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著巨大的水晶塊，在上面按著“乾、坎、艮、震、巽、離、坤、兌”的方位走動，每走一步，運掌如風，旁邊的彩色水晶塊就在掌風激蕩之下四處飛揚。飛起來之后，能夠看到太陽穿過水晶，變化出更為炫目的色彩，而我就在這五彩斑斕之中閃轉騰挪。我的掌法越來越好，一開始時水晶塊紋絲不動，后來能在掌風摧動下翻滾，到現在隨便一掌就能漫天飛舞。但是外公說過，這還不是最高境界，一定要練到一掌拍過去，水晶塊再次紋絲不動，卻只要再加一口氣就立刻可以化為齏粉。這個我懂，武功里的最高境界向來都是如此，飛花摘葉，皆可傷人。
但我很滿意現在的境界。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讓水晶塊在我身邊如風起舞，就像黃蓉當年被洪七公傳授“逍遙游”一般，配以“落英繽紛掌”，煞是好看。水晶塊在陽光下擁有最好的色彩，而彼時彼刻，世界也同樣美麗多姿，我不必關心外面的塵霾，也不用去想自己腳下的土地是否污水橫流、傷痕處處。
是的，我生活在一支萬花筒中。外公說，“是相真無相，萬法筒中藏”，這是我最早的記憶。
筒長一尺，直徑一寸，昆侖山后紫云英淬煉而成，雖不能削金斷玉，但舞動起來如風破空。筒兩端乃西洋琉璃，由外公用掌法削為圓形，十指打磨七七四十九日，外公打磨一面，我打磨一面，鑲嵌其上。鑲嵌之前，裝入北海水晶六十四粒，乃外婆從龍君處所借而來。至此，萬花筒大功靠成，太陽底下肉眼可觀，輕輕搖動變化萬端，被我視為珍寶。
從小就覺得外公外婆是武林高手，但他們從不輕易示人以絕技，我雖然在十個外甥六個孫子孫女中最受寵愛，但也并沒有一開始就得到真傳——后來我知道，這是我的誤解。他們只是在日常生活中化繁為簡，處處神奇。外公抓起一把高粱秸稈就可以編為一支笙，隨手即可將一根木片削為木劍，一支竹管暗催內力就是一把弩箭，只不過里面不再是四川唐門的暗器，而是尋常之水。后來我知道這是他的“翻云覆雨手”，無人能及。外婆“黯然銷魂掌”全用在了廚藝之上，一張薄餅厚如宣紙，光可鑒人，食之神仙不換。僅此一技，她的四個女兒三個兒子無人得會。
自從萬花筒制成，外公就在他酒醉之余將掌法口訣教會于我。外公嗜酒如命，每喝必醉。多年后酒癆成形，給一口涼水也能鯨吞牛飲。喝醉后他將我肉身化為一縷氣，送入萬花筒中，讓我在其中勤加練習，并且讓我牢記“身在筒中，心似游絲”。彼時萬花筒在他和外婆布下的天罡真氣之中可以神游八極，懸浮陰陽兩界，肉眼看去似有若無。而我在其中，只見外面太陽如一大點，月亮如一小點，滿筒水晶塊或漆黑如墨，如亮白如雪，或鮮紅欲滴，或青翠似玉。我練功累了即沉沉睡去，醒來后卻早已恢復肉身，只覺一支萬花筒如藏于體內，內力雄渾激蕩，直欲飛去。
后來外公喝酒喝的老年癡呆，經常半夜出門，天亮才回。他已不再督促我練功，只是每到黃昏之時，與我說古論今，春秋戰國直至兩漢三國，無所不談。卻從不論及他自身的武學，經常談到夕陽斜墜，最后一抹紅色在他臉上閃過，他即迅速睡去。外婆的功力已經不足以布下真氣，好在我已經功成一半，可以自己隨時化身為氣，進入萬花筒，在筒中催動真氣，讓它懸于天際，行走陰陽兩界，少則數日，多則數月。只是我已對練功失去興趣，我也不太想著達到最高境界，坐在筒中讓它隱形遨游。外公說我性格抑郁，胸有大志，然而木訥內收，不宜遠行。一生只須守著萬花筒即可，以它為護身，兩相得宜。我在筒中有時看到巨浪滔天，海水倒灌；有時見塵霾蔽日，巨人涂炭。有時我懸于太空，見地球之上傷痕無數；有時我化為草木竹石，與日月一同枯榮。看到無數人榮華富貴南柯一夢，看到相愛的人們大多東西參商，江湖路遠……
我躺在巨大的水晶塊上，任由萬花筒行走變化，歷經無數白天黑夜，日出日落。然后不時的化氣為身，出來看看外婆。我看她日漸蒼老，卻精神矍鑠，只是脾氣越來越差，除了對我。外公已經離開，外婆說他在臨走前扔掉手中吃的，罵了一句“去他媽的”即躺倒，溘然長逝。但只有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在說那句話之前，他與我相對枯坐，不動如鐘。我能感知到他一生功力在體內鼓蕩，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之象，卻回天無力。他將八十多年的經歷化為一幅幅圖象，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在他頭頂三尺之處飛揚跋扈，然后散去，每散一幅，即離陽世遠走一步。最后他長吐一口真氣，“生平如霧電，夢幻似泡影。筒即世界，世界如花。萬花如無，不離不去。”最后兩句話，他是指著我說的。然后才有了他那句對這個世界的咒罵，然后他才與這個世界不歡而散。
后來我帶著萬花筒去了很遠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我沒用任何功力，只做一個普通人。我在找不到盡頭的世界里同樣迷失了回去的方向，我在看不清面目的人世中蹣跚而行，豖突狼奔。后來我終于下定決心，化身為氣，將自己永遠封在了萬花筒中。在這里我可以隨意游走八荒，遁入虛空，我已經不會再去想身在何處，只是看到巨大的水晶不斷變幻色彩，而我在靜坐之中無意練到了最高境界。但也不過如此，人生的根本目的不在傷害，而是愛。如果沒有外公和外婆的愛，不會有我今天的自在。他們給了我一個世界，而外公又在最后指示我“不離不去”。
但有時我又會在醒來時覺得是萬花筒隱然于體內，如筆在握，跳動不已。所以我最終也不明白究竟是我化身筒內，還是筒成了我的身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