購買的一片林木,依照合同應在去年6月被砍伐。但少女希爾堅決阻攔公司的砍伐,甚至不惜爬到樹上以生命抗爭。雙方的對抗持續了238天,其間希爾從未離開這棵樹。據悉,太平洋木材公司已承諾不再砍伐此樹。
她繼續吃完了午飯。但在起身把沾滿油漬的飯盒扔到垃圾桶里的時候,她依然想著這篇報道。整個下午她都有一點心不在焉,險些錯把給老板的郵件發給林夏。幸好點擊“發送”之前她習慣性地瞥了一眼附件,然后碰巧發現收件人填錯了。晚上下班時,她和一群身著西裝的同事一起走進電梯,談笑著互道明天見,然后和往常一樣繞幾步路去看望那棵樹。
西邊已經有夕陽的顏色了,東邊的天卻扣著一大片烏云,空氣有些潮濕。她想起來下午似乎下過雨。那棵樹和往常一樣完美。每一根枝杈都處在最完美的姿態。樹后的天空還蓋著烏云,但夕陽把高處的枯枝映得格外挺拔,如同凱旋者的劍,帶著勝利的光輝指向天空。她一直不太明白,這棵樹何以在任何天氣任何光線任何風速與溫度下,都顯得如此完美。自從遇到他,她的生活就多了一種叫做幸福的獨特體驗。一般來講,這種體驗是只屬于少女時代的幻想的。在她這樣的年紀,生活只有更好和更糟之分,幸福是無所謂有無的。但現在,至少每次望著那棵樹的時候,她想她是知道何謂幸福的,那必須是對美的渴求的極度滿足,因此也只有一棵完美的樹才能帶來真正的幸福。
但是,自從看到那篇報道以來,她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他是不屬于她的,一絲一毫都不屬于。她與他毫無關系,甚至隨時可能有什么人有權把這棵樹砍掉!——依照合同,合乎法律地把他殺害!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她正隨著人群擠進地鐵站臺,她顫抖了一下,好像突然被什么人踩中了腳。
地鐵上的人們大都各自玩著手機。靠近角落的位置一對年輕情侶正在就晚上去哪里買衣服爭論不休。一個歪戴著帽子的老乞丐正隨著廉價的音樂聲走來,人們紛紛躲開,讓出一條路來。她連手機都沒有掏出。那個可怕的念頭依然停在她腦子里,既悲涼又充滿誘惑。她發現,她是多么渴望她可以屬于這棵樹!她多么希望她可以在她的樹面前脫掉這身該死的西裝!她要穿一身白色的長裙站在他面前。啊,如果有人想要砍掉她的樹,那她就要穿著白色的長裙擋在電鋸和推土機面前。“你們想要砍這棵樹,就先殺了我。”——她將要為了這棵樹喊出這樣英雄般的誓言。她會拖著長裙的下擺爬到樹上去,然后伏在樹干上,與樹下的電鋸對抗。她一刻也不離開她的樹,如果沒有朋友給她送飯,她也可以在樹上餓死。如果她最終輸掉,那就在她的樹倒下的瞬間墜落,和他一同死去。而這棵樹會用他完美的枝干擁抱她,用他一塵不染的嫩葉撫慰她。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將屬于他,他也才能屬于她。
地鐵即將關門的警示聲將她從幻想中驚醒,竟然已坐過了一站!她從未有過坐車坐過站的丑聞!她連忙提起電腦包,趕在門關上前沖了出去,沮喪地等待搭乘對面的列車。
3.
在致新路與安塵路交匯口的一座四合院外墻邊,一個施工隊正奉市政管理局工程管理處之命,修剪道旁的樹木。這是每年開春后的例行公事。那些已經枯死的枝條是必須剪除的。否則遇到大風大雪天,枯枝折斷落下來可能會傷人,那將是一樁麻煩的丑聞。司機坐在操作間里,將施工車后的升降扶梯升起。扶梯上站著的兩名隊員升到能夠到樹枝的高度。其中一個人打開手中電鋸的開關,然后熟練地開始切割一根未長一片葉子的粗壯樹枝。
“這樹可真麻煩。從那兒開始就不長葉子了,我們得把上面全鋸掉!”
“可不!還得一根一根的鋸,免得一下子從樹干那兒鋸開,這樹杈子掉下去傷了人。”
手拿電鋸的施工隊員把剛剛鋸下的樹枝遞給他的同伴,他的同伴把長長的樹枝沿著升降扶梯順下去,遞給下面等著的隊友。地上站著的那兩個穿橙色工作服的工人接過樹枝,把它橫放在卡車后面,碼放整齊。這個路段并不繁忙。不時經過的路人看到這里的工程,都遠遠地繞著快速走過。一位身穿黑色西服,手提電腦包的女士路過時,卻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的嘴微微張開,眉毛有些緊張地蹙著,仿佛看見了什么奇怪而可怕的景象。猶豫了一會兒,她竟然朝施工隊這邊走過來了。
“您好,我想知道,是誰讓你們來鋸我家院子里的樹的?”
“您家院子里的?”正在碼放樹枝的工人抬起頭來。“可是您看,這樹枝都探到公家的路上了。探到公家路上的樹枝,我們都得管。”樹上的禿枝已基本清理干凈。司機把車子稍稍移動,扶梯上的兩名工人開始鋸最高的那根枝干。“這是上面的命令,市政管理局。我們只砍不生葉子的,這些反正也沒用不是?政府出錢幫您剪枝,這是件好事兒!”
“我并不需要你們幫這個忙!”她似乎在估量著升降扶梯的高度,像是在計算她離那兩位工人的距離。電鋸在她上方大概四米的位置工作著,發出刺耳的轟鳴聲。最高的那根枝干已經鋸了一小半。
“這不是您需不需要的事兒。您想,要是刮風把這枯枝子掛斷了,砸著下面的人怎么辦?您最好往后站點兒,他們就要鋸完了。”
“可是他不會斷的!如果沒有你們這幫混蛋來鋸,他永遠都不會斷的!”她的胸脯起伏著,似乎在吃力地喘氣。
“你罵誰混蛋——”
可是她轉過頭跑開了。高跟鞋在瀝青路上踩出噠噠的響聲。從她背影的顫抖和她捂著臉的手看來,她或許正在哭泣。
“喂!看什么呢!”升降扶梯上的施工隊員朝地面上的同伴大喊。地面上的隊員回過頭來,和同伴一起伸手小心地接住這根最粗、最高的枝干。兩個人頗費了一番力氣,才把這跟木頭碼放到車上。這木頭不直著長,非要拐幾個彎,末梢卻直直的,尖尖的,比車上的其他木頭都長出一截。
這樹長得真奇怪。施工隊員心想。
“一會兒開車時可得小心點兒!”他沖司機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