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婉豆說(1)
5.北上
沈哲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我正搗拾著從阿爺老巢里掏出來的老式收音機。
“滋滋…套馬的漢子,你在我心上…”十分奔放地唱起來。
“哈,成了。”手舞足蹈,高興。 我說我不僅能修水壺鐵鍋高壓鍋,還能搞煤灶灰機收音機,下得廚房上得瓦房。 音質跟我開口唱歌一樣一樣,沙啞中帶著口齒不清,別人簡直不能忍受,好歹偶爾能聽得清歌詞,我也就沒一腳把它踹掉。
娘親警告我安分點不能到處溜達不然就打斷我的腿。
我說:“媽,你不是一個人。”
娘親血壓飆到150:“什么?你罵誰?”
我嚼著泡泡糖,口齒不清:“媽,想打斷我腿,你不是一個人。”
娘親血壓180:“什么?我哪里不是一個人?你罵誰?”
我繼續嚼,繼續口齒不清:“媽,我沒人罵,咱村里十幾戶人家除了沈哲每一戶不都有幾個想要打斷我的腿,漢語博大精深,你還是要回爐再改造改造,才跟得上時代的步伐,領悟得到黨的路線,毫無代溝地感受廣大網民群眾豐富猥瑣的文化氛圍。”
娘親又說:“別跟我提沈哲,小崽子你要給我溜貓逗狗,我保你三天下不來床,你要敢打架斗毆…balabala…” 聽后我表示十分緊張但沒害怕,至少這話在最初的幾天對我的神經中樞還是有一定的威懾力,于是乎只能窩里鬧。
“彭婉豆,安靜點兒!”沈哲皺眉,抿著嘴。
“啊?蝦米?”太吵,沒聽清,收音機還在賣力唱著:“滋…套套…在…我…我…上…滋滋…”呃呃,卡住了。
“欸,真沒聽清耶!再說一遍撒!”只聽一聲砰,沈哲居然摔門,實在難得,嚇得我虎軀一震,菊花一緊,趕忙摁開關。 沈哲堅持認為我是故意的,我說真沒聽清,他說你是故意的,我本著不想懟的心理沒跟他計較。
在家里,沈哲是不會犯錯的,如果沈哲犯錯那么請參照前半句。其實,沈哲的脾氣是極好極好的,村里人稱活菩薩,至于今兒個怎么就那么爆,我尋思著男人每個月也是有那么幾天,就像我姨媽期,對誰都是鼻不是鼻眼不是眼,見著小表就想踹兩腳,見著破碗破瓢破鐵勺子,就想往窩里順。
夜幕降臨,山村狗吠,我洗白白噴香香,前腳踏進被窩,后腳還沒跟上,就瞧見床頭柜上的大喜紅色的信封,標著“某某武警學院錄取通知書”,我趕忙操起磚塊大的山寨諾基亞擺渡,這一擺不得了,光著腳跑出房門。 沈哲家門差點被拆,要不是他開門的速度,我想這個手可能也要廢了。
見我光腳吊帶裙,冷聲道:“左邊柜子,襯衫,披上。”
我站得像棵松,頗有氣勢。
“去不去。”
“去…”我吸了吸鼻涕,明明過來時氣勢足得很,怎么就慫了。
我說:“沈啞巴,你個騙子。”
“吃不吃?”沈哲從抽屜里撩出餅干,他總覺得,能用餅干解決的事兒都不是大事兒,顯然,我目前并不是僅用餅干就能打發的。
我繼續:“你走了,周末沒人接我回家。”
“這幾天在裝路燈,不黑。”
我又說:“沒人做飯,我胃疼。”
“我把你飯錢給了劉寡婦,周末給你做飯,別老去你阿爺家吃地瓜。”
于是我抽抽噎噎,眼淚有一搭沒一搭地掉:“你走了,阿爺打我沒人護,可疼可疼了,腿上還會留疤,小表說以后沒人要會嫁不出去。”
“打你,你就喊,不行就哭,大點聲,你阿爺最要面子了。”他揉了揉我的卷毛,認真地說。
我繼續要死不活,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你騙人,我一哭他就打得更兇。”
沈哲抽了紙巾,“擰一擰鼻涕。” 我就著那瘦瘦長長的手清了清塞滿分泌物的鼻子。 那人又拿來濕毛巾,在先是眼睛,鼻梁,臉頰,唇一下一下擦拭,冰冰涼,我抽得更厲害,簡直要噎了喉嚨。
“豆豆,你聽話。”沈哲沉沉的嗓音像是地獄傳來。坦率地講,地獄傳來的聲音我倒沒聽過,不過目前網文都這樣形容男主心情低落不高興,我想我也不能免俗。
我說:“風太大,聽不見。”
回應我的是一沉沉的呼氣聲。 “天晚了。”
想攆我走,沒門! 我左腳戳戳右腳:“忘穿鞋了,院里石子你都沒掃,可疼可疼了。”用水汪汪淚津津的大眼望著他。阿敏曾說,我一扮起可憐,感天動地泣鬼神,連到嘴邊的臟話都會活活咽下,仿佛罵了我就十惡不赦,是以,每每被班主任批斗,我總能安然無恙。
我拉著沈哲的小拇指,一下一下地晃,開口:“我想跟你起一睡。”
面前的人一時有點僵,不過很快就緩過來,轉過身捏著我的腮幫子,沉著臉正經著說:“彭婉豆,你多大了,要不要臉。”
“不要臉,今年七歲,阿爸不疼阿媽不愛,爺爺不管奶奶不教,我要和你一起睡。” “……”沈哲無話。
過一會兒,沈哲戰敗。無奈道:“去洗個腳,上床。”
于是,那年夏,我十七,他十九,我床上,他地下。
那晚的月光很亮,像沈哲的眼睛,亮亮的柔柔的。我說:“沈哲!”
“嗯”床下人應著。
我又叫:“沈哲!”
“嗯。” 他的聲音很好聽,軟軟的糯糯的,阿敏說gay里gay氣,我說像小時娘親哄我睡覺的調調。
我再叫:“沈哲!”
他說:“我在!”
在夢里,一只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臉,耳邊是一聲一聲沁入心的蒼涼,呢喃著:“豆豆…豆豆…” 回應他的是陣陣蟬叫和那沉沉的呼吸聲。
小時,我常常背著阿爺溜到沈哲床上,沈哲總有講不完的童話故事,沈哲被窩有陽光的味道。 大被子包著小小只的我露出小小腦袋。 那年沈哲十三,故作老成:“孔融三歲能讓梨。”
我說:“豆豆十歲讓餅干。”
“…”
那年冬,我十,他十三,我床頭他床尾。
沈哲說:“五點的鬧鐘,豆豆醒了自己爬回去,別蹦蹦跳。” ?
6.別離
沈哲臨走的那天,我在床上躺尸。 小表來叫了三次,他誘惑:“豆豆,村東口烤地瓜,去不去。”
我翻了個身,繼續躺尸。
小表又誘惑道:“豆豆,毛山的楊桃熟了。”
我又翻了個身,又想了下小表是村頭一霸,搞不好以后沒人陪我玩,說:“小表,我心與你同在。”
小表還不死心:“豆豆,劉寡婦家……欸欸…死蹄子,扔我鞋子。” 于是,安靜了。 按阿敏的話來說,我個沒心沒肺沒腦子的,生起氣來蹦蹦跳,不過三秒就一副嬉皮笑臉的鬼樣。對于沈哲北上,我氣他欺我在先,也不過三秒,便跪舔在他腳下。
捧著碗,扒扒飯,我問:“帝都遠么?比跑三趟將軍山遠么?阿爺說那下雪,一天能凍死好幾個人,你那么瘦,指不定就活不過今年了。”作勢要哭起來。
沈哲把青菜夾我碗里:“你阿爺誆你,北方有暖氣,冬天不比咱家里冷……彭婉豆,你敢把菜吐掉試試!”
桌子一震,我拿筷子的手顫了下,生無可戀地咽下:“小點聲,嚇到我了…”嘟嚷著。 又一把青菜夾過來。
我小臉都皺到了一起:“阿爺說我長身體,要多多吃肉肉。”話完,又把青菜夾了回去。 沈哲把筷子往桌上一擱,我又灰溜溜地夾回去。
記得那年正處生長發育的黃金期,身量見長,審美也見長,一改假小子流氓痞子形象,上穿小吊帶下著小短褲,把沈哲收拾進書包的校服偷偷塞床底,周末著涼生了病,窩在小表家里沒敢回去,啞著嗓子流著鼻涕,可憐兮兮,小表說:“豆豆你怕黑怕鬼又怕怪我們不笑話你,可你怕沈啞巴什么,沒出息啊沒出息!”
我說:“不知道啊就是怕怕的。” 其實我也想知道自己怕沈哲什么,他那么那么好,像個活菩薩。講真,沈哲的脾氣是沒話講也就是面癱的意思,也不像阿爺一言不合就開罵,村頭村尾逮著就開打,可他嘴一閉眉一擰,用他那大眼睛瞅著,我就怵得慌。
嘴里嚼著大白菜,作勢去夾擺沈哲面前的炸雞塊,沈哲筷子打了過來,趕忙掉頭啃白菜。 “沈哲是軍人了?”
“嗯!”
“那我是軍屬了?買票可以插隊了。”我繼續想得美:"下回去風動石不就不要門票了,可以省六十塊,二十還小表,十五買手指餅干,嗯…還剩二十五存銀行定期,年利率百分之三,一年去三次風動石,艾艾…算不過來了,計算機呢,我使使!”
“你哪次買票不插隊了?哪次去風動石不逃跑的?啊?” 我表示不同意明明上次就沒逃成:“上次,三月份的,都怪小表,非要帶他蛤蟆進去,我前腳爬上欄桿,后腳蛤蟆就叫了,看門大媽就把我們逮住了,還罰我倆撿垃圾,還好我跑得比小表快。”我一口氣下來,繪聲繪色,都不帶喘的。
沈哲額頭三條線:“錢都在你房間床頭的柜子里,給你辦了張卡,平日里現金不要取太多,聽明白了?"
我吧嗒嘴:“好的,沈哲。”
“離你小表叔遠一點。”
“阿?為什么?”
“你一女孩子整天擱男孩堆里混幾個意思!”
我茫然:“我不天天和你一起混么?沈哲你不也是男的,難得你不是…”話閉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怎么能懷疑沈哲的性別,說是長得貌美了點,男生女相了點,可應該還是個漢子。
啪的一聲,筷子落到我頭上:"我和他們不一樣,懂了沒?不懂我再說兩遍。” “噢…好的。”扒飯ing。
“餅干要節制,吃多了你就不吃飯,還有那個…”
“沈哲你和尚么,煩死了煩死了…”我把桌上的瓷盤敲得叮當響,屁股做了半個圓周運動,背過身去。
我說:“沈哲,你怎么怎么那么煩,那么煩…”眼里的水滿了,滴進碗里,我機械地扒著飯,咸咸的澀澀的,那么沈哲,你知不知道。
那日的中午,天灰灰的,小表說大黃拉出來的狗屎就差不多這個顏色。
我在村口的小樹林里看著那人上了進城的大巴車,數著那人在上車前回了三次頭。 在幾分鐘前的沈家,沈哲問蜷縮在搖搖椅上裝尸體的姑娘:“我要走了,幫我拿點行李?成么?”
那姑娘翻過身:“不去,都曬黑了。”明明是陰天。
車走遠了,遠到天都黑了。小表拿腳踢我屁股,他說:“豆豆,回家了。”
我兩眼迷離,開著了個縫兒望著他:“小表,我好像沒家了。”
小表啞然:“那么一大棟樓,瞎啊你!來,起來了別蹲著,麻不麻,哎…豆豆你起不起…” “麻了…拉我一把。”
“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了不回來。”小表一把把我拉起,隨手用臟兮兮的爪子抹了我眼角的水。
“腿麻了還不許我哭么,我就哭了,管我管我…”
那日的黃昏,村道上,好多人都看到,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大手拉小手。 我牽著小表的拇指:“小表,沈哲去了帝都,那邊那么好,他會不會不回來了?”
小表很肯定:“不會。”小表說這話時,我是信的,信了好幾秋,后來也就不信了。 我又問:“聽說帝都的姑娘老漂亮了?”
小表一臉向往:“還真別說,北方的姑娘身材那個好,胸是胸臀是臀,哪像我們這矮巴巴的,吶…說你呢豆豆小矮子。”
我啐了小表一口:“胖子,大胖子。”
小表說:“帝都是大城市,機會多,生活也比咱這小鄉村好過百倍,也許沈哲就留下不回了,逢年過節來幾次,指不定過幾年還給你帶個小嫂子,外贈個小侄子。”
“帶個小嫂子么?”我停了下來,愣愣的。
“呃…騙你的,走了,回家了。”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那個高高瘦瘦提著行李的少年,他謙和地對大巴車師傅說:“叔,麻煩您等一會兒,我家小妹要來送我,她走得慢,可能快到了,您等會兒。”
他一次次回頭,卻沒一個是她。
“小伙子,再等就要超時了。”
他的聲音低到塵埃里:“叔,您再等等,再等等,成么?”
他說:“叔,走吧,不等了,她走太慢了。”
他不知道的是,等的盼的那人,就在離他不過百來米的樹林里,手臂上小腿上都是蚊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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