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橋

——兄弟,人在世上走一遭,最得意的是什么?我告訴你,不是萬千寵愛、滿座皆驚。

——那是什么?

——得一心人,執手偕老,相看不厭。

葉素秋從沒有發現,后臺到化妝間的過道那么黑、那么長。他捧著自己的東西走進化妝間,往日里不正眼瞟他的演員們,在他走近時,都挺了挺脊梁,用屁股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好讓他過去。留給他的位置是最好的,燈掛在頂上,鏡子里那人的眉眼再分明不過,勾畫歪了半分都能看出來。他坐下,有點兒出神,當B角當了八年,怎么就堂而皇之地坐到這了?手指摸著桌面,是實實在在的,薄薄的浮塵給手指頭肚摸出幾條線,歪歪扭扭的,人走茶涼,連桌子也不給撣一下了,這人心。鏡子框上掖著一張照片,一男一女相依著,又不由得他吁口氣,想起個詞,物是人非。

右邊的位子空著,不知道那人來過沒,該不該把照片取下來放她桌上。想了想,葉素秋到底是沒有動,他對著鏡子開始勾畫自己的臉。扮的是哪個?是楊五郎,這出戲是《五臺會兄》,裘少榮最拿手的一出戲,好多人來劇場看戲,每次都非要裘少榮唱過這一出才作罷。聽了七年,也沒聽夠,因為人唱得好,百聽不厭。

穿好戲裝打過道走向登臺的口,他緊張起來,臉上的油彩粘著皮膚,這感覺不同往日。七年了,給裘少榮當了七年的B角,終于輪著自己登臺,手心里滿是汗礫子。周圍的演員給他讓開道,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只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像脫了韁的驚馬。人群中有張面孔,看得真切,是楊怡雪,他更緊張了。

“嘩”一聲,場務挑開了后臺的簾子,臺上的燈光撲面射來,晃得他眼前一花。“角兒,該登場了!”胡子鑼鼓嗡了哇叫,臺底下是黑壓壓的觀眾,他們自不是來捧葉素秋的場,他們是裘少榮的座兒,他們不是念這場子,而是念那人。奏完了過場,葉素秋知道沒得躲,清一聲嗓子上了臺,“五臺山出了家,山林隱遁;天波府拋別了,年邁娘親。”

論身條,是比裘少榮單瘦了些,論中氣和派頭,真是不差分毫。下面的人聽了一會兒,都給懾住了,往前推幾年,嫩伢子的裘少榮可不就這樣?唱罷一段,人們的叫好聲蓋住了鑼鼓家伙的器響,回到裘少榮戰戰兢兢登臺那天,一模一樣的情形。葉素秋滿耳朵響起的都是叫好聲和掌聲,他不經意間瞟向后臺,她也看見這滿堂彩了吧?

她果然站在那里,怔怔地瞧著他,然后,身子一歪,癱倒在地上。不及防突然生出這般變故,葉素秋喊了一聲“楊怡雪”沖過去,抱她在懷里,便聽到周圍的人都亂起來,嚷著打電話叫急救。

醫院里教人覺得涼,說不出的涼,是從骨髓里往外鉆的涼。醫生說,楊怡雪沒有什么事,就是水米進的少,身子虛。楊怡雪躺在病床上,葡萄糖順著細長的塑料管輸入她的身體,同事漸漸散去,只剩一兩個跟她關系親近的女同事在旁邊守著,葉素秋想了想,也退出來。他在醫院的過道里踱了幾圈,腦子里揮之不去的前塵舊事。

屈指算來,葉素秋進入劇團有五年了,算上學戲的十三年,混跡梨園行十八年,從屁大點兒的小毛孩捱到頭頂著門框,卻從來沒有登過戲臺子,哪怕是跑回龍套。因為自打他進入劇團,就被指定為裘少榮的B角,說白了,就是“備胎”,怕角兒萬一有什么不適,臨時有個備著的好頂上去。

裘少榮比葉素秋年長三歲,提前兩年進的劇團,結果一唱而紅,在京津一帶創出了名堂。剛改革開放的時候,人們忙著去追迪斯科和交誼舞,如今物質愈來愈豐富多樣,反倒又回來撿起老玩意兒。可惜的是,早些年沒人聽戲,也沒人學戲:家里都是獨苗,誰愿意把寶貝疙瘩送來受皮肉之苦,何況學成了也賺不到個仨子兒倆子兒的。買票的觀眾,有附庸風雅的,也有上歲數能聽出子丑寅卯的,瞧一回就知道你有多少斤兩。學戲的人少,撿不出好苗子,人們寧肯回去聽磁帶跟唱片,來劇院的人也就少了。按理,裘少榮這樣的半大小子,還輪不到他登臺。但裘少榮他爺爺不依。裘老爺子是本地出了名的老票友,聽了大半輩子的戲,當年就是老爺子拍板,把寶貝大孫子送去學戲,“誰說唱戲沒前途?老祖宗傳下的玩意兒,先頭沒斷,眼前就斷不了,甭看一時不濟,早晚還得紅火起來!”裘少榮是他爺爺看著長大的,手眼身法,一板一眼,老爺子都瞧得分明,他告訴劇團的團長,他老裘家的孩子,錯不了!團長沒有想太多,只當賣裘老爺子一個面子。像葉素秋一樣,裘少榮登臺甫一亮架勢和嗓子,就成了。

但凡稱之為“角兒”,必定不是一般的人物,是臺柱子,劇團里幾十張嘴都得指著人家。要萬一碰個刮風下雨、傷風感冒,裘少榮登不了臺,劇團上下可能喝西北風,團長決定給裘少榮找個B角。A角不易當,B角也不好找,雖說是A角的備用,也不能糊弄,這備用的身板、歲數不能和A角差太多,尤其是能耐,也得和A角半斤八兩。團長在學戲的后生里挑來挑去,把葉素秋拎了出來。葉素秋比裘少榮身板單瘦些,但乍一看是量不出的。問題在于,葉素秋唱的是生,裘少榮唱的是凈。好在葉素秋嗓子好,人有靈性,沒幾年工夫,愣是磨出了裘少榮的感覺。和裘少榮不同,葉素秋是鄉下孩子,他不挑身份,按月拿工資,只留下口糧錢,多數都匯給家里。

在對待唱戲這件事上,裘少榮很認真,只要不是傷筋動骨登不了臺,座兒到,他就到。在當B角的紀念,葉素秋都沒有上過臺,他總是浸沒在黑暗里,瞧著舞臺上的裘少榮。很多時候,黑暗讓他生出些恍惚,覺得站在臺上的不是裘少榮,而是他,想到這里,他就覺得黑暗中有成百雙眼睛盯著自己,盯出一身的冷汗。

據說在裘少榮小時候,他爺爺抱著他到山里找一個活神仙卜過一卦。活神仙算過裘少榮的八字以后,說他日后雖要遠走他鄉,有奔波之苦,但滿門吉慶,其人有百歲之壽,晚年財祿旺盛。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位活神仙真是看走了眼。裘少榮正在當紅的時候,哪想到天妒英才,飛來橫禍,留下即將新婚的愛人和寵著她的座兒,拂衣西去。A角一走,團長只好讓B角線頂著。葉素秋在臺上不慌不亂,讓團長有點兒不敢相信,莫非裘少榮的魂,轉到了葉素秋的身子里?

葉素秋不是唱花臉的嗓,他自己也覺得怪,聽著錄音,活脫脫就是裘少榮,他皺著眉搖了搖頭,自己也想不明白。

自打當上裘少榮的B角,一到劇團,他就跟在裘少榮屁股后頭打轉,說起來大小是個“角兒”,其實平常和助理差不多。要說裘少榮,也是厚道心腸,拿葉素秋當小兄弟,月底年根的,都會給多爭點兒補貼,有些心窩里的事,別人信不著,只托給葉素秋。比方去給楊怡雪送信。

要說楊怡雪有多漂亮,不見得,一個女人的美和好,不全在臉上。劇團里最漂亮的女人不是她,要說起嗓門最大的女人,她可跑不掉。也偏偏是這副粗壯嗓門,顯出她的迷人之處。試想,一個女人,她的容貌不差,身條舒展,又有善良、爽朗的性體,十個男人里,怕是有六七個免不掉對她的仰慕。葉素秋喜歡楊怡雪,劇團里沒有一個人知道;裘少榮喜歡楊怡雪,卻是劇團里沒有一個人不知道。裘少榮和葉素秋日夕相處,他信葉素秋,信他的憨實不是裝出來的,他也不是想不到葉素秋仰慕楊怡雪,只是想不到葉素秋的心思有多重。

去給楊怡雪送信,葉素秋是樂顛了的,明知道這信使裘少榮寫給他心上人的情書,心里還是樂。只因他能親近楊怡雪的時候沒幾回,他明白切身的體會,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抹笑,都是知足的。楊怡雪是喜歡裘少榮的,每次收到他的信,她的眼里都會泛出漣漪樣的微光。她管葉素秋叫“小信鴿”,他送來信,她都會買一個芝麻餅給他,等小信鴿吃飽,在放飛回裘少榮的身邊。裘少榮看的書雜,識的字多,會大段引用普希金和席慕容的詩句,他的信總是密密麻麻寫滿字,塞到信奉里鼓鼓囊囊的。楊怡雪認的字有限,她的信總是輕輕薄薄,揣在衣兜里,也會擔心被一陣風卷走。

幾個月以后,他們終于決定結束地下工作。楊怡雪又接到裘少榮的信,眼里的微光散開,她捧著信,沒有打算請葉素秋吃芝麻餅。“小葉,周末跟我們去公園劃船好嗎?”葉素秋從來沒有聽到過,楊怡雪的聲音也會柔和,也會甜膩,那聲音像雪白的方糖,像富強粉蒸的糖三角,任誰也沒有辦法拒絕。

傍晚的大排檔人聲嘈雜,光著脊梁的大老粗抱著麥克風聲嘶力竭地唱卡拉OK,劃拳的吆喝,女人的歡笑,在街角處徜徉。烤羊肉串、烤板筋、烤韭菜、烤饅頭片,一串一串擺到葉素秋面前的盤子里,裘少榮和楊怡雪忙著討好他,使他成為掩飾尷尬的幌子。

葉素秋就此成為他們兩人的跟屁蟲。凡是裘少榮和楊怡雪見面,身邊必吊著葉素秋,只有把他夾在中間,他們才有可聊的話題。以至于裘少榮和楊怡雪定親,兩家人正式見面,葉素秋還是沒有躲過,給他們挾著參加,楊怡雪挽著他的手臂,說他是紅娘。那天的楊怡雪情緒高昂,雙腮緋紅,夸張的肢體動作和笑聲反而使裘家老少更認定她的真誠。

晚上,裘少榮拉著葉素秋到大排檔去喝酒。他用手指頭敲扣桌棱打著拍子,半闔雙目,來了一段《單刀赴會》,然后將杯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兄弟,人在世上走一遭,最得意的是什么?我告訴你,不是萬千寵愛、滿座皆驚。”

“那是什么?”

“得一心人,執手偕老,相看不厭。”

第二天,劇團的人都知道裘少榮和楊怡雪定了親。晌午到食堂吃飯,男人們聊起這件事,免不了長吁短嘆,花堪折時直須折,現在可好,連花帶枝都給別人折去,只剩眼饞的份。他們說的話,是不當正經事的,嬉皮笑臉,飄到葉素秋耳朵里,卻入了心。他可以不在乎A角,卻不能不去在意她,劇團里人丁興旺,再容不得他了。戀無可戀,又苦于無處可投。

苦惱三五日,機遇終歸落到他頭上。周日唱罷最末一場戲,跑龍套的冬子吆喝幾個拉大幕跑龍套的出去聚聚,順帶喊上了葉素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冬子才抖摟出這頓飯底下的真料:有一個在橫店做武行的哥們兒,找他幫忙拉幾個伸手利索的南下攢伙。

“現如今拍影視劇多是打打殺殺的戲,需要大把大把的武行,不怕苦、不怕累,膽大心細,有的是錢賺。”冬子掰斷一次性筷子,挑弄出牙縫里的韭菜葉,“我這哥們兒干了十幾年武行,國內國外的導演認識不少,關系牢靠,跟著他不用發愁沒有事做。”

在座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唱念做打練到大,出了師傅的院進了劇團的門。北方的冰刀霜劍、滿目黃土,光禿禿的,可他們看慣了,南方對他們來說是另一片天地。幾個人挑著碟子里可憐巴巴的三五粒花生米,肚腸里主意打過千遍,卻不敢落定一回。不曾想到的是,平日里悶聲悶氣的葉素秋卻別添骨氣,他斬釘截鐵地表示,南下的人里算他一個。蔫吧人自有狠時候,給葉素秋這么一煽動,當下又有五六個人報名。

冬子記妥當報名的人,轉天去跟團長攤牌。走的人都是零打碎敲的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唯獨葉素秋是B角,有裘少榮的關系。團長又叫來葉素秋,兩人單獨聊了聊。葉素秋口里只說沒有登臺的機會,想另覓出路,話都在情在理,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團長一拍大腿,去吧!

事情像家雀兒傳的,在劇團里吵開。沒有人覺得這事不妥,都是一個鼻子兩只眼,吊嗓子翻跟頭練到大,你在臺前顯能,他躲在幕后,憑什么?人能憋屈一時,還能憋屈一輩子?人們談論起來個個像早有預料,可又耐不住爭相評說。

晚間下了班,葉素秋推著自行車才到劇團門口,就給裘少榮和楊怡雪截住,拐去夜市的大排檔。夏日炎炎,夜里九點多正是熱鬧的時候。裘少榮要一瓶二鍋頭,兩個一匝高的玻璃杯,倒滿,各放到他和葉素秋跟前,不等涼菜和燒烤端來,先下了三開。

“我聽說,你要離開劇團?”裘少榮抹抹嘴。

“是,我想跟冬子南下,去橫店。”

“冬子那樣人,能信?再者說,咱們為什么學戲?圖的不是家財萬貫,要圖這,干什么不好?十來年手眼身法步,你又在劇團熬了這些年,去拍影視劇,好,咱不是說不好,你甘心嗎?能耐不及你的都成角兒成腕兒了,以你的能耐,還怕沒有機會出頭?”

“哥,我熬了這些年,實實在在熬不下去了。”

“實話跟你說,團里正排一出大戲,《水漫金山》。早前我跟怡雪商量過,這回正該你出頭露臉,許仙不做別的人選。先頭你學的是生,這幾年生相扮凈、文戲武唱,不該是你的路。戲是要上國家大劇院的,憑這些年為劇團出工出力撈到的些許臉面,我說什么也為你爭一爭。你是擊空的雄鷹,不能久在樊籠之內。別人不了解你,我了解你,你的能耐,真心扎實、地道。”

“打進團以后,登臺的事傳過幾回,都沒有成,我早就沒有念想了。我算看明白了,這輩子我和梨園行有緣無分,你就由著我,出去闖闖吧!”

“不行,這一次,怎么著也得成!”

裘少榮一巴掌排在桌子上,酒氣沖頂,說著話要去找團長。他喝了酒,楊怡雪和葉素秋爭著攔阻,不讓他開車上路。但裘少榮身材魁梧,粗壯的手臂一擺,楊怡雪和葉素秋就給蕩開。裘少榮打開車門,命令似的叫他們在這等他,便鉆進“比亞迪”絕塵而去。

那杯沒有喝完的酒靜靜立在桌上,葉素秋和楊怡雪等著裘少榮。他們一直等到十一點多,終于等來團長的電話,在電話里,團長說出一個比他們想到的壞消息還要壞的消息:裘少榮來到他家,在離開的路上出了車禍,現在市醫院搶救。葉素秋和楊怡雪慌忙趕往醫院,楊怡雪倉促起身,碰倒裘少榮的酒杯,“嘭”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望著市醫院的大門,往事在腦海中倏忽閃現。葉素秋嘆口氣,拾階走進去,鼻息間盡是藥液的氣味。在過道里正碰見捏著煙盒的團長。團長無奈地說,楊怡雪倒是醒了,就是不進水米,什么主意都想了,都不成。團長出去抽根煙透透氣,葉素秋快步走向楊怡雪的病房。

病房里外聚著好多人。人們七嘴八舌地勸楊怡雪,連同一病房鄰床的病人也在幫腔。楊怡雪倚著床頭,面色蒼白,目光渙散,整個人的神魂像給抽空了。葉素秋走到門口,便有人遞出一句話進屋,“小葉子來了”,人們紛紛回頭,就勢讓出一條道,捧著主角兒亮相。葉素秋走到近前,欠身坐在床沿,把帶來的水果擱在床頭柜上。

“姐,怎么不吃東西?”

她好像壓根沒有看見葉素秋。葉素秋接過同事手里的粥,用勺子蘸了點兒,在舌尖品了品,搖頭,“淡了。”

“我怕太甜。”

“有糖嗎?”

人們找了半天,鄰床的病人贈了幾塊方糖,葉素秋一股腦放了五塊。舀起一勺,抬到楊怡雪唇邊,他清了清嗓子,“想當年在河間誰不尊仰,持雙鉤壓綠林坐地分贓”。說來也奇,她竟然在這一嗓子里尋回自己的神魂,端詳著葉素秋,眸子里重又綻出生氣。她顫巍巍抬起手,放在他的臉頰上,嘴唇嚅囁出一聲,“少榮。”

僅是這一聲,人們就聽出了她的悲傷和失魂落魄。

葉素秋卻不動聲色,他哼唱著“隆格里格隆”,勺子貼在她唇邊,“喝一口。”

“好。”楊怡雪乖巧地喝掉勺子里的粥。

使人不敢置信的奇跡就這樣發生了,楊怡雪喝掉了兩碗粥。她一直癡癡地盯著葉素秋。他在床邊,她的視線便在床邊;他在窗前,她的視線便在窗前;他走出去,她的視線便逡巡在門口。葉素秋的一言一行,緊扣得一板一眼,任誰都瞧得出,他身在舞臺下面,卻端著架勢,演著另一個人的戲,唱著另一個人的詞,踩在鑼鼓點上不差毫厘。連見過不少世面的團長,也看得呆住,莫非真是裘少榮穿越回來了?

吃完粥,楊怡雪的臉色紅潤不少,哄著她再睡一會兒。安撫好楊怡雪,葉素秋和團長走到外面,找了一個長椅坐下。葉素秋用雙手抓住褲線,放開,抓住,又放開。團長嘆了口氣,探手去兜里掏出煙盒,取出一根煙夾在手指間,想了想,沒有點燃。

“最近,排練得怎么樣?”

“我想,”葉素秋低沉地說,“應該沒有什么問題。”

“少榮這么一走,就需要你頂上來。這是你頭一次挑大梁,可得穩住啊!”

“我想當A角,想了很多年。到如今,我倒寧愿自己是B角,一直是。”

“說什么胡話,全團幾百號人可都看著你哪!”團長嘆息一聲,“說起來,少榮離開有段時間了,怡雪還是恍恍惚惚的。飯不好好吃,人不好好過,身子早晚扛不動。在團里,你和少榮、怡雪關系最近,沒事的時候多勸勸她。”

葉素秋點了點頭。

“怡雪小時候,聲音條件比現在好,扮《水漫金山》里的白娘娘,那真是形神兼備。可惜,有當角兒的本事,沒有當角兒的命,變聲期的時候,老天爺硬是把唱戲的好嗓子奪走了。”

“她那段時間特別難過,得虧有少榮哥陪著。”

“素秋,我知道你沒有太多登臺的經驗,可我得跟你說句話。入戲可以,但不要入戲太深,太深了,就分不清楚什么是戲、什么是真。”

“素秋,發什么呆哪?”

葉素秋回過神來,楊怡雪拿著戲服站在身后,檀香的煙繚繞在燈光下,泛著灰藍的光彩。楊怡雪幫葉素秋穿上戲服,像從前對待裘少榮,末了,在他后背上輕輕拍一把,笑著說,“得活兒。”葉素秋端著角帶,踩著厚底靴走向登臺的口,腳底顯得笨重,腳步沉,他知道,這分量不在靴子上。

“素秋,”楊怡雪喊住他,給他戴上髯口,“怎么了?心不在焉的,連髯口也忘了戴。”

“沒……沒事。”葉素秋忙不迭搖頭。

像是打了個盹的工夫,一年多的時間翻了篇。葉素秋早就是劇團里新的臺柱子,人們像捧裘少榮一樣捧著他,也有老年人嘴上逞強,他比不得裘少榮,身板差著,缺幾分霸氣。說歸說,“葉素秋”三個字出現在劇院門口,人們照樣涌進來,噓著他的身板,寵著他的聲腔。他的動作干凈,聲音輕透,比裘少榮多了一分力道,又不缺裘少榮的扎實。人們總不免將他和裘少榮比,擔心有了新歡,棄了舊愛,被扣上“喜新厭舊”的冤枉帽子。

起初,葉素秋不在意,他本來就是B角,說到底,就該是A角的一條影子。在后臺,他的待遇和裘少榮沒有區別,除去勾臉,楊怡雪侍候侍候得樣樣齊集。口氣,動作,眼神,站在她跟前的,分明是披著葉素秋軀殼的裘少榮。下了戲臺,她也隨著他,往食堂打飯,都是她搶先去,蒜薹炒肉、醬爆雞丁、西葫蘆炒肉片,打回來的都是裘少榮愛吃的菜。葉素秋愛吃熬菜,軟軟糊糊的,和米飯拌在一起吃。裘少榮喜歡吃饅頭和面條,西紅柿打鹵面,他一頓至少要三碗。葉素秋的肚子沒有那么大容量,硬逼著自己咽,哪怕轉過頭吐在洗手間里。只要她暢快,他受點兒罪算什么?

郁悶的是,一走出劇團,楊怡雪立刻換了個人。她總是冷著張臉,對葉素秋不搭不理,好像滿身的熱情,全給劇團的兩扇大鐵門隔斷了。擦肩而過的路人,尚且難免有剎那的交匯,楊怡雪對葉素秋,避之唯恐不及,像前世的仇家,必須得卻人千里。走在街上,隔著很遠看到,她要么轉身繞開,要么低下頭匆匆疾行過去,不僅不和他打招呼,甚至看也不看。

葉素秋的心,給她澆過幾瓢涼水,攪成透心涼,回到劇團,她又熱切地迎上來。豈不知,正是她的熱火,給他心上染了一層霜。在楊怡雪眼里,他或許只不過是一副行尸走肉,她看到的,還是裘少榮的音容。身上的蟒袍,腳踩的官靴,還有臉上的油彩和髯口,是通往彼岸的渡口,將那條故去的魂泅渡來,喚起她久泯的熱切和心動。

人們打量著葉素秋、咂摸著葉素秋,品評著早已與他們陰陽相隔的裘少榮。葉素秋踩著過門上臺,伴著胡子的音調轉過身,看到黑壓壓的人坐滿場子,像一大片烏云。烏云壓城城欲摧,他就是那座城,空城,城上有人撫弦、城下有人打掃,城內,卻是空空蕩蕩,沒有一兵一馬,哪經得起疾風驟雨?又回到那時站在后臺,睜著雙眼瞧著裘少榮,閉上眼,自己身在臺上,緊張得手足無措。“啪”一聲,手里的馬鞭落在臺上,西皮慢板響起,他已經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唱啊!”站在后臺的楊怡雪急得跺腳,“怎么回事?”

那一年,他也鼓起勇氣,買了一捧花想送給她。那一天是周末,所有人都休息了,只有她在劇團。葉素秋買了幾枝拜賀,用衣服蓋著,賊頭賊腦溜進劇團,他走在涌向后臺的甬道里,嗅到身邊擁堵著百合的香味。他擔心忽然有人闖出,從掩蓋不住的花香猜透他的心思,使得他更加緊張、害怕。直到走進后臺,才意識到,彌漫于周圍的花香,不是來自他的懷里:裘少榮手捧的那束花比他的大出兩倍,單膝跪在楊怡雪的面前。

“你這是做什么?”

“你要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你先起來。”

“你答應了?”

勇氣和忐忑,變成懊惱和羞慚。葉素秋把手里的拜賀拋在墻角,低著頭走出劇團。當時艷陽高照,寒風凜冽,影子拖著他向長街的盡頭而去。人常說,哀莫大于心死,師傅說過,三花臉扛不起大戲,他連淚水都沒有力氣擠出來。

臺底下的觀眾議論紛紛,有的人干脆站起來,伸長脖頸望著臺上。葉素秋丟了魂兒似的站著,聲樂都停住,前臺后臺僵到了一塊。葉素秋取下髯口,向臺下深深鞠了一躬,“今天,對不住大伙,”他笑了笑,接著說,“我唱不下去了。”

劇院里亂成一片,后臺卻是死寂。團長跟著葉素秋回到后臺,他坐在椅子上,團長站在身后。葉素秋盯著鏡子里那張勾畫著臉譜的面孔,瞳孔比黑暗中的黑還要黑。團長看見鏡子里葉素秋臉上的油彩,沒有分毫的波動。

“團長,我想求你個事。”

“你說。”

一連幾天,都沒有見到葉素秋,楊怡雪的心里空落,又覺得卸去了肩上的負擔。團里的大戲《水漫金山》終于開始彩排,因為葉素秋不在,演法海的換了人。臨到帶妝彩排,團長又來通知,許仙也要換人。楊怡雪不是挑大梁的旦角,她演的是小青,注重的是漂亮動作,論身手,團里沒有哪個女演員,有她這兩下子驚艷。

眼看距離正式演出不剩幾天,臨陣換將,這不是開玩笑嘛!演員們不滿的議論,楊怡雪不管那么多,戴著妝去找團長理論,指著鼻子問,排了好幾個月,幾十號臺前幕后的工作人員,要上國家大劇院的重頭戲,當是開玩笑哪?團長趕緊去關住門,她的嗓門大,一張嘴整個劇團都聽得到。團長轉身,怎么,元神歸位了,跑到領導辦公室來唱武戲,你想造反啊?選什么人唱什么戲,那是經過研究討論的,以為我自己能拍板?“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別來跟我胡攪蠻纏,放心,只會愈換愈好,不會愈換愈差。”

“那您跟我交個底,到底換誰演?”

“你心里比我有數,揣著明白裝糊涂,何苦來問我?”

“不行,他唱不了,許仙可是生角。”

“他怎么唱不了?他本就是生角出身,你忘了嗎?”

幕布緩緩拉開,下頭坐著領導和同行。舞臺上,背景是清明時節的西湖,楊柳青青,茶樓酒肆林立。舞臺中央是用木頭搭建的斷橋,燈光在橋邊投射出水流和青石的效果。伴著念白,落魄的書生許仙跌跌撞撞走出來,他歷盡艱辛逃出金山寺,在西子湖畔與自己的娘子白素貞再度相逢。小青痛恨他,拔劍上前要怒斬薄情郎,他嚇得面如死灰,忙不迭求饒,幸好身邊的白娘子橫身阻擋住七尺劍鋒。又是一段內心剖白,鐵石心腸如小青,也被他說得軟下去了。柔軟的書生仰起臉,沒有厚重的油彩,淡淡的脂粉下是葉素秋清秀的五官,他學了十幾年的生,本就有一副風月無邊的聲嗓。四周掌聲雷動,伴有歡呼,伴有驚嘆,他從此褪去蟒袍,換上青衣布衫。

謝幕的時候,他站在她的身前,笑吟吟向臺下的人鞠躬、揮手。同樣的背影,楊怡雪感到已經恍如隔世。

“你先起來。”

“你答應了?”

“少榮哥,太突然了,讓我再考慮考慮。”

楊怡雪走進甬道,正踩到地上的花,一束孤零零的百合。意識到什么,她急匆匆追出門去,在劇團大院里,葉素秋落寞地走在風里,低垂著頭。她捧著他的花,白凈的云朵被風拂過頭頂,那個下午,楊怡雪沒有等到他駐足,轉過臉。他沒有看到她的眼淚。

已經忘記,她是怎么發現他的。劇團的男孩子,幾乎都喜歡圍在楊怡雪的身前身后,包括裘少榮,都在想方設法討好著她。那時候,她總是在人縫中看到躲在一旁的葉素秋,捧著一本書,不時切切地向她瞟一眼。后來,她才知道,他是裘少榮的B角,相傳當初是11月拜師入門的,所以得了“素秋”的名,這名字真是和他再妥當不過。他悄悄看她,她也在悄悄看他,直到有一天,他拿著裘少榮的信出現在面前,漲紅著臉把厚厚的信箋遞到她手里。回復給裘少榮的信總是寥寥幾字,她樂于享受的,是和他在一起的那點兒時光。

人總是要長大,愈長大,愈煩惱。多少次,有句話似乎都到了嗓子里,就是說不出。而葉素秋依然是那個抱著芝麻餅,躲在暗處悄悄窺看她的怯懦少年。她無法邁過那條門檻,他不敢戳莫那張窗戶紙,就如同那天站在劇團大院里一樣,都在等待著彼此,卻無人愿意妥協。命運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本來只是一步之遙,被逐漸拉大,終于變成鴻溝天塹,變成浩瀚江湖。楊怡雪知道,葉素秋已經無力泅渡,于是答應了裘少榮的求婚,把一支金釵幻化成了無垠星漢。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世事如棋,落子不能悔。許多事都是一剎那的抉擇,由此無從更改,他的怯懦和自卑,她的怒其不爭,讓彼此相行漸遠。對裘少榮的兄妹之誼,最終被誤讀成男女之情,或是因為不愿辜負他的一往情深,終遂了他的愿。在兩家人見面時,看著手足無措的葉素秋,楊怡雪又憐又恨。她需要葉素秋的款款深情,又渴求裘少榮寬實的肩膀。直到有一天,葉素秋著裘少榮的扮相登臺,兩半破裂的鏡像交錯。

可是,幻象終歸要破滅,許仙在斷橋上的一番哭訴,讓葉素秋徹底割去裘少榮的陰影。人們不用品評他和裘少榮的高下,怎么評?沒有法子。一個唱生,一個唱凈;一個鮮活在眼前,一個殘留在過去。劇團門口立著的牌子上,粗筆濃墨勾勒出“葉素秋”三個大字,每天固定的劇目已不再是《五臺會兄》。葉素秋在后臺粉上妝,不再戴髯口,吊一嗓子“咿——呀——”朝著后臺入口踱去。那雙眸子還在暗里跟著他,卻不似曾經,臺前幕后,不再有隔世的光景,他扮著自己的戲,唱出自己的聲味。

“一轉眼,”團長站在入口處,打量著臺下的人,“快兩年了。”

“是,”楊怡雪說,“風長吹,水長流,花長開,人長在。”

“怡雪,你還年輕,該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

“團長,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有些事,有些話,還是不說破的好。”

“你們兩個人都不說破,都憋著,多難受啊!”

“說破了,興許更難受。”

“你不說,怎么知道?夢會醒,戲會散,日子也總得過。”

人們都聚集在登臺的入口處,后臺空空蕩蕩,葉素秋的聲音絲絲縷縷傳過來。楊怡雪坐在鏡子前,看到掖在鏡框上的照片,抬起手,慢慢取了下來。掌聲,歡呼聲,有一種回蕩在時光隧道里的空靈。楊怡雪拉開抽屜,把照片放了進去。她站起身,倚著葉素秋的桌子,微闔雙眸,面含淺笑,等待著葉素秋唱罷這一出。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臨安三月的風,最是綿軟。伴著細雨飄搖,柳絲柔柔,絲絲縷縷拂過微漾的湖面,沾染上素白的裙角,氤氳了如墨的青絲。 ...
    紀青棠閱讀 346評論 0 2
  • 阿乙三歲的時候就來到了空明寺。 他是和母親一起逃難來的。那天他和母親饑腸轆轆地站在空明寺的下面,母親拉著他的手,咬...
    Godzilla_閱讀 1,660評論 16 17
  • 1. 某年的某學期,我的成績一落千丈。 一進教室感覺到的氛圍便是壓抑沉悶,莫名的煩躁隨時隨刻都會涌入腦海,注意力完...
    科先李閱讀 1,068評論 0 1
  • 最近我情緒異常失落,總覺得心底有一股竄動之火,所到之處——骸骨不留。。。。。。。 網上搜索了有關西湖的照片,第一張...
    窗邊冷月光閱讀 355評論 0 1
  • 我的媽媽 媽媽,初中數學老師,人稱:蘇老師 之前提到過家里老師很多,祖輩的爺爺奶奶,父輩的媽媽,姑姑,姑父等也都在...
    JohnsonZH閱讀 441評論 0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