漬物(つけもの),初聽這個詞的中國人多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漬?第一反應是某種很難洗掉的臟東西吧:酒漬、咖啡漬、水漬等等,染在衣服上一大片,非得搓上好久甚至動用化學武器才能消滅。學日語最忌諱的就是望文生義,就好象“手紙”不是擦屁屁的而是信件,“愛人”不是老婆而是情婦,“娘”不是老媽而是女兒等等。“漬ける”顯然不是衣服上沾染的不易去除的東西,而是在食材上染上一些不易去除的東西,確切地說,就是拿鹽、醬油之類的調味料或者酒、油乃至米糠、酒糟等東西做成“漬け床”,然后把各種食材放到其中或浸泡、或混合、或發酵的做法,根據情況的不同,這個過程可以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十年。
聽完這個定義,很多人都會說:那不就是泡菜么?的確,北方人的泡菜和南方人的冬腌菜都屬于這類的范疇。但要知道,日本人所說的“漬物”范圍要廣得多,凡是把食物通過浸泡、發酵等方式染上另一種難以去除的味道的,都可以歸類到漬物這一類下。另外,還有帶“漬”字但并非“漬物”也和泡菜之類沒關系的東西,比如“茶漬け”。
“茶漬け”,顧名思義,就是用茶來泡東西了。泡的是什么呢?答案會讓很多人大跌眼鏡——飯。茶泡飯!好有違和感的組合啊。當我第一次跟人家說這玩意的時候,人家都當我開玩笑。的確,這是在中國聞所未聞的新奇吃法。
大年夜守歲的時候,到晚上九點,為保持體力,決定吃點東西。當我說出“茶泡飯”三個字的時候,老媽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著我。在她長達三十年的煮飯生涯中,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一件東西。片刻以后,她吐槽了一句:“等下如果不好吃,也不許浪費,都吃完。”然后她取了一點家里最好的滇紅茶,泡開以后,在碗里放了一點已經冷掉的米飯,倒入紅色的茶水,碗里騰起了熱氣,在朦朧的茶湯上加上了一大撮豬肉絨,端了出來。說實話,我自己也沒試過茶泡飯,抱著忐忑的心情嘗下了第一口,出人意料地好吃!滇紅茶本身是以濃香著稱,加入米飯以后,米飯的淀粉和茶葉的鮮甜口感完美結合,發生了化學反應,激發出一種醇厚馥郁的味道,圓潤的米飯顆粒在紅亮色的茶湯中載浮載沉,輕柔地托著那點綴用的豬肉絨,簡直是視覺和味覺上的雙重盛宴。
把這種吃法如獨家配方一樣告訴朋友以后,她也大膽做了一回“白老鼠”,而這碗茶泡飯簡直是奢靡到一定程度了:米飯里倒進了方便面里附帶的脫水蔬菜包,倒入泡開的上好鐵觀音,然后加上幾片紫菜和一點撕碎的紅魷魚絲做配料點綴。鐵觀音的香味絕非滇紅可比,有“七泡余香”之譽,往往還帶有點淡淡的花香,配上米飯的淀粉甜,魷魚絲的海味浮動在空氣中,這一碗茶泡飯的味道估計能勝過佛跳墻了。根據她本人的描述,茶湯帶出的魚鮮味惹得她家養的幾只貓圍著她轉圈大叫,一碗茶泡飯能招來貓,可見其魅力有多大了。
當然,這些茶泡飯都是我們自制的山寨貨。正品行貨的“茶漬け”一般是使用日本的“煎茶”來制作的。煎茶就是日本的綠茶,它不同于日本茶道所用的做成粉末狀的抹茶,而是和中國人常喝的茶葉一樣,筆者曾買過靜岡縣出品的煎茶,口感和龍井有點相似。這種茶湯色溫潤如玉,略帶苦味,正好中和米飯的淀粉甜,形成絕妙的配搭。不過近來也有用抹茶、昆布茶之類做“茶漬け”的,考慮到抹茶幾乎沒有任何苦味,而昆布茶則是海帶經曬干以后制成,帶有咸味,想來不如煎茶那樣合適,這也許就是日本人偏好煎茶做“茶漬け”的原因了。
單純的茶水泡飯還不足以構成一碗完美的“茶漬け”。日本人還會在上面加上各種各樣的佐料。在漫畫《深夜食堂》中有三個經常光顧那小餐館的30歲左右的剩女,被稱為“茶泡飯三姐妹”,她們一個喜歡在“茶漬け”上加上梅干,一個喜歡加鱈魚子,一個喜歡加三文魚刺身,每次光顧,老板就會很默契地為她們三位送上各自喜好的“茶漬け”,然后她們一邊八卦著男人們的那些事兒,一邊很幸福地大口扒著茶泡飯。當她們的閨蜜情出現裂痕的時候,老板一語不發,讓她們互相交換吃著對方喜好的東西,讓她們試著站在對方的角度,品味對方的人生,一碗溫暖的茶泡飯就成為三人友情的見證。
除了梅干、鱈魚子、三文魚刺身以外,經常出現在茶泡飯頂端的東西還有鮭魚、海苔、鮭魚卵、明太子、金槍魚刺身等等。如果口味重點的也可以加“鹽辛”,這是一種鹽的腌漬物,將一些水產物抹上鹽發酵后的產物,在中國比較常見的就是東南沿海一帶用鹽腌漬蝦后曬干做成的“開洋”和香港人所說的蝦醬。日本也有用烏賊肉、肝和魚的內臟用鹽腌制后做成的“鹽辛”,帶濃厚的發酵香味和咸鮮味,用來佐泡飯是最好不過。
也有口味獨特的人,比如日本的作家森鷗外就喜歡把豆沙包掰成四塊,拿其中一塊放在白米飯上,倒進煎茶,做成豆沙包茶漬,根據他的女兒森茉莉的說法:“味道清淡,出乎意料地好吃。”
日本人是怎么樣想到會把茶和米飯結合在一起的呢,那還得從千年前的平安時代(794-1192)開始說起。
“六月中有一日,天氣炎熱,源氏在六條院東邊的釣殿中納涼。夕霧中將侍側……內大臣家那幾位公子前來訪問夕霧。源氏說:”寂寞得很,想打瞌睡,你們來得正好。“便請他們喝酒,飲冰水,吃涼水泡飯,座上非常熱鬧。……”這是《源氏物語》第二十六回《常夏》開頭的一幕,這里,熟知平安時代宮廷掌故的作者紫式部提到了一種宮廷納涼食物——涼水泡飯。用今人的眼光看,極盡奢華能事的平安貴族在大夏天招待客人就一碗涼水泡飯,未免有點寒酸,殊不知在光源氏的那個時代,這是一種很潮的食品呢,只有那些站在時尚尖端的貴族大臣才這樣吃。 《今昔物語》里曾記載了這樣一個滑稽的故事:三條中納言非常肥胖,他因此而苦惱,問醫生有什么減肥的良方。醫生開了一道方子:“冬天開水泡飯,夏天冷水泡飯,要這樣吃才行。”于是,三條中納言興沖沖地立刻去實踐了,他叫人“按平常那樣”把冷水泡飯拿來,侍從搬來一個大臺桌,上面放了兩個大盤子,一個盛著十多個三寸長的干咸瓜,也沒切,整個放在盤子里,另一個盛著三十幾個香魚壽司(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壽司,應該是平安時代貴族吃的那種只吃魚拋棄米飯的鮨),頭尾齊活的,還放著一個大碗,侍從拿著大銀匙往那大碗里裝米飯,裝得滿滿的,然后倒上冷水,中納言大人吃了三個干咸瓜,五六個壽司,然后扒拉完一碗涼水泡飯,叫著“再盛!”醫生暴汗:“這種吃法肯定不會減肥!”中納言后來越來越胖,胖成了相撲人那樣的體積。
熱水泡飯就叫“湯漬け”,而冷水泡飯叫“水飯”,至少到戰國時代,都不是平民老百姓吃的玩意,而是貴族、大名們的專利。要知道,放置了一段時間的米飯會漸漸因失去水分變干變硬,加入水不僅能調劑溫度,也能為米飯補充水分。這本身就是一種享受的方式。更追求享受的人就會用各種“出汁”調味,所謂“出汁”類似我們中國人說的“高湯”,日本人會用一些海產品如海帶、魚或者菌菇去熬煮“出汁”,再澆到米飯上,這味道更贊了,室町幕府的將軍足利義政就常吃這種出汁的泡飯。
既然水能往里倒、湯也能往里倒,那么何不嘗試下把茶水往里倒呢。江戶時代,茶道經過千利休的改革以后風靡一時,“茶漬け”就開始流行起來了。最早這樣吃的據說是當時的商家的“奉公人”,江戶的男孩子在13歲左右就要出去“奉公”,到商家做學徒就叫“小僧奉公”,也就踏上了商家奉公人的道路,這門行當十分忙碌和清苦,一年只有兩次省親假,其他時間都花在奔波經商上。對他們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所以忙起來的時候,他們索性把飯、菜和茶一鼓腦倒在一起一次性解決了。無意中,一道上好的料理就這樣誕生了。很快,江戶的那些好新奇物的市民群起而效仿。
當然,在江戶,你想吃一碗茶泡飯,先要掂量掂量你錢包夠不夠厚實。江戶最有名的高級餐廳“八百善”里出售的茶泡飯叫價一兩二分,還不是銀子,而是金子!這是什么概念?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山東京伝曾記載,歌舞伎演員中村歌右衛門在文化九年(1812)花了三兩金買了一條初鰹,也就是初夏剛上市的頭一批鰹魚,這批不過17條,條條精貴。一碗茶泡飯竟然頂得上半條初鰹,相當于普通老百姓一個月的收入,這飯究竟放了什么?這個瘋狂的故事出自《寬天見聞記》,話說“八百善”本來是江戶一處為寺院供應素齋的店,后來轉行做大了生意,成為江戶料理店之翹楚。這一天,有幾個食客吃膩了山珍海味,就去“八百善”換換口味,點了碗清淡的茶泡飯,店家給上了泡飯和咸菜,一嘗,不由贊嘆果然是名店,連茶泡飯味道都不一樣。但結賬的時候這幾位就傻眼了,店家手一攤:金子一兩二分。眾人不服,問其原因,店家振振有辭地說道:“你們吃的咸菜,是時下冬季少見的茄子和黃瓜,泡飯的茶是京都宇治的玉露茶,米是每顆都仔細篩選過的越后米,為了引出玉露茶的原味,必須要用玉川上水水源處羽村的潔凈水,所以又派急使去取水,這個價格當然要一兩二分了。”一群人啞口無言,只好乖乖付錢走人。
《紅樓夢》里,賈寶玉就非常喜愛茶泡飯,在第49回中有這樣一段:“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 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看起來似乎與榮府富貴的氛圍十分相左,但要想到,賈寶玉那用來泡飯的茶,能是一般的茶嗎,而米飯也必是昂貴的碧粳米,連下飯的咸菜都是別具一格。
所以,不要小看一碗茶泡飯,真要奢華也是可以很奢華的。
現在“茶漬け”簡單而又便宜,但也不是隨便都能請人家吃的。在日本京都一帶把“茶漬け”叫做“ぶぶ漬け”,萬一有客人來的話,千萬別說“再請你吃碗ぶぶ漬け吧”。在京都的習俗里,這話的潛臺詞就是“差不多了,您該走人了。”而請礦工吃“茶漬け”,也要做好對方翻臉的心理準備,對礦工來說,壘得高高的米飯就好比一座山,倒入茶水的時候米飯漸漸散開,就好象礦工入山而遇上泥石流山崩一樣,那是多么不吉利的一件事情啊。
(節選自拙作《日本味兒》,將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