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斷橋,他的前生

阿乙三歲的時候就來到了空明寺。

他是和母親一起逃難來的。那天他和母親饑腸轆轆地站在空明寺的下面,母親拉著他的手,咬了咬牙,突然就扯著他往臺階上奔,然后甩開他的手噗通一下摔在門前,拼盡全力喊:“救命啊!救命啊!”三歲的阿乙茫然地站在她的旁邊,除了饑餓感,他什么也感覺不到。

不久后,空明寺的方丈走了出來。他看著趴在地上號啕的阿乙母親和阿乙,面露悲戚。他伸手想去扶起母親,可是卻被她一把抓住。她布滿灰塵的臉上掛著絕望,可眼睛卻在發光:“師父,求求你,讓我兒子跟著你行嗎?我沒有辦法讓他活下去了,因為我自己都已經活不下去了。”方丈的手被她捏得很痛,他盯著這個女人充滿期待的眼神,再看了一眼旁邊的阿乙,他無故無慮地活了這么久,第一次開始覺得麻煩。不是這個女人的話,而是他覺得阿乙是個麻煩,盡管空明寺需要人手。可他實在做不到要去拒絕眼前這個倔強的女人,她已經歇斯底里了,不是他不忍心,而是他覺得如果他拒絕她,這個女人會撲上來咬斷他的喉嚨。此刻阿乙母親的指甲正狠狠地嵌在方丈的皮膚里,血液讓她的眼睛變得兇狠,方丈吞了吞口水,說了句“阿彌陀佛”,然后用另一只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對她點了點頭。

女人立刻松了手,像一只老獸在瀕死前被剝下了皮一般,既痛苦又滿足。她對著阿乙笑了一下,然后使勁撐起身子,離開了這里。

剩下阿乙一個人站在那兒,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方丈牽著他走進去,為他剃度,清洗,給他飯吃。阿乙在這里很開心,他從第一天吃飽肚子的那刻開始就已然覺得母親離開他是非常正確的,所以這些年來他很少想起這個女人。方丈給他起法號“慧覺”,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更希望別人叫他“蘇凡一”或者“阿乙”,這是母親起的,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念及她的好。阿乙告訴他所有的師兄弟自己叫“阿乙”,讓他們不要叫他“慧覺”,他說這個名字太奇怪,念起來像是自己被什么凈化了一般,都說浪子回頭是覺悟,可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被冠以這樣善惡氣息濃重的名號,他不愿意。

師兄慧遠告訴他出家人必須被喚法號,若還叫俗家姓名便是和俗世牽連,六根不凈,成不了真佛的。阿乙聽了后哈哈大笑,說:“我才不要成什么佛,我只要活著能吃飽便罷了。”慧遠嘆了口氣,搖搖頭道:“你妄念太重,凈不了欲,放不下執,在這清凈地長處,會有災厄的。”阿乙將兩只手放在腦后,長吁一聲,躺在床上:“吃飽喝足最要緊,能有什么災厄?就算有,我已經活得很好了,就算死后去不了西天也沒什么。”

阿乙今年二十歲,他已經在空明寺呆了十七年了。

他每天的生活很簡單,除了早起念經,掃灑庭院外便無事可做。他不想像其他人那樣整日整日地坐在禪房修心求道,所以他會花更多的時間去空明寺外看看風景。荒山野寺阻隔不了阿乙對人間的好奇,春日的時候他最是開心,因為滿山的杜鵑會開得繁盛,那熾烈的紅色便是人間最大的欲望。生機在這片無人煙的地方如此鮮活,如此招搖,讓阿乙的心蠢蠢欲動。方丈知道他無心向佛,從留下他那天起方丈便只是想求個功德,所以阿乙每天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要不要四大皆空,他也不去管,聽之任之。

可阿乙的欲望卻重得可怕,在這片孤獨的空靈境地上,這樣的俗念無疑是與佛相抗的。方丈很怕阿乙那活生生的欲,即使阿乙除了閑散什么都不會去做,可他還是很怕。他不清楚原因,所以才想用“慧覺”這個法號來去一去阿乙的渾氣。這顯然沒什么作用。阿乙依然叫著自己“蘇凡一”,依然瀟瀟灑灑地過著日子。他和師弟慧心私下里稱方丈為“糟老頭子”,誰讓他每次見阿乙都板著臉呵斥他不思進取。

他就這樣過了十七年,逍遙又無趣的十七年。

一天,黃昏時分,阿乙像往常一樣吃完齋飯打著哈欠向禪房走去。推門的一瞬間他看到師弟慧心慌亂地往衣袖里塞著什么,然后趕快對他擠出一個笑,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你藏的什么?”阿乙湊過去問他。“沒,沒什么。”慧心尷尬地偏過頭,他的臉漲得通紅。阿乙神秘得彎了下嘴角,提高嗓音:“哦?我這就去找老頭子,讓他來搜你。”

“別!”慧心急了,他死死拉住阿乙的袖子,拖著哭腔:“師兄你別去,讓他發現我就要被趕出去了!趕出去我可就該沒命了!”

阿乙笑吟吟地推開他的手,:“那你把東西拿出來。反正我又不是那些死板和尚,給我看看又無妨啊。”

慧心扭扭捏捏地從袖管里掏出那東西,那是一本書,阿乙很不解。“一本書有什么好藏的?”

“這不是一般的書。”慧心的臉更紅了,他縮著頭把書往阿乙手中一塞,不敢看他,“你看看。”

阿乙疑惑地捧起那書,翻開第一頁的時候他愣了,一個女人雪白的身體被墨水細膩地勾勒出來,她眼神魅惑地盯向阿乙,擺出的姿勢竟讓阿乙有些羞澀。他心里升騰出一種感覺,和看向那滿山的杜鵑時的感覺相似,卻更強烈,更不可抗拒,更讓人沉迷。那是阿乙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體,也是阿乙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活在了人間。

“你小子居然偷著看春宮圖,哈哈哈。”阿乙開玩笑地打了慧心一拳,慧心羞愧難當,只是低著頭兀自抿嘴。“別不好意思,我不會告訴師父的。”阿乙把書放在慧心旁邊,“而且這也沒什么,這地方死氣沉沉的,你找樂子也是應該。你從哪兒弄來的書?”

“我...我下山時置辦物資的時候偷偷買的。”慧心很感激地看著阿乙,“師兄,謝謝你。”

“客氣什么。不過你看完了得借我,不然我明天就告訴老頭子。”阿乙故作威脅狀,然后懶懶地拍了拍衣服便躺在了地上。窗戶開著,他可以看到外面的樹和月亮,那女人的身形還在他腦海里,不是邪欲,他只想去想一想,他覺得這個女人很美,像這天地萬物一樣,讓他看一眼,便再也無法舍得。

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沒有去寺外游蕩過,那滿山的杜鵑開開落落他也絲毫不在意。活了這么久,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屬于人世的,可如今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從前被稱作的“六根不凈”在真正的俗世里也只是不成熟的模仿。他想要去尋求和這人界真正融合的東西,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契機,可他卻怎么也尋不到。頓悟而求不得,是這群和尚念佛的可悲。阿乙苦笑,這也是我思凡的可悲。

阿乙便這樣惶惶不可終日得將自己閉在空明寺里,那是他二十一歲的時候,他開始知道了凡塵里的另一些道理,只是這些道理對阿乙來講,除了透徹外就只剩折磨了。

但他卻從未料到他會有機會去證實這個突如其來的道理。那天他決定不再懨懨度日,想要出去走走,試試那群和尚口中的放下。他站在灌木叢里閉著眼睛,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那個聲音,她在喊“救命,救命…”

是個女人,是個年輕女人。阿乙睜開眼睛,順著聲音的方向走,沒多久便看到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她的腳脖子上有一個傷口像是蛇的牙痕,她喊救命的聲音很虛弱,卻很好聽。阿乙很快地跑過去,他什么也沒說,直接伏下身子去吸毒血,吐出來,再吸,再吐。完成后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漬,伸出一只手去扶那女子。女人似是恢復了一般,她莞爾一笑,然后將白皙的手搭在阿乙的手上,并說著:“謝謝小師父。”
阿乙不做回答,只是楞楞地捏著女人柔軟的手指。他看到女人的眼睛里閃著亮亮的光,像含淚一般。那是一雙嬌媚的丹鳳眼,讓阿乙出神。此刻他感覺到體內有什么東西復活了,正哧哧地頂著自己的五臟六腑。他的后背流著汗,身體也在變得僵硬,直到女人無辜得問了他一句“你還好嗎?”他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女人有些疼惜得用被攥著的手蹭蹭阿乙的皮膚,“我叫秀寧,師父怎么稱呼呢?”阿乙不敢看她,低下頭道“我叫蘇凡一,你可以叫我阿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拉著女人的手,只是一味地躲著她的目光。

“阿乙?師父是出家人吧,怎么會叫這俗家姓名呢?”秀寧的語氣聽不出一絲疑問和取笑,她只是單純地問,倒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姑娘見笑了,我的法號叫慧覺,可我并不喜歡這個名字,像是為了贖罪一樣。還是叫我阿乙吧,我的師兄弟也這樣叫我。”阿乙說完才驚覺,然后趕緊放開了秀寧的手,羞赧一笑,嘴邊的酒窩在他通紅的臉上顯得可愛。

秀寧也笑了,她的嘴唇因為毒液的緣故依舊蒼白,可面龐卻因此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美。她捋了捋耳邊的發絲,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阿乙見狀很迅速地摟住她的肩膀,不自然但很努力地撐起她。秀寧的頭靠在阿乙的肩上,她問:“阿乙師父是空明寺的嗎?”

“是的,我是空明寺的和尚。”他接觸著秀寧的體溫,身體里的東西在愈變愈強。“姑娘,你能自己站穩嗎?我是出家人,不能扶你太久的。”出家人這三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顯得很可笑,他自己也吃驚為什么會這樣說,但實在找不出話來緩解他的不安。

“我可以的,你放開吧。”秀寧從未見過這樣不像出家人的出家人,她在心里偷笑。
阿乙松開胳膊后撓撓頭,“姑娘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阿乙師父,我自己可以回去,謝謝你。”秀寧對著阿乙擺擺手,臉上滑落的發絲也隨即飄了一下。

“那…”阿乙脫口道:“我們還會見面嗎?”

“一定會的。”秀寧彎彎的雙眼柔情似水,她跌跌撞撞地向前移動著,聲音回蕩在身后。阿乙癡癡地看著她的背影,在有意識的時候秀寧已經不見了。這是個夢吧,阿乙想,此刻他才醒過來,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樣瘋狂地大笑。

終于,我終于找到了。他摸了摸臉頰,深吸一口氣,這就是人間啊,這才是人間啊。

隨后的日子里阿乙每天都會下山去,在灌木叢里等著秀寧出現。可是秀寧卻像消失了一樣,無論阿乙怎么等,怎么找,她都不在。阿乙很苦惱,他尋遍了整個山林,都沒有人家的影子。秀寧到底住在哪里?他悻悻地返回空明寺,然后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發呆。他有點兒傷心,這次倒不是因為自己,找不到秀寧,他覺得自己好像丟了東西。

“師兄,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臉色這么差?”慧心湊過來拍了他一下,阿乙不理他,神情還是茫然。

“你中邪了吧,蘇凡一。”慧心嘲笑地說著,還不忘搖一搖他的身體,試圖讓他高興,可阿乙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道:“出去。”

慧心撇撇嘴,沒好氣地擠著他坐下。“你倒真絕情,我是關心你,你還反過來對我這么兇!”說完慧心睜大眼睛做吃驚狀,“你不會被妖怪勾走魂兒了吧?”

“你再胡說小心我撕爛你的嘴!”阿乙惡狠狠地推了他一下,這才笑出了聲。慧心也不在意,只是任他對自己動手。“我說師兄,你到底怎么了?這些日子你都是這樣沒精打采的,每天都出去,再這副樣子回來,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阿乙苦笑,“誰知道呢,大概我欲念太重,有因果報應了。”

“切,我看你就是被妖怪勾魂兒了!”慧心靠在床沿上懶洋洋地說,“師兄,這荒山里可是有妖怪的,你可得小心,要是哪天遇見個女妖怪,保不準還要吃了你!”

“妖怪?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哪來的妖怪?快去睡覺!”阿乙使勁地推走賴在身邊的慧心,腦袋順勢往枕頭上一躺,不再理他。

風吹起院落里的樹葉,然后穿過墻壁游離在更深更寂寞的山林。此刻的阿乙微微合眼,他將手掌貼在胸前,聽著外面林葉被拂過的聲音均勻呼吸。他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離神明如此的近,好像伸手便能觸到那普世的光環。而就算接近了又怎樣?我心中無佛,想要的凈土都是欲望的化身,這太可笑了。阿乙的睫毛在輕顫,母親,我跟你餓著肚子一起奔波了那么久,你明知道從一開始我就注定了要被欲望纏身,我注定就是骯臟的凡人,你怎么會選擇把我拋到這沒有善惡的地方,讓佛與我一同煎熬呢?阿乙攥緊衣袖,蜷了蜷身體,到底是誰錯了?是我,是你,還是這自詡清高的佛?

“阿乙師父......”風還在院子里沉浮,這個聲音飄渺悠長,阿乙以為那來源于自己夢境的深處。

“阿乙師父......”聲音逐漸清晰,阿乙睜眼,他確定自己沒有在做夢。他從床上坐起,緩緩走到門前,他伸出的手臂懸在半空停了了一下,慢慢把門打開。秀寧身著一襲白衣正站在滿庭落葉間,看到推門而出的阿乙,她粲然一笑。

“秀寧姑娘……”阿乙站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來了?你是怎么進來的?”

“從大門走進來的啊。”秀寧語氣輕快,“叫我秀寧就行。”

“秀寧…”阿乙倚在門上,眼神空洞。“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找我?”秀寧有些驚奇,然后偏了下頭喃喃自語:“從來都沒有人肯找過我,你當真找了我很久?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阿乙有些語無倫次,“我只是想著,如果只見一面真得太少了,我想找你,就是想見你,然后……”阿乙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證明我此生與凡塵所有的一切都緣分未盡,一面即是緣,有緣怎么能輕易放棄呢?”

“一面即緣…”秀寧念著這四個字,“你找我只為求緣,不為其它嗎?”秀寧眼中突然黯淡。

“我......”阿乙有些害怕,他看到那就要接近的神明之光就快穿透自己的身體,刺目的顏色讓他很不舒服,他說不出來話,只能和她對視。

她像看穿了自己此刻心里的慌亂和畏懼,也是那樣安然站立,仿佛她和庭間過往的冷風已渾然一體。

“我走了。”良久,秀寧開口,隨即轉身想要離去,卻被不知何時沖過來的阿乙抓住手臂,“等等!”他說道,“我找了你那么久,是求緣不假,可你不明白嗎?我此生的一切緣都來源于你,沒有你,我又怎算得上一個真真正正的俗人呢?”

“你想做俗人?可你是個和尚啊。”秀寧注視著他的面孔,他的神色如此堅定,沒有絲毫動搖。“和尚,你既六根不凈,還在這里做什么?你如此妄為,不怕佛祖降罪于你嗎?”

“我本就是個俗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和尚。我從生下來就離西天極樂遙遠得很,如今誤打誤撞進了這所謂凈土,去修那與我的生大相徑庭的行,這是欺了佛也是騙了我自己。我不怕罪過,我只求快活。秀寧你知道嗎?我若是真得皈依了,才會被降罪,因為我這樣的渾濁硬要和佛相接,才是不敬啊。”

阿乙垂下手,他向后退了幾步,低下眼皮,輕聲道:“對不起,認識我這樣的和尚污了你的眼吧,以后我不會去尋你了。”他雙手合十向秀寧鞠身,還未站直卻被秀寧一把抱住,她的一滴眼淚沾濕了阿乙灰色的衣衫。“不,你是我認識的最不像和尚的和尚,可你卻是我認識的最真實的人。阿乙師父,不,蘇凡一……”秀寧松手,認真地看著阿乙的眼睛,“我不在乎你如何,讓那些和尚去求他們的道,你不是他們,你來求你的緣。”

阿乙輕輕擦去秀寧臉上的淚,然后,身體里那種感覺又燃起,這一次他似乎有些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在他想抗拒的時候,秀寧抓住他的手,然后放在了自己的腰上,她的嘴唇就這樣貼在了他的上面。今夜沒有月亮,阿乙卻覺得眼前發白,嘴唇上的溫存讓人如此沉醉,他快要窒息了。自己罪該萬死,可有這樣的緣,他也萬死不辭。

站在一邊的方丈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切,他不由得捏緊了拳頭,在終于無法承受的時候他大聲地呵道:“畜生!你好大的膽子!”

阿乙聽到師父的聲音慌忙地推開秀寧,他看到師父正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怒目而視,他下意識用手護住秀寧,“師父,我……”
“你住嘴!妖孽,你勾引我徒兒,禍我空明寺,污我佛門凈地,實在可惡!”

“師父,她不是妖精,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你閉嘴!來人啊,把這個妖精給我抓起來!”慧遠師兄還有一幫小和尚不知從哪里跑出,他們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迅速地來到阿乙身邊,想要把秀寧帶走。阿乙瘋狂地推搡著他們,無奈卻不敵。慧遠師兄在他耳邊說了句:“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慧覺,你醒醒吧。”然后他們便拖走了柔弱的秀寧。

阿乙的雙眼布滿血絲,他的身體被憤怒占據,額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他跌跌撞撞地追著那些人,好像喝醉了一般,步子重得如灌了鉛,可他的拳頭卻分明是清醒的。

方丈讓和尚們把秀寧綁在佛堂的柱子上,秀寧無力得掙扎,她看到跟隨著的阿乙時眼睛一酸,可她不敢哭,因為她不能就這樣對著他哭。

阿乙惡狠狠地抓住方丈的袈裟,猩紅的雙眼像要吞了他一樣,“你憑什么說她是妖精!憑什么!你放了她,放了她!”

方丈看著失了理智的阿乙,突然想起那時同樣抓著他的阿乙母親,那個走投無路的女人也是這樣絕望,所以才拼了命。阿乙很像他的母親,因為執念根深蒂固,因為欲望積重難返,他們都是污穢的凡人,他們臟了這佛門,如今他們卻執迷不悔,他們休想。

“慧遠,把慧覺帶走。”方丈甩開他的手,冷笑道,“她不是妖精?慧覺,你道行太淺,難免被蒙蔽,為師今日就讓你看看,這妖精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去將我的降妖劍拿來!”

一個小和尚匆匆把寶劍遞與方丈,方丈的神態不怒自威,那樣子像要在審判蒼生。他舉起寶劍,將劍鞘拔開往地上重重一摔,劍身寒光四射,綁著的秀寧緊緊閉住雙眼。阿乙被慧遠死死捉著,他呲牙咧嘴得抽動身體,卻無法去阻止。方丈舉起劍,口中念著佛經,替天行道一般營造著這一切氛圍,然后狠狠地刺進了秀寧的腹中。血染著那寒光,佛堂里突然安靜了下來。案臺上金身的佛祖不動聲色地俯瞰著自己的弟子,他的眼眶里充滿了祥和與慈悲。

阿乙癱軟在地,他張大嘴巴驚愕地看著秀寧就此閉上眼睛,血從嘴角溢出,腥味彌漫著這片凈土。他瘋狂地開始大吼,方丈任由他去鬧,他只淡然撿起地上的劍鞘,這一切仿佛都未發生。

突然阿乙站了起來,他的手指死死扣住方丈拿著劍的手,眼里沒了殺氣。“師父,你曾收留我,撫養我成人。你教我讀書寫字,讓我入佛門、修善行,不愧對天地,弟子感激。”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可是師父,我不中用,我辜負了你的期待,污了佛門,讓你失望了。”他的手指開始發力,“師父,這么些年都是弟子的錯,我認了。可秀寧是無辜的,她沒有錯。師父,你好好看看這空明寺,好好看看啊…我們與世隔絕,在這里兀自朝佛,以為遁入空門就可以干干凈凈再不與紅塵有牽連。我們自欺欺人在這里孤獨地活著,以為避世就能尋得極樂。我們修行求道,我們在這里讀著那高高在上的經文去修行求道,師父…我們都是人啊,你看看現在,我活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們呢?你們哪個又真得全然放下,有了極樂?我沒有干涉你們,你們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這就是你們修的行,這就是你們求的道!”他哈哈大笑,然后猛地將方丈手里的劍刺向自己。方丈大驚失色,他想掙脫,可阿乙依然不放手。“我有罪,你也別想好過…我…我死…死在你手里,你…你當著你心心念念的…佛祖…的面,殺了我…你永世…都別想去的了西天…”阿乙的血灑在了方丈的袈裟上,他睜著眼睛心滿意足地咽了最后一口氣。方丈頹然地松開劍,他看著頭頂慈祥的佛祖,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外面的風呼嘯起來,像是在預示著什么。不久便雷聲大作,閃電劈在空明寺的上方,光一下子照亮了黑夜。大雨滂沱,天地霧濛,人間和佛門沒了分明。

不知是誰突然喊起:“著火了!”失魂落魄地方丈無力站起,他盯著外面愈來愈烈的火光,只是覺得難過。他知道這是報應,他知道誰也逃不掉。他看著亂成一片的弟子們瘋一樣得去救火,再絕望得跑到他面前說火勢太大讓他逃命,可他卻毫無感覺。弟子們想要拉起他一并離去,可他卻只是僵硬地跪著,任誰來拉都巋然不動。弟子們無奈只得自己逃生,方丈欣然看著這一切,而后起身關上了房門。整個佛堂只剩下了他,秀寧,阿乙和佛祖。火就要燒到這里,他的心中一片澄明。“佛祖在上,弟子罪孽深重,當萬劫不復。”

然后他閉上眼,天和地,佛與人,都已看不見了。

天亮時分,空明寺已成一片廢墟。阿乙的尸身躺在倒塌下的房梁中,他的手腕上附著一條白色的小蛇。金身的佛祖沒有絲毫損傷,仍舊肅然佇立在狼藉之間,和白蛇相視。白蛇望了望佛像,然后流下了兩行淚水。

五百年后,西湖斷橋。

小青對著身邊的白衣女人道:“姐姐,你口中的蘇凡一應該是一個人吧,可你怎么說要找兩個人呢?”

白衣女人斟上一杯酒,笑道:“五百年前我被同類所傷,他救了我,我因他而生,可他卻因我而死。他為我背叛了佛祖,不得超度。他執念深重,故而其善惡分離,五百年后,化為二人。菩薩念我修行不易,許我下界尋之以還愿。他們一個是我欠下的情,要用前半生來完補;一個是我犯下的孽,要用后半世來贖清。”

“原來是這樣啊。”小青坐在船上,一只手托著腮,盯著泛光的湖水,突然叫起來:“姐姐你看,那個人是你說的許仙嗎?”

一個白衣書生正向岸邊走來,他背著書簍,白凈的臉上嵌著兩個酒窩,眼里像流淌著湖水。
白衣女人拿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顫,她嘆了口氣,緩緩一笑,然后將杯中酒向外一擲,霎時雨從天而降,岸上的書生不禁抱起雙臂,步調加快。

他看到了湖上她乘著的舟,開始向她招手。白衣女人放下杯子,又將其斟滿,一飲而盡。“青兒,去接他。”

“是,秀寧姐姐。”青兒對船夫打了聲招呼,讓他靠岸。

“等下見到他,不要叫我秀寧。秀寧早在五百年前就死了,現在的我叫白素貞。”她深情款款地望著雨霧,心滿意足。

“那,素貞姐姐,許仙是你要找的一個人的話,那還有一個人,他是誰啊?”

“他......他還去做了他的和尚,奉了他的道。人間事,真是太可笑了。他前生那么恨做出家人,到底還是沒能躲過。”

“和尚啊,他現在在哪?我們要去找他嗎?”

“不急,他自會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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