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得不說,我們能叫得出名字的古人大多都是斜杠青年。
斜杠青年,指的是一群不再滿足“專一職業”的生活方式,而選擇擁有多重職業和身份的多元生活的人群。這些人在自我介紹中會用斜杠來區分,例如,張三,記者/演員/攝影師,“斜杠”便成了他們的代名詞。
但在他們的眾多職業當中,往往只有一個被廣泛認可,那么這就是他在人們心中的身份。
比如東漢時期的張衡。我想如果我的身邊有一個八歲的孩子的話,那么他一定會急切地跟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個科學家,發明了地動儀。”
那么這個八歲孩子為什么能知道張衡是個科學家?當然是家長或者老師告訴他的。因為在家長或者老師的心中,張衡是個科學家。
但是張衡,他曾官居國相和尚書,是個政治家;他還寫過《二京賦》《歸田賦》《四愁詩》,是個文人,但是在人們心中,這些都不那么重要,他必須是個科學家。畢竟,能說張衡的政績和背誦他文學作品的人太少了,而地動儀、渾天儀,卻婦孺皆知。
回到唐詩。
如果按照寫過詩就算詩人的標準來定義的話,那么李淵該算唐朝第一詩人。因為他的確寫過詩,而且唐朝首先是從李淵的身上開始,繼而才蔓延全國的。但是我們能說他是詩人嗎?當然不能,他必須是個皇帝。還有虞世南,這人的歲數比李淵還大,是由隋入唐的一位人士,也寫過詩,但我還是不想把“唐朝第一詩人”的身份給他。第一,他的詩多為奉和、侍宴之作,文辭典麗,濃濃的南朝風,并沒有給這個新時代的詩壇帶來些什么。第二,他是書法家。
那么這個身份該屬于誰?
我覺得是王績。
02
王績,我用某狗輸入法打wangji,翻到第五頁才出現這個名字,可見他已經被我們忽略在角落里了。
不該。
公元589年,那時候還是隋朝,王績出生在絳州龍門。這個地名會讓我們想到一個人——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都姓王,都是絳州龍門人,又都是詩人,這兩個人會不會有什么關系呢?當然有,王勃是王績的侄孫。王勃的祖父王通是隋末大學者、教育家,而這個人,便是王績的哥哥。
不要過分迷信張愛玲“出名要趁早”的學說。誰不想早早出名呢?身體里要有那種“神童”的基因才行。王氏家族的基因里,就有這種密碼。
王勃十四歲時上書宰相劉祥道,陳說政見,被劉祥道贊嘆“此神童也”;王通在古書中有“夫子十五為人師”的記載。而王績,他十一歲便單槍匹馬闖蕩京城,拜見當時名臣楊素,并在公卿貴胄中博得了“神仙童子”的美譽。
一個十一歲的孩童,那些權傾朝野的大臣憑什么接見他?當然是如春風一樣撲面而來的才華。
03
天才多半是怪人。王績也沒能逃脫這個定律。
公元605年,也就是趙州橋竣工的那一年、京杭大運河開鑿的那一年,王績應孝廉舉,中高第,授秘書正字。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十六歲的他已經入朝為官了。這時,天才怪異的一面就顯現出來了。旁人擠破了頭也要在朝中謀得一個職位,而王績,他卻不稀罕。
王績生性狂傲,又追求自由,而天子眼前條條框框實在太多,自然是不適合他的。王績申請做揚州六合縣的縣丞,朝廷應允了??墒墙酉聛?,國家亂了,狼煙四起,山河動搖,一個小小的縣丞面對著這樣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洛陽無大宅,長安乏主人。
黃金銷未盡,只為酒家貧。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
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竹葉連糟翠,蒲萄帶曲紅。
相逢不令盡,別后為誰空。
對酒但知飲,逢人莫強牽。
倚爐便得睡,橫甕足堪眠。
有客須教飲,無錢可別沽。
來時長道貰,慚愧酒家胡。
這五首詩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過酒家》。是的,從這時開始,王績就把自己浸在了酒里。他為國家的動蕩傾頹而飲,也為自己的束手無策而飲,似乎醉倒安眠是他對抗這世道的唯一法寶了。沒過多久,王績就因好飲酒而不管公務而被彈劾,于是他索性回到家鄉隱居起來。臨行前,王績感嘆說:““網羅在天,吾且安之!”天上掉下來一張網,我還是隱居起來吧。
04
王績第一次罷官因為酒,他第二次當官也是因為酒。
轉眼,隋朝亡了,李淵建立了大唐。唐高祖武德八年,也就公元625年,朝廷征召前朝官員入職,三十六歲的王績待詔門下省。過了一段時間,王績的弟弟問王績做門下省待詔快樂嗎?王績說:“良釀可戀耳!”
原來依照門下省慣例,待詔每日可得良酒三升。王績覺得待詔這個職位俸祿低又拘束,唯有這每日的三升良酒,讓他覺得朝廷有留戀的價值。侍中陳叔達聽說了這件事,把每日給王績的三升良酒增加的到一斗,從此人們都稱他“斗酒學士”。
可是僅僅過了一兩年,他再次厭倦仕途,引病罷官。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秋夜喜遇王處士》
在北邊的菜園鋤罷豆地,又從東邊田野收割黃米而歸。恰巧在這個月圓的秋夜,與老友王處士相遇,更有穿梭飛舞的螢火蟲點綴這耐人尋味的夜晚。
詩的第一句就寫了詩人躬耕田園的場景,而第二句的“東皋”則一下子讓人想到陶淵明的“登東皋以舒嘯”,再加以秋月流螢,田園詩又出現了,在沉寂整整兩百年后,又出現了。
05
也許王績自己也沒有想到,他這一生中還有第三次為官的經歷。當然,仍然是因為酒。
過了幾年,王績再次被朝廷征召。當時的太樂署史焦革善釀酒,王績聽說了此事,說什么也要自薦做太樂丞。負責官員安排的吏部起初因為不合品級而拒絕了王績,而王績卻一臉真誠地說:“這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不知道是他的誠意感動了吏部官員,還是命運本就如此,王績最終如愿地當上了太樂丞。
成了焦革的同僚,王績品嘗到了美酒,焦革去世后,他的妻子還一直給王績送酒。后來,焦革的妻子也去世了,王績長嘆說:“天不使我酣美酒邪?”這是上天不許我再酣飲美酒了嗎?說罷,便又棄官而去。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野望》
這應該是王績最著名的一首詩了。盡染秋色的樹林與披上余暉的山嶺相映成詩。牧人驅趕著牛群返回,獵人帶著獵物回歸家。王績就在這樣一副畫卷中思考“田園”與“歸隱”兩個詞的含義。陶淵明的田園,不是王績的田園,陶淵明的田園是快樂的,而王績的,則略顯惆悵。但他卻仍然要向田園狂奔,因為唯有田園才可以安放他的愁緒。
06
第三次歸隱后,王績再沒有走向世俗。他作詩,他種田,他釀酒,他為酒圣杜康修建祠堂。王績歸隱了,但他的詩卻橫空出世。他的詩中有惆悵,有落寞,有從容,有無奈,有仰天長嘯,也有仰天大笑。這是唐詩的樣子。
公元644年,王績重病,預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又想起陶淵明為自己寫《自祭文》一事,于是王績也給自己寫了墓志銘,并囑咐家人薄葬。
王績和陶淵明一樣,一輩子喝了太多的酒,卻越喝越清醒;王績和陶淵明也不一樣,陶淵明飲下的是魏晉風度的最后一杯,而王績舉起的,則是大唐氣宇的第一杯。
來,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