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傷了,是內傷,不是外傷——也不是內傷,不是那種五臟六腑的傷,是頸肩胳膊到食指尖的內部的疼痛。我無法形容有多疼,右側后背就像有一道深淵,它那懸崖峭壁的剖面在疼,疼得我時時刻刻想握著拳頭去敲敲。還有肩胛骨接縫的那一圈、整個上臂那一團松軟的肱二頭肌、胳肘拐處、小臂肌肉、食指尖,這一條線都疼,接天連葉無窮碧地疼!晚上睡覺展轉反側,半夜能把自己疼醒。最嚴重的時候,我按不動鼠標、舉筷無力、提不動菜刀、揮不動牙刷、穿連衣裙拉不上拉鏈、洗澡時脫不掉內衣、進電梯按不動按鈕、上廁所夠不著身后的衛生紙……我依然上班下班,表面上看著正常,實際上就像一個身負重創的俠客。
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我知道這傷是我自己作的。去年底到今年5月份,我譯了一本艱澀的文學理論類書籍,夾雜很多古英語的那種,白天上班已很忙整天打字做表導數據,晚上回家加班譯書到一點,持續半年都是這種工作強度。家里的書桌有點高,沒有下拉鍵盤,胳膊就這么一天架十幾個小時,成千上萬次地按鼠標,把自己累壞的。以前頸肩也疼過,但疼一下,忍忍休息幾天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這么厲害,4月份已經疼得不要不要的了。好不容易撐到5月交稿的時候,疼到了頂峰。
咨詢了朋友圈里的醫生,三個醫生有兩個說不用治療,你需要的只是休息。于是整個6月我都在休息,晚上不打字不在電腦前枯坐。白天上班我練習左手按鼠標。一開始左手笨得像豬腳,怎么點都不能把向右手那樣隨意控制顯示器上的小箭頭。好像看和菜頭說過一句話,人的身體是很賤的,你用它它就能很快聽從你的指揮,換句好聽的話,人的潛力是無窮的,鍛煉了兩個月,左手就能自如地控制鼠標,雖然還是沒有右手靈活,但假以時日,我相信它不會趕不上右手。
等到7月份,沒有好轉的跡像,我去做盲人按摩。連續按兩周,每天半小時30塊,不僅背疼連心也開始疼起來了。按了以后當時有所好轉,但是只要坐下打字1小時,立刻打回原形,又變本加厲地疼了。于是停了一周后,又接著去按。又按一周,還是差強人意。暑假外地同學回來聚會,飯桌上他們看到我時不時敲打右肩,建議我去康復醫院。
于是,8月份我住進了醫院。跟很多醫生交上了朋友。我做牽引、推拿、針灸、熱磁、紅外線、超短波、微波、中頻脈沖、射頻電、牽引等等一系列治療。治了兩周后明顯好轉。脖子基本不疼了,但后肩還是疼。白天忙忙碌碌轉移注移力,感覺輕松多了。但一到夜深人靜,不用到夜深人靜,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就能清晰地感覺到后肩的疼痛仍在。周三那天又病區主任大查房,管床醫生叫我一大早趕去,讓主任給看看。幾個回合之后,他判斷肩關節有損傷,于管床醫生給我肩膀注射了一針什么(后來推拿醫生告訴我注射的是臭氧),說是擴張肩關節,注射時發現里關節腔內有積液,抽了出來。于是確診,我不是簡單的肩頸綜合癥,是肩周炎。
我擔心再住下去,出院時會要一堆錢。醫生勸我醫保報銷,不會有太多錢;說能完全治好,不要急著出院,于是接著治。
有一個病友,男的,30歲上下?右肩齊齊一條豎著的傷痕,我很好奇:
——你為什么做手術?
——受傷了。
——這么大人還打架?
——不是,被別人砍的。
——難道你走在街上碰到了神經病?
——不是,被一個女的給砍的。
——你騙才還是騙色了被人家砍?
——不是,見過兩次面不跟她談朋友她就砍。
好匪夷所思,這都什么邏輯啊,差點讓他成了楊過。我把自己手里的手機遞給他,叫他拿著試試,他把手從吊著的繃帶里伸出來,接過我的手機,握得住,但明顯功能廢了,四指是僵硬的,打字是別想了。他說是襄樊人。我驚訝:啊,你在襄樊被砍,跑到十堰來救命?他說傷是在襄樊治好的,但是傷了神經,來十堰做康復,這里不是出名嘛。果然,醫生說太和的康復中心在全國排得上號,不是他們自我感覺良好。
跟好幾個醫生交上了朋友。活到現在才覺得越活越通透,人際交往沒有太大障礙。想起年輕時候,但凡有求于人,說個話就如壓舌板壓著喉嚨一肚子話說不出口,好生看不上那時的自己。現在知道,不管大腕小腕,男女老少醫生,只需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坦率地溝通,跟他們交朋友根本沒什么障礙。
每周一主任查房,管床醫生叫我早上早點來讓主任看看。一大早我趕到九樓骨科一病區,迎面正碰上一大群白大卦從一個病房出來走向另一個病房,管床醫生叫我在下一間病房等著。于是我進了還算寬敞的三人間病房,挪了把凳子在床頭過道中間坐等主任進來。一大群醫生實習生簇擁著主任走進來,管床醫生跟主任略做介紹,他們就向我走來。我開門見山:
主任:我生存質量不好!
他和他身后一群白大卦哈哈大笑。”生存質量不好?應該是生活質量不好吧?“
我說,對,生活質量不好。因為天天說疼,他們如何體味得到疼和疼有什么不一樣呢?都習以為常了。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生活質量太差。夜深人靜,,甚至不用夜深人靜,一個人走在路上,沒有事情分散注意力的時候,我就感覺到背后右肩 胛骨左上方的一道鈍疼,痛到你生無可戀。治療這么多天,脖子到指尖、小臂、上臂 的疼痛明顯好轉,只有這一塊老頑固,從最開始到現在依然如故。現狀就是生存質量不好!
這種疼痛令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去武漢上學,我背著一大包書下了火車,班主任來接我們從漢西火車站步行到寶豐路的學校,破破爛爛的漢西破破爛爛的武漢,沒有車來接,班主任沒發話,我們也就聽話地跟著走,不知道走了3公里還是5公里,一大包書沉甸甸的肩帶像一道繩子一樣勒在肩上,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又瘦又靦腆,不敢求助,就那么忍著走到了學校。第二天右肩上出現一道明顯的血印子,火辣辣地疼。講完這個故事,我總結道:現在的疼痛感就是那樣,像有一道繩子勒得緊緊得往下墜,跟那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一大群人居然很認真地聽我講完了。于是主任給我做檢查。
我說,把拉鏈拉開,昨天晚上半夜疼醒了,我在疼的地方做了記號,藍色記號筆畫的就是。主任探查。
——對對對,就是這疼。
——這里呢?疼!
——這里呢?不疼。
——這里呢?我分不清是我本身隱藏的疼,還是你按壓的疼。
——這里呢?不是我自然感受到的疼……
他跟管床醫生交待給我做小針刀,從哪塊肌肉下去,什么角度斜插……交待完,他們繼續查房。管床醫生叫我等著他,到時他跟主任說叫他給我做。這就對了,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主任講了那么多操作步驟,小徒弟哪記得住那么多。
醫生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我閑等著。百無聊賴地間看到墻邊掛著一架人體骨骼,走近看看,油光锃亮,也不知是真是假,每一個大關節小關節,除了沒有顱骨,從下頷骨到腳趾骨、指尖骨,全都齊全,像瓔珞一樣用細鐵絲一截一截穿起來的,懷疑風一吹會叮當作響。人的下頷骨不與軀干相連,他們把它像個大項鏈一樣掛在支架背后,叫我這個強迫癥患者看來,極想踩凳子上把那塊下頷骨拿過來放在前面正確方向上。
正看著,醫生們查房回來。我心里有數,直接迎向主任叫他給我做手術(本來還怕管床醫生不高興,不信任他,既然管床醫生發話了,我就大言不慚地去找主任提要求了。
——主任,你給我做哦!你說得那么清楚,只有你最懂行,你不做誰做?
——我沒有時間啊,你也看到了,國際認證的要來檢查……(他給我看看手機,微信群一條條消算息)你看,一會兒沒看手機,這么多條消息在催!
——檢查關你什么事?通過了對你有什么好處?對醫院有什么好處?給你漲工資?根本只對院長一個人有好處,他的政績,鳥他個屁!
——你可以不鳥他,我不能不鳥他,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
——憑技術吃飯,看誰臉色!
——技術很重要,平臺也很重要,沒有平臺也不行……你看,還有一個檢查也要準備,創全國文明城市的檢查也來了,院辦也在催(他又給我看看手機)……
——”文明城市“,那就離你更遠了!
——不遠不遠,醫院是服務行業,窗口單位,重點檢查對象……
——這不是舍本逐末嗎?我一天24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疼,你不管病人,要去管那些個虛的!
也許這句話打動了他,他終于首肯:好吧,快去準備吧。
然后我跟著實習研究生小醫生進了治療室,主任先前說過取坐姿進刀更準,于是管床醫生把手術床升高,抱兩塊枕頭一摞擱在床上,叫我坐在床邊,把枕頭一抱,頭發用醫生手術帽一包,裙 子脫掉右邊袖子,開始消毒,鋪巾,打麻醉。我有點害怕,有點緊張,但是這都沒有長期以來的疼痛更讓我怕。
主任進來操刀。不說那針刺進肉里的感覺,只說那聲音啊,聽見那針還是刀的,在肌肉深處來回擺動,像是在切割軟骨之類的很有韌性的東西”kechen kechen“地響,關公刮骨療毒的感覺。刺完一處又刺另一處,我一激靈,眼淚忍不住滾下來,兩只手不方便動,我一低頭蹭在了那枕頭上。小醫生連呼別動別動,小護士體貼地遞來了枕巾,我說小醫生利多卡因打少了。又問大主任,這是在做什么?把肉和骨頭分離嗎?他們說不是不是,是在干什么我聽了也沒記住,主任一邊操作一邊跟管床醫生、實習醫生講解,怎么進刀怎么用力怎么感覺,我全都聽見了,但疼痛讓我失去了記憶能力。
小實習醫生已經跟我很熟了,拿冰袋給我敷著手術部位,還拿了未開封的小針刀給我看,是銹花針的樣子但針頭部位是極窄的扁平狀,我很好奇為何它插入肌肉不會出血,不用縫針。在治療室休息了二十鐘,扛著如墜重石的右肩,我離開了醫院。
是夜,麻醉散去,肩胛骨接縫處的疼痛神奇地消失了,我終于睡了個好覺。又過三天,所有疼痛感消失,出院。但沒過多久,為了趕生病落下的工作,整日伏案,肩頸又開始疼痛。此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