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王菲把我從醫院接回家里,自己下班后總要接替保姆來精心照顧我,為了使我的生命能延續下去,她基本上沒有心思再搞她的設計了。
每天晚上她都要忙到深夜,幫我鼻伺進食,熱水燙腳,按摩頭部,換洗衣物,打掃床鋪,翻身,換尿袋。白天上班,晚上照顧我,整天整夜地忙這忙那,一旦靜下來,她就托著下巴出神,好像我說話了,好像我睜開眼睛了,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有時,她會拿起書架上我從前愛看的那些書,讀幾頁給我聽,讀累了,又給我墊高枕頭,打開電視,讓我看《新聞聯播》,看各種電視劇,放各種音樂給我聽,可是,不管她怎樣努力,我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無可奈何,凄凄慘慘,她就這樣守著一個名不符實的生命,用大量的精力去想象和陪伴他,他卻以一聲不吭的態度漠然對待她,而且死死地拽著她,怎么也不肯讓她離開,她得不到自由,好像也不愿獲得自由。
她一個人義無反顧地堅守著這樣一種傳統的婚姻。事實上,這個婚姻因為客觀原因早已死亡,只是在精神上還存活著,這是所謂愛情的婚姻,是曾經的愛情必然種出的樹結出的果。
在我這邊,我其實很看不慣那個賴在床上不吃不喝、聽天由命的家伙,我一直規勸王菲徹底離開他,不要被這個活死人套住。但是,她的心中始終充滿矛盾:一會兒她想出去散散心,尤其是看見電視里的那些人卿卿我我的時候;一會兒又看著床上那個曾經的丈夫,想著他的種種不是和種種可愛,又期望他能醒過來跟她說句話,她不忍讓他死去,只要他活著就還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她就不至于絕望。
不絕望卻不一定有歡樂,不脆弱也不一定有幸福。堅強的她白天上班,晚上伺候一個植物人,精力慢慢耗盡,神情漸漸憔悴。
我心痛如麻,拉著她的手,大聲對她說:“殺死他,為什么要讓這個根本沒有真正生命的腐肉繼續耗費你的青春,任他去死,他是咎由自取,何必要連帶你去受罪!”
她不理不睬,依然拉著他的手,整天跟他談人生,談電腦時代在如何進步,談白天的所見所聞。
太陽出來的時候,她打開窗戶讓他曬太陽,嚇得我心驚肉跳,躲在衛生間生悶氣。
要聽她談心的是我,能跟她分享感情的是我,為什么要那么善待一個不生不死的家伙呢?他不過是一具僵尸般的植物人,徒有其表的軀殼。
我決定要殺死他,我用菜刀砍他,用鑿子戳他,他在我眼里傷痕累累,血流如注,可他依然無知無覺,超然生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他是真正的不倒翁,是不可戰勝的神話:他沒有感覺,也就沒有傷痛;他沒有意識,也就沒有是非;他沒有思想,也就沒有成敗。他只是一陣風一陣雨。
他也是最脆弱的對手,任何蔑視加在他的身上他也不會還擊,他可以被您養著,也可以被您埋葬,他就是第一性的東西,沒有了他,我也不過是飛翔的空氣,沒有根據地。
“你這可惡的奴隸,我不愿再見你傷害我心愛的女人,她年紀輕輕,你何故要欺負她?”我拿起工具箱里的扳手毫不客氣地一扳手敲在他那榆木腦袋上。
他麻木不仁,沉睡如故。
“我才是阿力,別理他,我讓你跟我離婚,我簽字。”我拉菲菲。
她閃開我的手,仿佛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只海鷗在飛。
我無可奈何又回到床邊對那家伙說:“你不配做個男人,甚至不是個人,人總得感傷,疼痛,生氣,高興,歡樂,牢騷,爭吵,欲望,而你什么都沒有,空有人的身軀,連話都不能說,眼都不能眨,你說你是什么?”
我看見他朝我獰笑,得意忘形。
我氣急敗壞,又拿起錘子狠狠砸他腦袋,可我聽見他無聲無息地說:“你走吧,你不是我的對手,你殺不死我!”
“你也不是我對手,有種你殺死我!”我惱羞成怒。
他依然如故,無聲無息。
我聽見自己在自言自語,我看見自己在鏡前攻擊自己。那家伙分明瞧不起我,連理都沒理過我,一切不過是我自己的夢。
我無法實現解放菲菲的愿望,我從來就沒有想到我會成為她的活地獄,而她還得自欺欺人地說我是她的天堂。——是天堂也是昨天的天堂,現在我已經是她的煉獄,她遭的罪全都是我帶給她的。
我難過極了。
走投無路,無計可施,我只能夜夜鉆進王菲的被子里吵鬧,以圖讓我心愛的菲菲能在夢中感應到我的聲音:“去尋找自由,去尋找幸福。”
“我很幸福,我有他在。”她喃喃自語。
“不,你不幸福,至少你不快樂,你是個活生生的女人,為什么要守著一具僵尸等死?!”我讓她自己反問自己。
“不,他不是僵尸,他是人,他是我丈夫。”
“我才是你丈夫,他根本不能代表我,他只不過霸占了我物質的能量。”我繼續對她展開心理攻勢。
“究竟怎么回事?我如果愛你,拿你當丈夫,就用不著再去找什么男人,你勸我干什么?你就這樣想趕走我嗎?”
“這也不對,你是拿我當丈夫的,你是愛我的,可我不能給你更多的信息,不能給你生命的動力,而那個躺在你床上的他也不能給你肉體的溫暖,我們都不能幫到你,你自然有權利離開他,也有權利離開我,我倆誰也不能霸占你,你是屬于你自己的,明白了嗎?你是你自己,獨立自主的自己,完完全全的自己,你有權選擇自己的幸福,不必為任何人去犧牲自己,尤其是這樣毫無價值的犧牲更是不值得!”我大聲吵她。
她從夢中驚醒,周圍一片靜悄悄。
我無可奈何地躲到一邊,望著窗外繁星點點,等待新一輪的說服工作。
“你太傻了,其實他這種情況死了也不會有人管的,不然醫生讓你把他帶回來干嘛?”我提醒她。
“不,你別說了,他是條命啦!”她捂著耳朵朝我大喊大叫。
我沉默了,難得的怨女。
也許我的確在天有靈吧,那個夏天,就是我出車禍那晚,那個該詛咒的家伙在吸食了菲菲一年多的青春之后,終于衰竭而亡。
“原來,你總有腐朽的時候。”我十分冷酷地高興起來。
王菲悲悲切切把他送去火化了。
我高高興興看著她按我生前在日記中多次留下的遺愿:把我的骨灰——聽著,是我的骨灰,不是他的——灑到兩江匯合的星海碼頭,我要順江而下,去看那蔚藍色的大海,去和游魚、海草為伍。
我離開了菲菲,我不愿讓她再看見我,我希望我足夠堅強,不再去干擾她。我做得不好,白天我可以做到幾乎不露面。到了夜里,卻總忍不住要去看看她的睡相,怕她受寒或寂寞。有半年多,她常在夢里看見我,我像個幽靈讓她牽腸掛肚。好歹,她慢慢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的工作上,取得了不錯的業績,更讓我高興的是,她慢慢開始了新的社交活動,朋友逐漸多了起來,不久就認識了他, 那位體面的中年男士,一家外企的高級經理人,一個香港人。
從此,我幾乎不再去看她了。白天,我一個人睡在地下室里;晚上,就在這座城市里四處游蕩,我不知一切將會如何結束,至少眼下我是看不到我的結局,我總想欣賞到更絢爛的畫卷,卻找不到更好的頻道,我只好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