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那個在方圓幾里頗具威望的小奶奶還活著。
每到逢年過節,她家的客廳就成了如假包換的女子沙龍:清一色的七大姑八大姨女眷,無一例外地聊著關于女人的問題,而所有問題指涉的只有一種人——待字閨中的女兒、孫女、外甥女……
議題其實只有一個:把這些姑娘們嫁到香港去。
那個時候,在我老家那樣一個連衣服的流行款式也常比大陸上慢一拍的海島城市里,對于婚嫁這樣的家族大事件,依然有著諸多“羈絆”:
一是千萬不能低配了,母親輩的意思幾乎都是,我沒嫁好,你可得嫁好了,我嫁好了,你就更得嫁好。二是不能太夸張了,省得引起鄰里議論,誰家的姑娘如果嫁了個大胡子高鼻子的老外,那興許還會引來一陣陣看西洋鏡似的那種好奇,或者成為閑來無事時“嚼舌根”的話題,這是萬萬不可的。
因此,有些人就選擇了在想象力允許和社會平均可接受范圍內“膽子再大一點”,而這一大就常常大到了香港。也許,因為封閉得太久,卻又那么急切地渴望生活里泛起一點波瀾,正好,隨著香港電影電視和通俗歌曲等流行文化的輸入,一個香車寶馬、洋氣而又自由的香港形象飄揚過海地來,剛好又因為同根同源而不那么遙不可及,因此把姑娘嫁到香港去,篤定是件羨煞眾人,光耀門楣的好事兒。
那個年代,還沒有像樣的跨境婚姻專營中介,向熟人借光就成了一條捷徑。對于我家族里的那些親戚們來說,萬幸的是有小奶奶在!小奶奶溫柔謙和,又古道熱腸,在方圓幾里是個人見人夸的好人。她就有一個嫁到了香港去的女兒,對小奶奶是出了名的孝順。
似乎,一切都再好不過了。
每當小奶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小姑姑回娘家過年時,各色親眷們,不論住的遠近,只要一聽到消息,就會立馬放下家中手頭的一切事務,生怕錯過了似的,一大早就拉著成年、未成年的大小姑娘們,提溜著大包小包急急地趕來,奔赴這一年一度望眼欲穿的盛會。
孩子們在乎的,是香港糖果,他們里里外外地圍著小姑姑興高采烈地轉。
大人們則一門心思地盯著那些讓人眼饞的物什:香港黃金首飾。
似乎親戚們的需求和購買力年年看漲,小姑姑每次帶來的細軟之物總是不夠分。每回剛一開包,就仿佛是喂雞的人在地上撒了一把米,立刻有一大群餓極了的雞圍上來啄。
團團圍住她的親眷們兩眼放光,紛紛拉開了先下手為強的陣勢,“嗖”地一下一把抓過來一個戒指或項鏈什么的,左看右看,嘴里嘖嘖稱贊著“啊呀,成色真不錯啊”“果真是好東西啊”!然后,便是一個個訕笑著討好:“妹妹,這個你可得賣給我,謝謝你給我帶來哈”“這個我買了,有你真是大家的福氣!”當然,下手慢的,就不免有些悻悻然,不過,他們也總不忘跟風夸夸小姑姑,好讓人家下回給自己帶點兒。
艷羨和巴結,漸漸轉化成了“人有我為什么不能有”的不甘心和種種狡黠的欲望,并最終激發了親戚們把自家閨女嫁到香港去的斗志。
看那沙龍里,女親戚們一個個都提著大包小包,滿臉堆笑地,讓小奶奶一定要收下,然后便是小心翼翼地打探口風:這回,令愛有沒有在香港那邊幫忙物色到好一點的人哪?如果發現有點苗頭,所有人就會立馬豎起耳朵,生怕因為漏聽任何一個細節,和金龜婿失之交臂。
時不時,她們還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開始一場美色宣傳競賽和詆毀抹黑大戰。自家的閨女多么多么溫柔賢惠、貌美如花和聰敏乖巧。而誰家的姑娘不錯是不錯,就是臉上麻子多了些。誰家的閨女呀,笨,書怎么讀也讀不好。誰家的侄女呢,常常和男孩子一起出去。誰家的外甥女歲數有些大了,就怕生孩子不容易……一個個說得唾沫橫飛,爭得面紅耳赤,吵得無休無止。
小奶奶有著極強的分寸拿捏水平,每每這種時候,她總能很耐心地看完所有人的表演,然后在她覺得差不多的時候,不緊不慢地拋下一句:“都不錯,給你們留意著呢”,作為本場沙龍的結尾。
就這樣“戰斗”了一年又一年,還是沒有一個姑娘嫁到香港去。這些女眷們直到小奶奶死后,才隱隱地感覺到了別人對自己的敷衍,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戲弄。
后來,估計是算了算送禮花出去的錢,也很難再找到小奶奶那樣的“好人”婚介,于是就一個個失了銳氣,在心疼和不甘中,紛紛作別那個黃粱夢,不再為那個一點影兒都沒有的香港金龜婿勞民傷財。
時隔多年,那個女子沙龍早已隨著小奶奶的離世而成為陳年舊事,但是因為少年時代的耳聞目睹,這些人,這些嘴臉,這一幕幕,讓我始終對所謂無欲無私、千金難買的親情存疑。
遙遠一些的,就不強求了。比如小奶奶,本來就和那些祈求香港姻緣的人沒有太親近的血緣關系,她的敷衍和不作為,頂多是商人重利輕情的問題。而這些人之間,資源的稀缺性導致的競爭讓人冷酷,讓人不惜以真面目示人,也是不難理解的事情。
真正讓人脊背發涼的,是來自至親的算計。
做著自己的黃粱夢,借著愛護的名義,打著“為你著想”的旗幟,硬生生地插足和裁決一個獨立個體的人生際遇,這讓很多人在劫難逃。
在連國內旅游都是奢侈品的年代,這些沙龍女眷們,關于香港的全部知識,幾乎都來自于電影電視和那個過年時榮歸故里的小姑姑。面對如此大的不確定性,她們甚至沒有一個人,愿意再多一點地去了解一下香港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自己的女兒、孫女、外甥女們是不是真的想要嫁到那里去。也沒有人真的關心過,對于這些花樣年華的姑娘們而言,跨到海那邊的這一步,換來的將會是什么樣際遇和禍福?
那些姑娘們,大點兒的二十剛出頭,其中兩個已經有了心上人,因此大都擺出了一副愛理不理、漫不經心的樣子。小的才十五六,眼神怯生生的,臉上還掛著一副副懵懵懂懂的表情,在大人們輪番諂媚和相互傾軋時,手里一個勁兒地把剛吃完的糖紙折了又拆,拆了又折,相互間還小聲議論著那種糖果更好吃些。
但也有那么一兩個,經不住家里大人們香港長、香港短的反復念叨,居然還真有那么點欣欣然,花枝招展地來,努力地溫柔乖巧,裝出一幅甜美可人的樣子。每當想起這一幕幕,我腦子里就會跳出物、商品、交易等等冷冰冰的詞來。
外面的勾心斗角和現實算計,讓人們不得不保持一種清醒的認識和高度的警惕。也許是累了,也許是沒有料到,對于父母那樣至親的人,總是懷著一種近乎盲目的、無條件的信任。這種信任,常常以丟失警惕性和讓渡自己的各種選擇權作為代價。這常常意味著風險。
小姑姑,也就是小奶奶那個成功嫁到了香港的女兒,其實是一個“看不見的人”,這讓我每次想起她的時候,腦子里就會閃現出叔本華說過的那種“人生荒涼的底色”。
似乎,這些親戚們的眼光和思緒,每次都能毫無偏差地越過她的樣貌和悲喜,徑直抵達美味的糖果,金燦燦的黃金首飾,她每年給娘家寄回來的錢,以及出嫁到香港給家人帶來的風光。
然而,在這表層的風光之下,卻是一個遠嫁的女子滿滿的酸楚和不易。
有一回,女眷們再一次夸夸其談的時候,我不經意間看到了小姑姑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那個充滿了交易味道的沙龍,獨自走到廚房為母親及親戚們準備晚飯。
我那時還小,小到她毫無戒備。
只聽她一邊切著菜,一邊一陣陣小聲啜泣著,還自顧自地嘆著些煩心的事兒:婆婆不好伺候,大陸外來妹受人歧視,每天坐著小船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上班,節衣縮食緊巴巴過日子,老板還要剝削……
小奶奶的離世驟然驚醒了那些親眷們的黃粱夢,這故事有了一個不算壞的結局。
那些沙龍的姑娘們后來大都嫁了當地人,找得差不多都是自己中意的人,過上了平凡卻登對的生活。
有的嫁了個公務員,父母說起女婿的時候總不忘捎上“吃皇糧”這樣的字眼,那股得意勁兒都擠在了說笑時眼角的皺紋里。
有的嫁得很曲折,傳說男方家里負擔重,可是女方家里怎么也拆不散這一對執著的戀人,就只好隨了姑娘的意,小夫妻日子過得挺清苦。
有的嫁了個個體戶,在“十億人民八億商,還有兩億待開張”的年代里,夫唱婦隨遠赴新西蘭開了一家小餐館,去了比香港還遠、長輩們的婚嫁想象力尚未到達的地方。
還有一個,因為始終沒有碰上對的人,就一直單身,直到現在。但她心地剛硬而又物質豐裕,在四面楚歌、一片唱衰剩女之聲里,單槍匹馬營造出了中年單身女的風光無限。(文/邵信芳)
(文中圖片來自互聯網)
本文作者為暢銷書翻譯 微信公眾號:鐵樹上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