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倏變‖第八章 天地逆旅,光陰過客

夜宴,聽譙很少有機會同席進飲,本來女眷不該隨意下來會客,可無疑聽譙這樣,不過是跟外面伯伯叔叔打個照面,根本不打算內宅問候——這樣拋頭露面的大姑娘,聽譙自己心知,我也不強迫你們承認。既然你們一直當我死了,以后也一概如此就好了。宴上,子家的大哥二哥既已回來,談些國事家事,伯廂聽著膩煩,便托方便之藉溜出去,他早想在這大宅子里轉轉看看,可惜一直在忙,別人都沒空陪他,他只有自己四下瞎碰。

天色已晚,蒙蒙一片,伯廂好容易躲了張良眼前,噔噔噔跑了一通又看一通,像個小孩。家里的下人們因是訓練有素進退有度,看他只是笑,子氏是大家,既知有客,又年幼無知,亦不阻攔。伯廂走馬觀燈地看了一遍,見下人們匆匆又忙點燈,走著走著,見一堵粉皮墻,不高,上面青花瓦很漂亮,轉過月亮門,見一繡樓亮著燈——不覺竟走到內宅。

不知何時起了霧,伯廂踏著滾滾白白的水汽,聽樓房之上裊裊的靡靡之音,如同夢幻一般。未幾,走到樓門前,忽有一道金光猛地晃了他的眼,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再睜眼定神看時——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小公子呀,這地方可不是外男輕易來的!”聽見一個小丫頭的聲音,便覺一雙軟軟的手將他攙扶起來,伯廂看是,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跟他講話。

“這是二小姐的閨房啊,走吧,咱們前頭去。”

伯廂未反應過來,已由少女引他出門,他回頭再瞧,原來門口橫梁上懸著一面小鏡,小丫頭緊催他回前面,伯廂只好加快了腳步。

前面,宴上。

“那么,明日我們便啟程告辭了。”

“不可啊!小譙你既已回來,何不去見見燕王?”

“燕王姬蘭?我見他做什么?”

“燕王時常念你呢,就是小時候的莫蘭啊!”

莫蘭,原來那只是他隱姓埋名的名字,兩個字,勾起了聽譙深深的回憶。

“聽譙,不用怕,我會娶你的!”

莫蘭比聽譙年長五歲,聽譙自小時常與他親近,他抱聽譙的時間比父母抱的時間還長,聽譙還會說話,父母不曾教導,莫蘭就教她識字音律,終日嬉鬧。到三歲時,腹內已習得秦篆幾百字,各國文字也統統認得不少。這些經歷,聽譙雖不大記得,但自小,莫蘭就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親人更親的人。

自西奔咸陽,他們再沒相見過。

聽譙時常想起,那日在花園見北雁南飛,寒雀亂噪,忽然起了悲懷。

“如果離開燕地,我大概就死了。”聽譙輕聲說。

“不會的,你為什么要離開。”

“你看,大姐遠嫁齊魯,一年也沒有回來了。”

“聽譙,不用怕。”

“嗯?”

“我會娶你的。”

聽譙還小,還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燕王他現在面南背北了嗎?我現如今真的再回燕地,可是這個地方,再也不是家了。

“好,還要給您添麻煩了。”

“明日讓你哥領你去便是。”

這時,伯廂才歸了位。

“廂兒去哪了,這么久才回來。”張良不抬眼看他。

“去方便,迷路了。”

張良一眼就瞧破了他的謊言,也不揭穿,瞥了他一眼,稍一擰眉,不言語,不久,散席各自回房。

“伯廂——”

“叔父。”伯廂頭一低,心里忐忑,并不知道張良喊他是什么意思。

“倒立會不會?”

“欸?”這一問,倒把伯廂問愣了,“沒試過。”

“去墻邊距墻三尺,面向墻。雙手撐地,距墻兩拳遠,雙臂比肩稍寬。”張良跟他到墻邊,“抬起一只腳,用力向上抬。”他伸手抓住男孩的腳踝輕輕一推,男孩的另一只腳也離了地,他雙手握著男孩的腳踝,穩住了,只用了很小的力氣,伯廂就成功地倒立了。本來伯廂膂力過人,又天生的膽大,雖已十八歲不算小,稍不留神,可能就要受傷,張良有經驗,訓練他也不算什么難事。

“沒有我的許可,不許下來,當心扭了腰。”

這時,聽譙端了一個托盤進來,是三碗熱姜湯,放在榻上的矮桌上,端了一碗給張良。“燕地太冷,暖暖身子。”見伯廂忙著,便把其中一碗,放在銅制暖爐上溫著,暖爐底下是燒得紅紅熱熱的碳。自己端了一碗,扯來一件大毛的衣服披著,歪在榻上看書。張良倒出許多銅錢,細看不是秦五銖,錢上有一些點線,原來錢上鑄的是北斗七星,洛河之書。張良正用一根紅繩,將它們串起來。

“師父,我來吧。”聽譙開口。

“劍煞氣太重,你命薄,不宜。”

聽譙聽這個解釋,也不堅持:“這又是誰煩您的事?”

“你家的事唄。”

“我家?”

“叔父,我撐撐撐撐不住啦!”伯廂聲音抖著喊。

“再堅持一下。”

“叔……叔……”隨著聲音,他的身體也在抖。尤其雙臂,劇烈的戰栗。

張良起身重新握住他的腳踝,這下伯廂倒是不抖了。“體虛無力,還欠鍛煉。”

“閉上眼睛。想象你周圍都是參天的大樹,陽光疏落落地映下來,斑駁圓影,樹木的吐納伴隨著你的呼吸,深呼吸,用力呼氣,用力,慢慢地把身體里的氣都排出來。”

“唔!”

伯廂腳一歪,張良順勢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仍順他的腳,伯廂猛地站回地上未站穩,噔噔噔后退三步,一陣反胃,聽譙連忙將痰筒遞上去,伯廂喉頭一甜,哇地一聲吐出兩口血來,血色暗黑。

待氣順過來,才漱了口說話。

“你剛才去哪瞎逛?”

“我……”

“受了陰瘴,無礙,倒過來空一空,你氣硬些,清者自升,濁者自降,把濁氣排出來就好了。”

伯廂仍覺得頭暈目眩。

“剛才去哪了,別讓我問第四次。”

“后面……有一個小院,小院里有個樓,我讓大門口的照妖鏡晃了一下。”

“你呀,那人家內宅的閨房是隨意去逛的嗎?你要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還則罷了,有偏是個十七大八的毛小子,傳出去,教人家姑娘怎么好聽?”

“呃。”他這才后悔,方才哪里想了這么多,只是嘴上還不服軟,張良也不理他,轉而問聽譙。

“你可知道,你家內宅,都有什么人?”

聽譙搖頭,便出去叫一個下人,不久回來,說:“說是伯母已仙逝,獨四嬸和二伯家的一個妹子,及兩個嫂子住在后面。大哥大嫂在東廂,二哥二嫂在西面,四叔四嬸住在最北,伯廂方才去的,應該是那十二歲妹子的住處。”

“她這住處,可不大妥當啊!”

“今兒晚了,不可叨擾。”

“骨肉的至親,你難道都不擔心?”

聽譙坐回榻上,仍用那大毛的衣服蒙住頭。

“聽譙……”張良的語氣硬了一些。

“這么些年也是過,不急這一宿。”聽譙悶悶地回話。

“行了,也不早了,下去睡吧。”張良淡淡吩咐。

聽譙抱了衣服,收了托盤便下去。是夜,張良在東面,聽譙在西屋,伯廂睡在張良外面,這一夜,伯廂睡得很香,張良和聽譙兩個人卻都徹夜沒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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