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抒讌嗎?我是你聽譙姐姐。路過燕地,昨日前面拜望過了,不想麻煩別人,就自己過來看看你。”
她和聽譙沒有見過面,連聽都是第一次聽說,到仍起身相迎:“哪個聽譙姐姐,快進來坐。”
聽譙聽了不悅,知道這邊真當(dāng)她是死的,連提也沒有提起過,但看著這樣一個柔弱少女,心再硬不起來。“你床上坐著,不用照顧我,你先三叔十五年前咸陽去時我還太小,帶了我去,故不曾見過。”
小姐房內(nèi)只有一個小丫頭,奉茶伺候。
“我身子弱,久不出去,時常是一個人,無聊得很,姐姐來了,多坐一會兒。”
聽見身子弱一節(jié),聽譙方想起正事,細細打量一回,的確見她眉間黑云不散,俗話說的印堂發(fā)黑,觀她氣虛體弱,雖別有西子的韻味,卻老也掩不住的悲戚。“無礙,揀天暖和的日子,出去吹吹風(fēng)也是好的。”
“唉,自我這病經(jīng)人瞧過,告誡莫要出屋,見了什么不干不凈的,受不住的。”
聽譙又想起當(dāng)年她眼前的樹和海,想起震耳的松濤和海嘯。坐在她家院子里,怎么會看到山和海?這大概是看到所謂災(zāi)害的前兆。小孩眼睛太干凈,大抵如此。
“姐姐在想什么?”
聽譙如實說了。
“我也時常看到些奇怪的東西,平生未見,只在書上看過,向旁人問,他們卻沒有一點察覺。”
“比如說?”
抒讌從床上起身,過書桌前,撿起一卷長長的布帛,慢慢展開。
“六年春,見一獸越墻而入,人面鷹身,兩翅三足,黔面猙獰,是夜肚痛難耐。”
“九年冬,日食,萬物不見,而他人視物如常。”
“十年秋……”
她如同禁閉,長期在這屋里困頓。
“你這是什么歷法?”
“并不曉得歷法,只用年齡略表一下。”
聽譙將帛書討要過來,細細看去,共二百條有余。從四歲起,至十歲乃漸漸少了。想是那“術(shù)士”來了以后,的確有所緩解。
“我聽到一些傳聞……”
“夜里我曾會亂叫咬人是吧?”
“呃?嗯。”
“也許他們聽來,是我在亂叫吧,帛書上也有寫,咬人只有一次,我也很……”抒讌低頭,“記不清了。”
“只管說,我可是你姐。”聽譙放下帛書,走到她身邊坐下,攬她的肩膀。
“冬至夜里,我總會想咬人。只不過咬了那一次以后,我就發(fā)覺了,他們也都警覺,那夜便只留我一個人在房里。我自己折騰累了就沒事了,所以數(shù)年平安。”
“今天就是冬至吧。”聽譙摟緊了些,“別怕,我陪你。”
“姐,你別要……這不是只憑你不信邪就可以免去的。”
“何妨,不用怕,自幼我也學(xué)得一兩手黃老之術(shù),絕傷不到我的。”聽譙說。她自己也很意外,一向沉穩(wěn)的她會這樣草率地不與張良商量就擅自行動——連張良神機妙算,也沒有料到這點。大概關(guān)心則亂,聽譙從見抒讌第一眼,一切成見就都不存在了。
于是聽譙和抒讌閑說話,聽譙給她講一些在外的見聞,勾得她掩面笑個不停,抒讌和聽譙一樣,不習(xí)女工,聽譙這些年,補個衣服也就是極限了,做成衣或是繡個什么花樣都萬萬不能。抒讌整日在家也只是看書寫字,雖安靜,萬語千言只和筆墨去說。這點上,聽譙了就不如她了,念書識字聽譙倒是不成問題,但是論詩歌,她是不及抒讌甚至不及伯廂——畢竟別人都有一個清閑寂寞的童年,她可是打小學(xué)藝,沒有這個閑心。
漸漸,天色暗了下來。小丫頭掌上燈,續(xù)好薰籠里的炭,弄得暖暖的,遠遠退了出去。天寒地凍,抒讌臥在床上,裹了一床被子,聽譙掖好了她的被角,將在她身邊坐下。“好姐姐,你去那邊榻上坐著吧,咱們說話。”
聽譙感受到她呼出的氣格外熱,知道此時不同于白天,便依言,在榻上披衣坐了,聽抒讌說話聲音,一聲弱似一聲,呼吸聲卻一聲比一聲重。一會兒,聽見她牙關(guān)嘚嘚嘚地打顫,忽然騰地一聲翻下床撲過來,聽譙一個措手不及,忙退,抒讌追過來,撞翻了矮桌,茶杯之類叮當(dāng)當(dāng)碎了一地,聽譙縱身下榻時,見抒讌紅著眼,全不似同一個人,她在房里和聽譙周旋許久,抓不到,發(fā)了急,房里東西便七零八落,聽譙心知天亮了她就沒事,又不忍傷她,只好在房里轉(zhuǎn)圈拖住她,略向外看一眼,實已過了三更,只一錯神的工夫,抒讌憩到近前,一口咬在聽譙手臂上,聽譙再躲,已遲了半步,擦破了一大片,黑氣升騰,聽譙吃痛,實在是沒多想,手一抖,袖里那小小的銅錢劍跌出來。
如同一個掌心雷,大冬天窗外起個晴空霹靂。
抒讌被震得后退幾步,就這落(là)空的當(dāng)兒,聽譙隨手拎了桌布當(dāng)繩子用,三下兩下網(wǎng)住了抒讌雙手,仍將她放回床上。
“聽譙?!”
聽譙推窗一看,原來是張良被雷驚了,正在樓下喊她,在廂房睡的小丫鬟也出來看,張良對她說快去找他們家老爺來。
——主人不來,主客也不能進人家的繡樓啊!
不消一刻鐘,四爺先到,二爺隨后立刻就來了,兩位主人都面露難色,一同上了樓,開門。聽譙低頭施禮。張良顧不上答禮,先看她的傷。
“沒事。”
有那銅錢劍傍身,邪氣不侵,黑氣散盡,血流了一點出來就是通紅的了,只是淺淺的傷口,張良收回劍,冷臉到:“回房等我。”
聽譙低頭,自知擅作主張很是不應(yīng)當(dāng),趕忙離開。兩位主人雖一頭霧水,面帶愧色,囁嚅不好開口。
聽譙回去,直等到東方大亮,張良也沒回來。直到中午方回,張良面色從容,聽譙知道是事情了(liǎo)了。
“師父。”聽譙頭一低,不多辯駁。
“下次不要自作主張。”
“……”
“委屈了?有什么主意好歹先跟我說說。被劍氣一撞,她至少得大病一場,再折損十年的陽壽。”
聽譙更加內(nèi)疚。
“行了,收拾一下,咱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