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黃 喜帖街
愛的人沒有一生一世嗎?大概不需要害怕。
——《喜帖街》
開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大暴雨,這場雨來勢洶洶,跟海水倒灌一樣,幾乎淹沒了整條街,直到天明才退去。學校的舊宿舍樓也有兩盞路燈不幸地被風吹倒,為了學生的安全,校方緊急找人過來維修,于是不得不把假期延長了一周。好巧不巧,這一個星期里黃少天出去打球,不小心摔傷了腿,去醫院縫了兩針,剛剛好錯過了開學典禮,因此也就沒能及時見到那個新來的轉學生。
當黃少天用他那條不太靈便的腿悄悄地踢開后門,從門縫中擠進課室的時候,班主任正好在講臺上介紹新同學。大約是因為新學期新氣象,而黃少天也勉強算是個傷員,所以班主任只是抖了抖眉毛,用眼神示意他趕緊回去坐好,并沒有多說些什么。黃少天一瘸一拐地從后排走道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扯椅子的時候卻不小心用力過猛,后背撞到了擺在墻角的書架,痛得他齜牙咧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表情太過夸張,站在臺上的轉學生竟然朝他看過來,兩人的視線隔著密密麻麻的桌椅在半空中交匯,盡管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黃少天還是捕捉到了他細微的表情變化——他似乎看到那個轉學生勾起嘴角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然后就迅速背過身去,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黃少天這才想起來他們班好像是來了個轉學生,便抬起頭去看黑板。
他們班主任的字還是一如既往的龍飛鳳舞,一個歡迎新同學被他寫得像是風中枯草,落筆處幾乎要甩出去。和那慘不忍睹的畫符一般的文字比起來,轉學生的字就顯得中規中矩多了,倒算不上有多漂亮,但勝在一筆一劃十分工整,也頗有幾分力道。和他主人的模樣倒是不太相符,黃少天咬著筆桿子想,那個轉校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又把校服襯衫的紐扣扣到最上面一顆,還笑得那樣不露聲色,肯定是個古板又無趣的人。黃少天往后一仰,視線瞬間就從黑板變成了天花板,他盯著白花花的墻發了片刻的呆,想了一會轉校生的姓氏到底是讀第二聲還是讀第四聲后認真地下了結論。
轉校生倒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不近人情,最起碼他笑起來的樣子是挺好看的,雖說大半是禮貌的敷衍,但這并不影響這群十幾歲的孩子們圍過去打探消息。黃少天腿受傷了,不方便走動,干脆把椅子往前挪了一點,豎起耳朵聽他們在那兒嘰嘰喳喳問東問西。
喻文州說他來自一個城市邊緣的古鎮,他們家住的地方叫作喜帖街。喜帖街,顧名思義,就是專門給人家印刷喜帖的,據說那條街上的住戶,大都從事婚慶相關的行業,因此本來普普通通一條小巷子,也漸漸發展一條商業鏈,于是也名聲大噪了起來。
有些小姑娘聽了便捂著臉說好浪漫啊好想看看喜帖街的喜帖到底長什么樣子,言下之意就是想讓喻文州帶幾張給她們看看了,喻文州只是微笑,也不拒絕,也不點頭。黃少天在座位上聽他們講了這么久,也心癢得不行,他本來就個喜歡說話的開朗性子,也就實在是沒忍住湊了過去說了一句我也想看。
大概是他是這一群人中唯一一個開口說想看喜帖的男生,喻文州也就多瞧了他兩眼,這兩眼讓黃少天瞬間不好意思起來,忍不住在心里暗罵自己又不是女孩子,看什么喜帖。誰料喻文州這回兒倒是應了一聲好,有機會給你看,反倒沒給黃少天留退路了。有幾個黃少天的好哥們兒圍著他吃吃地笑,跟他打趣兒,說跟你做這么久同學,沒看出你這么有少女心啊黃少。黃少天一巴掌呼過去,翻了個白眼,在心里給喻文州狠狠記上一筆,然后又歪歪扭扭回去了。
開學第一天座位都是先到先挑的,班主任也懶得安排座位,就隨他們坐去了。黃少天遲到了這么久,自然只剩下角落的位置,而喻文州卻被分在了第一列靠窗的位置,這是個上課睡覺或者抄作業看小說最容易被從窗外經過的老師逮住的位置,因此也不受學生們青睞。如此一安排,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幾乎是整間教室的對角線了,黃少天甚至連喻文州的后腦勺都看不到。
喻文州轉學過來時正好是高三的第一個學期,黃少天他們剛剛才根據上學期的期末考成績又重新分了一次班,如今小半個班都是陌生的面孔。按理來說,沒有人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轉學,因為不同的學校文理科的教學有著不同的側重點,適應這種教學方式的轉變并且調整自己的學習方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除了興趣之外,任課老師也多多少少會影響學習的成績。再加上喻文州又是從小縣城轉過來的,到了城里的學校又要適應不同于他們那邊的新的教學環境和學習氛圍,還要再從零開始建立人際關系,不得不說這確實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但所謂既來之,則安之,想必喻文州也是這么認為的,從他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出成長在欠發達地區的狹隘和緊張,言談舉止似乎比他們還要優雅大方上那么幾分,讓人好感倍增。
兩個座位之間遙遠的距離和黃少天還沒有痊愈的腿使得他們開學快一個星期了還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好在班主任終于有空給他們安排了座位,按照新的座位表來坐的話,他們就成了前后桌,和另外兩個同學成了一個合作小組。既然距離好不容易縮短了,黃少天又早對這個轉校生好奇心滿滿,話匣子自然是打開了就合不上的,之前喜帖的事早就給他丟到了九霄云外,現在恨不得把喻文州的祖宗八代姓甚名誰都盤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當然最多的還是那條讓人無比向往的喜帖街。也幸好喻文州有足夠的教養和耐心來一一回答他的問題,否則早就煩不勝煩讓他閉嘴了。
“少天,你有帶手機嗎?”班主任已經離開課室好一會兒了喻文州才用腳蹬住課桌下邊的橫桿,借力把椅子往后挪了幾公分,然后整個人貼在椅背上,微微側過頭去跟身后的人講話。
“有啊,你要干嘛?”黃少天原本放在桌面的手朝桌洞里伸去,喻文州聽到他在一堆試卷和練習冊中掏東西的聲音,然后黃少天把手抽出來,接著一抖,那個四四方方的金屬制品就從寬大的袖口中滑出來,正好躺在他的手心。黃少天把手機掂了兩下,又朝窗外望去,見走廊上空無一人后便干脆地壘高書本以遮擋視線,之后把手機豎在筆袋邊等著喻文州的下一句話。
喻文州沒想到他真這么果斷地就把手機掏了出來,還如此大膽地直接擺在了桌子上面。要知道雖然學校沒有明令禁止攜帶手機進入校園,但是在教學樓里,手機可是絕對禁止使用的。黃少天這番動作著實把喻文州嚇了一跳,他本來也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不過既然拿出來了,喻文州也懶得跟他客氣。
然而尷尬的是喻文州發現他不太會用這種智能手機,差點把黃少天的手機重啟了,黃少天急忙把手機從喻文州的魔爪中搶救回來,痛心疾首地控訴喻文州的惡魔行徑。
“不好意思,”喻文州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我不怎么用手機的,家里面也不用這種款式的。”
這下輪到黃少天笑了,“那你們用什么?總不至于飛鴿傳書吧?”
“那也不至于,只是沒有那么大罷了。”喻文州對他的調侃無動于衷,繼續問:“你的手機能不能聽音樂的?你不是老問我喜帖街么,正好有首歌唱的就是喜帖街,不如你去聽一下,也省得我再絞盡腦汁給你解釋,因為很多東西我也說不清楚。”
“你這么快就嫌我煩了?不是吧,虧我還以為你很有耐心,和那幫凡夫俗子不一樣呢!”黃少天夸張地叫了一聲,手下動作卻不停,利落地劃開鎖屏,調出了搜索頁面遞給喻文州,又從口袋里掏出纏成一團的耳機線直接插進耳機孔。
喻文州皺了皺眉,輸入了喜帖街三個字以后又把耳機線扯了出來,給他一圈一圈解開,捋清楚分好左耳和右耳之后把其中一個塞進黃少天的耳朵里。
黃少天嘖了一聲,似乎是嫌他太麻煩。按下播放鍵后黃少天就趴在桌上,用身體把手機遮得嚴嚴實實。短暫的前奏過去之后,悅耳的女聲從耳機里傳來,這是一首粵語歌,因此聽起來格外親切,曲調也是輕柔而溫和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沉醉。黃少天那只沒戴耳機的耳朵隱隱約約聽到喻文州跟著音樂小聲哼了起來。
旁邊一直在專心看小說的同學突然啪的一聲合上書,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黃少天,比了個口型——老師來了。
黃少天藏手機的技術可謂是爐火純青,只是現在牽了這么一條長長的耳機線出來,其中一邊還塞在喻文州的耳朵里,難免沒有直接收那么方便。幸好還有高高的一摞書遮擋視線,從教室門口只能看見他們兩個一前一后挨得很近,但是要是再走進一些,別說耳機線了,估計就連書脊上印著的文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黃少天保持趴在桌子上的姿勢,微微撐起一點身子,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把那條晃悠悠的耳機線直接扯了過來,連帶著那枚可憐的耳機就這么被硬生生地從喻文州的耳朵里拽了出來,在半空中劃了一條圓滑的拋物線之后,被黃少天穩穩握在手中。
“還愣著?沒看見老班在門口?”黃少天已經重新趴下,把手中捏著的耳機線往亂糟糟的抽屜里塞,然后順著耳機線把壓在胳膊下的手機一點一點抽出來,也塞進了里面。他又胡亂抽了兩本書疊在最上面,這下終于看不出來了,他才裝作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夸張地伸了一個懶腰,沖回頭看他的喻文州擠眉弄眼,神情好不得意。
“黃少天,你又在自習課的時候睡覺,待會的小測打算考多少分啊?”班主任不疑有他,只是隨口訓斥了兩句,便徑直走到講臺上坐下了,繼續看剛才沒改完的作業。
被黃少天一腳踹在椅背上踢回來的喻文州看到講臺上的人才明白過來剛才發生了什么。剛才只電光火石的一瞬,耳機就被生生拔了出來,軟膠從耳廓劃過時牽扯出一絲痛感,他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又被黃少天蹬了回來,胸口差點磕到桌子的邊沿。然而喻文州只是緩緩抬起手,捂住了有點發紅的耳朵。
“啊……弄疼你啦?不好意思啊,剛剛情況緊急,實在是求生欲太強了……”黃少天看到他微微皺起眉,下意識地就伸出手,想幫他捂住耳朵。
直到感受到一股不屬于自己的溫涼,黃少天才意識到他的手正覆在喻文州的手上,之間沒有一絲空隙。黃少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握住了他的手,愣了一會好像又覺得不太對,便干脆把他的手扯下來。
“你別動,我看一下,其實應該沒什么事的,但是刮到了應該很痛吧……”黃少天湊近他,幾乎整張臉都貼了上去,右手指腹捏著他的耳廓,是真的在仔細檢查。
喻文州大概不太適應這種親密的距離,微微退開了一點,依舊是一副拘謹的樣子,只是耳尖幾乎紅透了,不知道是真的受傷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要說黃少天和喻文州兩個人真正熟絡起來,還要感謝學校對住宿生嚴格的封閉式管理。黃少天一直不太喜歡學校飯堂的早餐,第一是因為學校飯堂的早餐沒什么花樣,來來去去就是那么幾種,高一一年早就吃膩了,第二就是學校飯堂發揮太不穩定,可能昨天味道還剛剛好,今天就咸得能讓人吐出來。因此黃少天總是寧可躺在床上多睡幾分鐘,然后餓著肚子直接回課室,也不愿意早起去排那條長長的,并且一點也不值得的隊。
幸好現在有喻文州這位愿意跑腿的走讀生,黃少天果斷地棄暗投明,調查好喻文州家附近有什么早餐店之后便求人幫忙帶早餐。
黃少天真的很挑食,偏偏又很講究,不吃菜包里的胡蘿卜,不吃茶葉蛋的蛋黃,不吃煎的韭菜餃,不吃糯玉米,這么多要求,也難怪學校食堂滿足不了他,也難怪他情愿餓肚子了。就算是校外的早餐店都很難達到黃少天對早餐的苛刻要求,所以黃少天愿意吃的也不過那么幾樣,喻文州幫他帶了一個星期以后就幾乎可以記住黃少天的全部忌口了。同時,喻文州意外地發現,他們倆的飲食愛好其實還是有很可觀的一部分是重合的,比如他們倆都是豆漿黨,只不過黃少天喝豆漿一定要放很多糖,而喻文州只喝無糖的豆漿。
所以每一次幫黃少天帶早餐,喻文州都得記得跟老板說一聲他們倆的特殊要求,幾乎從來沒有出過錯,不過,也偶有意外。
今天鬧鐘沒響,等喻文州醒來時,已經是之前起床時間的半小時之后了。他手忙腳亂地把桌面上的書都收進包里,然后慌慌張張下了樓,一邊祈禱能夠正好趕上綠燈和公交。經過早餐店時實在太過匆忙,以至于他忘了跟老板說兩杯豆漿一杯加糖一杯去糖。等到他自己被這杯明顯多加了糖的豆漿甜得舌頭都麻了的時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忘了說。好在黃少天那杯如他所愿,甜度剛剛好,他把最后一個奶黃包吞吃下肚之后便把目光移向了喻文州。
“你的豆漿不喝了嗎?”黃少天挪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擺在桌腳的豆漿。
“嗯……今天忘了說,糖放多……”喻文州還沒抄完上課時老師給的筆記,此時正在埋頭苦干,聽到黃少天的聲音也沒抬頭。
“那我就不客氣了哦!”這短短一個月的相處時間可算是讓黃少天摸清了喻文州的脾性,知道他這回答幾乎等同于默認,便很自然地拿起了豆漿,直接咬著吸管喝了兩口。
喻文州這才反應過來,剛想說那個吸管我已經用過了,就看見黃少天已經握著空杯子準備來個拋投丟進垃圾桶了,于是張了半天嘴,覺得提醒他不好,不提醒他也不好。反射弧長得可以繞地球一圈的黃少天直到看到了喻文州那一幅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的表情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剛才干了什么,瞬間從脖子到耳朵紅成一片。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這么多,就順手……”平常伶牙俐齒的黃少天一下子沒了詞,連道個歉都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的,偏偏喻文州也低著頭不說話,一時氣氛無比尷尬。
幸好沒幾分鐘就打了上課鈴,黃少天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迅速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趴下不動了。喻文州從抽屜里掏出這節課要用的書,跟著課代表一起課前讀。他隱隱約約聽見后面有聲音,便稍微放低了音量,他聽見黃少天的同桌小心翼翼地問他你怎么了,臉這么紅,是不是發燒了?
還聽見黃少天不耐煩的聲音從校服中悶悶地傳出來,“別多管閑事,豆漿太燙了!”
喻文州沒忍住,肩膀極其微小地顫動了一下,然后就感覺背后沖來一股力道,把他整個人往前推去,黃少天又一腳踹在了他的椅子上。
其實黃少天一直很好奇喻文州一個從城鄉交界處搬來大城市的人怎么會走讀,不應該是住宿更方便也更合算嗎?面對他的疑問,喻文州始終笑而不答,然而這毫無疑問更加勾起了黃少天的好奇心,奈何再三追問死纏爛打下喻文州也只是說家里人已經提前找好了房子罷了。
“總有一天我要去一趟你家,看看你住的到底是黃金屋還是盤絲洞!”
不知是不是天意,總之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雖然并不是以什么讓人開心的形式。
那天喻文州正在整理試卷,黃少天就躲在他后面悄咪咪地劃拉著手機屏幕準備訂外賣,突然他們班主任推門進來,嚇得黃少天差點椅子一滑摔下去。
班主任看也沒看黃少天一眼,徑直走到了喻文州旁邊。他的神色有點怪異,一副有話又不知道該怎么說的表情。黃少天默默地把手機又往抽屜里捅了捅,然后端端正正地趴好,好奇地等待班主任接下來的話。
“喻文州,你父親在校門口,好像是有事情找你……”也不知道他們班主任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么說話還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事直說不就是了?
“你快去看看吧……”說完這句話班主任就急匆匆地走了,從黃少天身邊經過時也沒看他,一副落荒而逃的狼狽樣子,仿佛后邊有什么東西追著他一樣。黃少天這才注意到班主任的領口像是被拉扯過,第一顆扣子崩開了,他們班主任可是會把扣子一絲不茍全部扣上的保守男人,怎么會這樣?
黃少天探出身子想去征詢喻文州的意見,卻發現后者的神色比他們班主任的還凝重,嘴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背挺得筆直,像是一條繃緊的弦。
“哎你怎……”黃少天話還沒說完喻文州已經唰一聲推開桌子扭頭朝門外走去。“什么毛病……”黃少天嘟囔了一句,低下頭把手機抽出來,教室的信號不好,訂單怎么也確認不了,他索性拿著手機站到窗邊試圖讓網速快一點。最近廣州天天下雨,已經一個多星期沒見著太陽了,黃少天的傘要么就是在用,要么就是在晾,反正是沒綁起來過,聽別人說是氣候異常,這兩天臺風都比往年要多得多。終于等到微信支付成功,黃少天把手機塞回兜里,抬頭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云層連成一片,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大概是要下雨了,黃少天想。
又是一場陣雨,明明還是盛夏,卻帶著能滲進骨頭里的寒意,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窗上,只一瞬間,窗外的景色就被雨水模糊成了虛無縹緲的一大片。黃少天抱著胳膊哆嗦了一下,想著還是趕緊回座位的好,卻又突然想起喻文州走的時候好像沒有帶傘。都這么久了,還不回來,黃少天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還是披了外套去走廊的傘槽里拿了自己還濕漉漉的傘去校門口找喻文州。
黃少天剛走出教學樓就看見了喻文州,畢竟只有他一個人只身站在瓢潑大雨中,不打傘,也不躲雨。他身邊都是匆匆忙忙脫了校服外套蓋在頭上和拿著書本擋雨的學生,人群從四面八方往教學樓涌來,只黃少天一個咬咬牙,卷了褲腿狂奔出去。
喻文州站在雨中,垂著頭,渾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他被打濕的劉海成股流下,校服因沾了水而顯得半透明,緊緊貼在身上。他太瘦了,站在那里整個人搖搖欲墜,大雨這么劈頭蓋臉澆下來,幾乎要攜著呼嘯的狂風把他淹沒。黃少天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已經站著昏了過去,否則這么大雨為什么還不找地方躲雨。
“喻文州!”黃少天幾乎是吼出來的,他遠遠的就聽到有爭吵聲,下樓梯的時候也聽到一些人在議論,現在更是又氣又急,隔了他十來米遠的時候就干脆放棄給自己遮雨了,反正也無濟于事,還不如趕緊跑過去把喻文州拎回來。喻文州確實是站在那兒受了一場大雨,然而他臉上卻無半點狼狽,只眼神空蕩蕩地望著校門口,黃少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瞄到一個跌跌撞撞的背影。
聽到黃少天聲音喻文州才回過神來,還沒回頭就撞上一個同樣被淋濕了的懷抱,再抬起頭,就是黃少天那副惡狠狠地能把人給吃了的表情。
“你真的是腦子有病!有事處理完了不就回去了嗎?下這么大雨還跟個木頭似的立在這里非得我過來你才回去嗎?”黃少天一看他被雨淋得嘴唇都發白了就忍不住火冒三丈,罵了兩句又覺得實在是不合時宜,剜了他一眼后便扯著他的手把人給拽了回去。
回到教室的時候已經打了上課鈴,老師已經準備開始講評習題了,黃少天見坐在后幾排的那幾個人神色有點奇怪,也沒太在意,只當是他們倆從頭濕到腳未免太不像樣子,打了聲報告后順便又請了個假去醫務室。估計老師看到他們這樣覺得他們也上不了課,便很干脆地放行了。
大概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有很多學生都被淋濕了,來這邊借吹風筒烘干衣服,因此醫務室的人還不少,但像喻文州這樣跟掉湖里去了一樣的人畢竟只有他一個,所以校醫還是很貼心地先過來問他的情況。
喻文州倒沒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淋了一身雨,又給風吹了一路,現在凍得發抖,校醫擔心他要發燒,給他開了兩粒藥又簽了假條,一邊簽還一邊念叨這么大個人了下雨還不知道躲,真是仗著年輕就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喻文州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只好一一應下,點頭說知道了。黃少天在一旁補了一句我是他同學,待會送他回家,要不醫生您也給我寫一張?校醫看他們倆這衣服都沒幾處干的,大筆一揮,又簽了一張。
到班主任辦公室交假條的時候班主任已經整理好了儀容儀表,看到黃少天和喻文州一起過來也一副早就預料到了的表情,把假條夾進文件夾里后就繼續低下頭敲鍵盤了。喻文州轉身欲走,他們班主任又突然叫住了他。
“文州啊,你回去的時候見到你父親,還是跟他說一句,什么事情能私下解決就私下解決吧,我們也不是怪罪他,只是在校門口畢竟影響不好。你們父子兩個,有什么話不能敞開心扉說呢?我知道你們年輕,叛逆期嘛,可以理解,還是多體諒體諒做爸爸的,不容易啊。”班主任說完還伸出手在喻文州肩上拍了兩下,以示安慰。
聽到這番話,喻文州有些詫異,隨即又恢復成平常那樣沒什么表情的表情,過了半晌,回了一句好。
他們兩個人沒再回課室收拾書包,跟門衛打了招呼就直接走了。大約是他們的樣子實在狼狽,路上行人紛紛側目,黃少天不以為意,卻擔心喻文州會不會心里不舒服,剛想開口說幾句話調節一下氣氛就撞上喻文州淡漠的眼神,罷了,黃少天在心里嘆了一口氣,隨他吧,喻文州不說話,他就也不說話好了。
地鐵走走停停終于到了站,跟著喻文州沿著小巷子七彎八拐走進居民樓后,才終于到了喻文州的家。黃少天左顧右盼沒看見那位傳說中的喻文州的父親,剛想問,喻文州已經淡淡開口解釋:“我們不住在一起。”
黃少天家住得遠,又和喻文州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而且還被喻文州連累得也淋了不少雨,因此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黃少天脫了鞋,仔細打量起這間屋子。這是一個大概六七十平方米的小單間,住喻文州一個人其實綽綽有余,多一個黃少天也不會太擁擠,但關了燈,兩個人擠在同一張床上時,黃少天還是免不了一番心跳加速地痛恨這個過于狹窄的地方。
他們兩個人隔得太近了,近得幾乎肌膚相貼,呼吸相聞。七八月正值盛夏,夜晚連空氣都是燥熱的。不知道是因為太緊張,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即使有不停運作的空調,黃少天還是出了一身薄汗。在確認自己不會掉下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盡量拉開他和喻文州之間的距離。
“少天……”喻文州看黃少天一直翻來翻去睡不著,以為他是身體不舒服,誰知聽到喻文州叫他,黃少天立刻翻了回來,瞪大了眼睛問:“今天你到底干什么啊,為什么要去淋雨,你不是這么無聊的人啊!”
他聽見喻文州極輕得嘆了一口氣,然后又聽到他開口說:“那個人是我爸爸,準確來說,是我的繼父。”
“其實我算是小半個黑戶吧,我媽是未婚先孕,而且他也沒跟我爸結婚。”
“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你的私事……我就是單純的好奇而已,沒別的意思,你不說也可以的!”黃少天急忙表明立場,喻文州卻沒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從農村出來的女人嘛,大多都比較保守,像我媽那樣,就甘愿一輩子都留在喜帖街。但是我爸不一樣,他有抱負有追求有理想,怎么可能把自己一輩子的野心和熱情都鎖在這條街里。所以他走了,本來他們連婚房都裝修好了……”
“后來我媽嫁了別人,就是今天過來找我的那個男人。”說到這里,喻文州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那個男人本來就看不慣我,畢竟不是他親生的,但是他對我媽一直算是不錯的。不過他最近投資虧了好大一筆錢,就原相畢露了。”黃少天聽到喻文州笑,笑得很輕蔑。
“他逼著我媽把存款給他,可是我媽那點錢就是杯水車薪,哪夠他繼續投資?何況他撞了南墻還不回頭,我媽那么節儉的人肯定反對他啊。結果他就讓我媽把當初我外公外婆為了我爸媽結婚置辦的嫁妝拿出來賣了換錢。”
“你說這怎么可能呢?我之前明明聽見他罵我爸小白臉,還連著我一起罵,說我們父子假清高,我媽就沖上去又抓又咬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你說這樣子,我媽怎么會把嫁妝交出去呢?”
“我一點都不恨我爸,反而是現在這個人面獸心的男人的行徑更讓人作嘔!”
黃少天沒說話。
從這個昏暗的房間的窗戶往外看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密不透風的夜空,根本無法辨別云層和樹影,甚至連月亮的邊角都看不到。但那清幽的月光卻是無處不在的,從窗戶的縫隙中滲進來,然后灌滿整個房間,把喻文州的側臉的輪廓勾勒地清晰又柔和。
黃少天便就著這月光來觀察喻文州。
喻文州的五官很清秀,是那種看上去就很乖順的長相,帶了些少年人還未褪去的稚氣,卻偏偏又有棱有角,眉眼都是纖細淺淡的,像是有人執了筆在宣紙上作一幅水墨畫,唇線卻偏偏又是刀刃一般鋒利,叫人覺得這個人難以親近。喻文州的眼睛格外漂亮,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地望著你,睫毛一顫一顫的,又有淚痣,簡直要把人三魂七魄都奪了去。之前不知道在哪兒看過這么一句話,說,有些人笑起來特別溫柔,要問為什么,大概是他每一次微笑都是從眼睛開始的吧,溫暖的笑意藏在他心里,然后透露給眼睛,再由眼睛告訴嘴角。喻文州大概就是這樣,每次他朝他笑,黃少天都只能想到那個庸俗的比喻——像是春天來到。
而春天太過溫暖,總叫人忘了冰雪消逝之前天寒地凍是什么模樣。
黃少天和他相處這些天來,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生氣,甚至連惱怒這類情緒都未曾出現過,他似乎生來就沒有這些負面情緒。直到現在,黃少天才知道,他其實默默承受了太多,卻又固執地把苦難咬碎在嘴里,囫圇吞下去,還要假裝一切都好,心里的傷不能讓別人看到。
幸好他的目光還是一片澄澈,沒有被蒙上陰霾,也沒失去光彩。
“哎,喻文州,”黃少天突然開口,打破了這靜謐的夜色,“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好看?”
喻文州似乎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模模糊糊嗯了一聲表示回應,黃少天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像我就沒有這么長的睫毛,也沒有淚痣,我以前總覺得淚痣只有女生長才會好看的,不過現在看到你,我就不這么想了。”
喻文州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黃少天的輪廓即使近在咫尺也不甚清晰,但他的聲音卻是有著穿透黑暗的力量,叫人心安下來。
“我的眼睛像我媽媽,”他頓了一下,又說:“淚痣像爸爸。”
“不是在校門口大喊大叫的那個。”
“我知道。”黃少天打斷他,似乎是嫌這解釋多余,“那樣的男人怎么配被稱作爸爸!”
“可我還是要這么叫他,不然他會打我媽媽。”
喻文州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壓抑什么,他說話時每一個字都在顫抖,語調卻又平靜得和普通聊天沒什么不同。
“其實我都沒有見過我爸爸,我只看過他的照片……但是我媽媽每次看到我,就會露出那種很懷念的表情,我想,大概是因為看到這顆淚痣就會想起我爸爸吧。”
喻文州睜著眼睛,一點悲傷的神色也沒有,好像他說的話都與他自己無關一樣,黃少天卻沒由來的一陣心疼。他張著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想勸解覺得逾矩,想安慰又覺得多余。
他突然想起喻文州之前給他聽的歌,那首關于喜帖街的歌。當時老師突然過來,他只聽了前幾句,還沒記得曲調就已經把這首歌忘得干干凈凈,現在突然記起來,卻連第一句歌詞都想不起來。
“文州,你還記得你之前給我聽的那首歌怎么唱嗎?”
喻文州眨了眨眼,笑著問他,你要聽我唱的嗎?黃少天點點頭,又怕他看不清自己的動作,特意喊了一聲要。喻文州就輕輕唱起來。
? ? 喻文州是會說粵語的,早在他們倆共享一個耳機的時候黃少天聽到他跟唱就知道,只是大城市的學校現在都推廣普通話,而像喻文州這樣會說地地道道的粵語的人又實在是少,日常溝通也很少用到,因此黃少天幾乎沒什么機會聽到他講。粵語本來調子就軟,念起來酥酥麻麻的,喻文州又是那樣一副溫和的嗓音,唱起女聲的歌倒也一點不突兀,反而有種娓娓道來的感覺。
? ? 大概是晚上也不好唱太大聲,所以喻文州壓著嗓子,聲音也就斷斷續續,聽不太真切,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回聲,卻又確確實實近在耳邊。
? ? 他聽到喻文州唱“好景不會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然后是“愛的人沒有一生一世嗎?”
? ? 歌聲到這里戛然而止,喻文州對他說,很晚了,睡吧。
? ? “干嘛突然停下來?挺好聽的,繼續唱唄,好歹唱完第一段唄。”
? ? 喻文州搖了搖頭,“我忘記歌詞了,下次吧。”說完便轉了過去,用背對著黃少天。
黃少天悻悻閉了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闔上眼睛,今天實在是太累了,又淋了雨,腦袋昏昏沉沉的,一沾枕頭很快就睡著了。所以他不知道窗外的月亮被烏云拉扯著拖下深淵,也不知道半夜又下了雨,把屋內僅剩的一點月光也給澆滅,更不知道喻文州唱到那一句時到底想起了誰的遭遇。
一夜無夢。
還沒踏進校門黃少天就聽到有穿著他們學校校服的人隔了一條人行道捂著嘴小聲議論。其實也不是聽到,畢竟有這么一段距離,黃少天也不是順風耳,但那些人的表情實在是太過于明顯,視線一和黃少天的對上就立刻扭開頭,想讓人不懷疑都很難。到了班里才知道,原來昨天喻文州的繼父來學校大吵大鬧要喻文州給錢的事已經傳開了。雖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流言蜚語的是抵擋不住的,再怎么清白的人,一旦沾染上不好的東西,在別人眼里也會變得污濁不堪。
黃少天幾次想爭辯都被喻文州按住了,比起喻文州這個風輕云淡的當事人,黃少天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反倒叫別人以為他才是事件的主人公。
廣州又下了好幾場大雨,秋天已經接近尾聲,冬天卻還沒真正來到。廣州其實沒有什么所謂的春夏秋冬,校道兩旁的樹木一年四季也沒落幾片葉子,要不是最近的雨實在是太多,連帶著溫度都降低了,估計這會兒還有許多人要扯著領子一邊扇風一邊大喊好熱呢。
關于喻文州的話題并沒有持續太久,高三的學生說到底還是更在乎自己的成績,一天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學習和堆積如山的試卷早就把他們八卦的熱情消耗殆盡。現在正是緊要關頭,前幾天他們剛剛經歷一次區統考,四所學校聯合出卷,恨不得把世界上最難的題目都讓他們見識個遍。
發卷子的時候四下一片哀嚎,此起彼伏都是完了完了我要去搬磚了的聲音,黃少天拿到自己的卷子只掃了一眼就塞進抽屜里不再看了。他的成績一直很穩定,就算是這次考得特別難,他的分數也沒掉多少,比其他自己的成績,他更關心喻文州的,畢竟他也給喻文州開了這么久的小灶,不知道喻文州的成績到底有沒有提升。
黃少天用筆帽戳了戳喻文州的后背,喻文州便轉過來,對上他的目光時便露出一個苦笑。喻文州成績不好黃少天早就心里有數,畢竟大城市教學條件本來就和農村鄉鎮云泥之別,但一直以來他的勤奮刻苦黃少天也是看在眼里的,只不過這次聯考實在太沒人性,把喻文州的成績直接一棒子打回到了解放前。
喻文州比他想象中的還是鎮定很多,依舊認認真真地做錯題分析,上課的時候依舊一字不落地抄完筆記,也總是小組里第一個交齊作業的人。黃少天覺得他鎮定得過分,沒由來地想起那水深火熱的幾天,明明流言蜚語指向的是他,被屢次叫到辦公室了解家庭情況的也是他,被同學甚至一些不認識的人冷嘲熱諷的還是他,卻只有黃少天一個人著急上火,而喻文州自始至終也沒說一句反駁的話。
他也不是不知道喻文州骨子里確實埋著桀驁不馴,也知道他看上去很好說話,其實固執得要死,但他總覺得惴惴不安,好像有什么東西即將要被大風卷走,從他生命里硬生生地剝離出去一樣。
廣州不下雪,因此也就無從得知冬天到底有沒有到,高三第一個學期還沒結束,溫度還忽高忽低,黃少天還想著說服喻文州別買圍巾的時候,喻文州突然無聲無息地轉學了。班主任沒有對此做任何說明,甚至連說都沒說一聲,下課之后黃少天追著班主任跑到辦公室門口問,也只得到一個不清不楚的回答。
黃少天失魂落魄回到座位上時他同桌正好在分奧利奧,一袋餅干很快就被吃得一干二凈。
“你干嘛這么關心喻文州,我上次發燒兩天沒來學校也不見你發個微信問我一聲。”他同桌嘴里還塞著餅干,說話含糊不清,好不容易咽下去了又繼續道:“反正按照我們學校去年的重本率,他這個成績肯定沒戲,就算有也只能踩線上個普普通通的學校。而且不是說他們家欠了債么,那他還怎么在城里上學啊,之前他爸爸過來鬧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動靜這么大,門衛都出動了呢。反正照我看呀,他爸爸那副樣子,喻文州家里的環境肯定也不好,指不定還有什么前科呢。”
這話越說越過分,而且完全離實際情況十萬八千里,黃少天幾乎要把桌子拍碎,站起來沖他吼:“能不能閉嘴!你懂個屁!”說著還抄了筆記本一副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的架勢。
“干嘛干嘛干嘛!有話不能好好說啊,動不動就動手!”他同桌立刻就慫了,撅著嘴小聲說:“我也不想喻文州走啊,那你也別沖我撒氣啊!不就沒給你留嗎,下次再給你帶一包就是了!”
后半句話黃少天沒聽進去,他直接摔了門出去,假也沒請隨便扯了個謊就出了校門直奔喻文州家。
喻文州不在,這是意料之中的。但這棟房子就像從來沒有住過人一樣,不僅沒有生活用品,連家具都沒剩幾個,放眼望去空蕩蕩的,黃少天都要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
喻文州走了,走得悄無聲息,走得無影無蹤。
喻文州走之后黃少天的生活突然空出了很多時間,因為他不用再給喻文州開小灶,也不用思考打飯的時候避開喻文州的忌口。他變得很清閑,只是多出來的這些時間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不知道該如何度過。
高三就是一個就算你特別有空也能讓你也能讓你忙碌起來的過程,有的是做不完的題和寫不完的卷子。黃少天逼著自己學習,也就把關于喻文州的所有事情都拋擲腦后。
那之后的生活寡淡無味,不過是偏離軌道的列車又被扳了回來,而窗外的風景和之前并無二般,喻文州不過是他生命旅途中經過的一個站臺,而他現在要像歌詞說的那樣,忘掉種過的花,重新再出發。
黃少天到達喜帖街的時候雨正好停了,天空開始放晴,陽光不算特別刺眼,照在深深淺淺的水洼中映出一排排貼著封條的灰舊的老樓房。這算是他上任以來第一次負責整個項目的規劃,比起躍躍欲試的興奮,心中多少也還是有一些忐忑不安的。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站在這條歷史悠久的老街面前,不是從別人的口中,也不是從歌詞里,而是切切實實與它面對面地站著,去感受它的一切。這確實是一條上了年紀的老街,掛在門口的招牌搖搖欲墜,刷了大紅色油漆的屋頂也早已積了一層厚厚的灰,街里的住戶幾個月前就已經全部搬走,現在只剩下這些舊磚舊瓦面面相覷,無言沉默。
現在城市化建設進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多的矮平房被替換成了直聳入云的高樓大廈,而喜帖街,這條立在歲月長河中央的老街,也終于敵不過時代的變遷,成為了現代化的犧牲品。
老實說,黃少天并不想拆除喜帖街,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文化底蘊,更是因為它深刻的寓意,以及,承載著的某個人的童年的回憶。
“就這樣吧,下星期開工。”黃少天揮揮手,不再去看那條望也望不到盡頭的長街。
加班結束已經將近半夜,黃少天關了電腦,收拾東西正準備走,辦公桌上的座機突然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都這么晚了,還有誰會找我?”黃少天看了眼手表,不情不愿地接通了電話。
“喂,您好,請問是黃少天黃先生嗎?”剛剛接通對面就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
“是的,請問您找我有什么事嗎?”黃少天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愣愣開口問道。
“少天,你好,好久不見了。我是喻文州。”那個聲音溫柔地笑道。
黃少天手中的聽筒啪一聲摔在桌上,對面聽到動靜又喂了兩聲,見這邊沒反應又喊了一句少天。黃少天難以置信地望著聽筒,他怎么也想不到,時隔這么多年,他居然還能聽到喻文州的聲音。
“喻,喻文州?你,你真的是喻文州?”黃少天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那個輕輕的玩意兒。
“這么晚打擾你真的很抱歉,不過我確實是喻文州,很久沒聯系了,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約你見一面嗎?”
直到覆著精致拉花的咖啡被端上來時,黃少天還是不敢相信昨晚的電話。他們約在喜帖街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屋見面,這家店生意一般,坐在里面的沒幾個人,黃少天選了靠窗的位置,從巨大的透明玻璃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見塵封的喜帖街。
即使是這么多年沒見,黃少天依然可以僅憑一眼就認出喻文州,或者不如說,這么多年,喻文州也幾乎沒變,還是他們最開始相遇的模樣。喻文州穿正裝意外得合適,他似乎天生就就是衣架子,裁剪合適的襯衫長褲正好襯他的身材,走過來的時候也依然是熟悉的笑容。
無數回憶從久遠的時光中涌出,走馬燈一樣在黃少天面前閃過,明明是他視若珍寶的日子,卻好像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只一眨眼就全部消散。他想質問喻文州是怎么知道他的電話號碼的,想質問他為什么不告而別,想質問他究竟有什么苦衷,想質問他是不是真的怕了那些傳言,想質問他就這么一走了之到底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但當他看見他的哪一科,這些念頭就全部消失不見了,現在喻文州就切切實實站在他面前,把他曾經無數不好的關于喻文州的猜想全部擊個粉碎。他其實不求別的什么,只是不想喻文州又回到那種失了色彩的生活,他也不過是想要喻文州能夠歲月靜好而已。
僅此而已。
“少天,好久不見了。”喻文州拉開椅子坐下來。
明明是在尋常不過的開場白,黃少天卻好像等這句話等了好久一樣,一聽到這句話眼淚都快要下來。喻文州伸手過來無比自然地摸了一把他的頭,把他精心打理過的頭發揉得一團糟,還笑他怎么一見面就要哭。
“你還笑我,你知不知道你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有多傷心!多少年了,我們倆就這么斷了音訊,直到昨天你才給我打電話!”黃少天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把那些不合時宜的情緒都塞回心里,只留下久別重逢的惱怒和驚喜。
“抱歉,我……”喻文州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么,又被黃少天急匆匆地打斷。
“算了,你沒事就好,我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畢竟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情況,還以為你是出了什么事呢。”黃少天把咖啡上的奶泡攪得亂七八糟,還濺了幾滴沾到桌子上。
“其實確實……”喻文州找了紙巾把桌面擦干凈,話說到一半又轉移了話題,“說起來,喜帖街,是要拆掉了嗎?”
循著喻文州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棟孤獨又緘默的老街映入眼簾。
“是啊,城市規劃,沒辦法……”黃少天下意識地想安慰他,畢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如今要被夷為平地,總該是心有不舍的。
“是嘛……那就拆了吧,拆了也好,把那些好的不好的全都拆掉,從頭開始也好。”喻文州兀地低下頭笑了,笑完了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個牛皮紙袋遞給黃少天。
“這個是什么?”黃少天好奇地接過來,問。
“你打開就知道了。”喻文州賣了個關子。
黃少天把紙袋拆開,一抹鮮艷的大紅色撞進他的視線里,那是一張喜帖,上面刻著金色的娟秀的紋路,在紅紙上盛開一朵又一朵怒放的花。黃少天不由得一愣,抬頭望向喻文州。
“我覺得你可能忘了,不過我可是一直記得的,這么多年也一直記得呢——我當時轉學過來,不是你說想看一看我們的喜帖么?”
“就算是當年不辭而別的補償吧,不過這封喜帖的名字沒有印全,等你找到你想和他度過余生的人時,再把名字加上去吧。”
這張喜帖做工真的十分精致,看得出制作者花了不少功夫,每一個花紋都是精雕細刻的,就連最后印著的喜帖街的圖案也把每一個細節都勾勒得淋漓盡致了。黃少天伸手撫上那凹凸不平的金色紋路,將這喜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那當真是一封完美無缺的喜帖。
黃少天抬起頭,望著喻文州,望著他身旁那塊玻璃外的喜帖街,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和斑駁的磚瓦,將翻開的喜帖合上,問。
“那要是我想寫你的名字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