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簽化是人們認識一個事物的第一重障礙，而《金瓶梅》恐怕是這世上被“小黃書”這個標簽遮蔽的偉大作品里面的第一名。人們談起金瓶梅，莫不是或害羞、或會心、或淫猥、或譏嘲，而鮮有真正嚴肅的正面對待者。在日本，人們把他們民族的小說的老祖宗《源氏物語》看做國寶，而在中國，人們把甚至遠遠超越了它所處時代，超越了國界和民族的《金瓶梅》只是看做一種禁書，夫復何言？當然，在知識界，在研究者中間，金瓶梅的價值是早就被公認了的。而對于普通大眾，這層面紗卻總是揭不開。愚人的國度所言不虛，我們這個民族如此去對待這樣一部偉大的小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它沒寫三國演義那樣的亂世紛爭權謀計策，也沒寫水滸傳那樣的家國義氣英雄好漢；它沒寫西游記那樣的神魔鬼怪歷難求真，也沒寫紅樓夢那樣的大家士族興衰榮辱。它寫的是市井階層，最基層的小民的日常生活——吃飯做愛、迎來送往、請客逛窯子、求情拜神仙、做生意賺錢、當官貪贓等等——一般作者不屑一顧的東西，覺得低級趣味不值得一寫的東西。以西門慶這個人為核心，橫向縱向展示整個他活著的時代。橫向是他的妻妾，他的性伙伴，他的親戚鄰居，他周圍的幫閑，他手下的經理人，奴仆，被他抬舉的人們，被他侮辱與損害的人們，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和日常營生。縱向是他的事業，他的官場的關系，他的生意經，他的性關系網絡，他的手腕，他的發跡，他的縱欲無度，他的生存和滅亡。而真正寫出來之后，才讓你發覺這才是人世間最基礎的真實，才是我們每個人，幾乎每一時刻都浸泡其中的類似空氣一樣重要的存在。每個人的來處，每個人的成長經歷、家庭背景、長相身材、經濟狀況，每個人的性格以及對待各種人物事件的態度，每個人的必須要面對的死亡——質言之，就是命運。它實在是一本命運學之書

蘭陵笑笑生作為一位生活在明代的古人，他不寫王侯將相家國悲歡，而是從小處著眼，從細枝末節著手深入人生深處，這種“深喉”寫法屬于開天辟地的原創，長篇世情小說第一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古人沒這種寫法，后人沒寫到那種深度和廣度。作者竟如此牛逼，刻畫如此細致入微，而情節照應，草蛇灰線，人物命運勾連又是如此精巧絕倫，竟完全不像虛構的故事，而像是全景式浸泡式的真實世界展現。實在是超越時代的大師。作者也可謂繁華歷盡，而且也肯定目睹過大廈一傾只剩下白茫茫的大地，但他就是不總結一種哲學，或者一種價值觀來教導世人，而是那樣冷冷地，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世界。

金瓶梅是勸世之書，勸誡世人不要重蹈西門慶之流的后轍。然而，這世界上，就算今天，也許是無意識地想做西門慶之流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西門慶擁有什么樣的生活呢？有權有錢，錦衣玉食，妻妾成群，呼奴喝婢，當官有勢，手眼通天。生意精明，上下打點，人情練達，世故圓熟。有害人的能力，有躲禍的技巧，有為非作歹不擔責任的基礎。淫人妻女，床上功夫了得，呼朋喚友，酒桌上開懷豪爽。無甚憂慮，飽食終日，心黑臉皮厚，毫無羞恥心。坐擁美嬌娘，還隨意與美貌后生搞基。這么爽的生活，真是千千萬萬活著的人的畢生追求。西門慶不用效法，世上活著的西門慶正多呢？當今各方面，不論是貪財弄權，還是淫蕩放縱，超越西門慶的人多了，超越了也還活得很好的人也多了。在這些“后西門慶們”的意識中，人生的況味到底如何呢？而作者既深入其間，又冷眼旁觀，既不褒也不貶，說作者是為勸誡世人，看來也說不大通。

劉心武驚嘆作者竟然能這么淡定地看待這一切，僅僅是冷靜地白描，好像隨時隨地都在說：“不過如此，都是尋常”。他為什么就不像其他作者那樣提煉一些形而上的理想和哲思呢？我想，理想和哲思的方向很多，并且一直因時代而改變。但是，權、錢、色、利，自私的生活，滾滾的紅塵，卻是萬世不易人人樂為的東西。說作者冷，也許作者曾經熱過，也真是看透了這世界的熱。

看金瓶梅，時常要激賞，要拍案叫絕，各種驚嘆：

首先不說別的，你在現實世界中遇到的各種情況，人情關系啦、工作啦、情啊愛啊、金錢啦、長相啦、酒局飯局啦、請客送禮啦、上位下位啦、小三人妻啦、遺產爭奪啦、商場暗斗啦、奮斗啦混日子啦、各個階層的分化啦、性格和命運啦等等等等，他都給你看得透透兒的。不服不行。而西門慶這樣有五六個妻妾的家庭組織，正像極了現如今中國式的公司模式。西門慶是董事長本人，而他手下也有管家打理家務，伙計（經理人）打理生意。他和伙計之間也有很現代化的股權分成機制。而西門慶本人，也有文秘、辦公室主任、文案之類的手下供他驅使。妻妾們相當于各個部門經理，有些強勢，有些弱勢，有些部門有錢，有些部門有勢，有些部門掌握技術，有些部門掌握客戶。而各部門經理其實只是和公司老板西門慶是強關系，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只是這強關系的衍生品。各部門經理之間無法主動互相選擇，而只能被動互相接受，表面上一團和氣都是為了公司經營，背地里往往烏煙瘴氣充滿了各種競爭。在外，西門慶要搞社交，理順官商關系，上下打點。要維護兄弟情誼，要撒下關系網穩固自己的權勢地位，讓西門慶家庭有限公司不斷增值壯大。對內，西門慶要有效治理，要令行禁止。他喜歡誰，他不喜歡誰，他要聽哪個經理的耳邊風修理誰，他有要聽另一個經理的耿直言辭退誰。他的事情可以在哪個層面知道哪個層面保密。整體來說，他內心深處還是要保持這個大家庭的完整和諧。西門慶的故事我們這么熟悉，他面對的世界，他的處理方式，今時今日周圍時刻都還在發生著。至于其他人物，他的妻妾和異性同性的性伙伴們，他的奴仆們，他的生意場上的經理們，他的官場的同僚們、上級下級們，他的幫閑們、親戚們，一個一個都生命力頑強地活到了今天。

人生，世界，如此繁華，又如此無常。好人并不一定有好報，壞人也并不一定能得報應。今天還板上釘釘的事情，轉眼就竹籃打水一場空。而未來，看似完全不可預期，似乎那些無腦無思者，反倒痛快。細思極恐。

而性，只是人生一味。它在人生中所占比例也許與本書性描寫在篇幅上所占比例相當（2~3%？）。它也許是上帝（神？大自然？）為了防止生物不生育而設置的鼓勵措施。而自從人類的技術可以將性與生育分離，這種上帝的創設就瞬間失去了意義，它變成了一種純粹的沒有負擔的快樂獎賞。因此，西門慶們利用這種獎賞，潘金蓮們，龐春梅們，也利用這種獎賞。可惜當時的醫學技術不發達，西門慶精盡而亡，龐春梅縱欲而死。醫學發達的現代，在性方面的放縱程度、花樣、數量、模式，超越西門慶龐春梅們的人多了去了，活的很好的也多了去了。此時，性也許就不再是金瓶梅時代的古典的那種性，而它的外延和后果也將不再發生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書的性問題具有“前時代性”的參考價值。

潘金蓮是個什么人呢？人美，身材好，技術棒，還會彈琵琶。但是她是什么命呢？生于小戶人家，從小被賣為奴仆，被幾任主子玩弄。當她攀上西門慶之后，你會覺得，這女子怎么這么毒辣，怎么這么狠心，怎么這么不講理。她崇拜權勢，抱定西門慶往上爬，對比她實力弱的男男女女睚眥必報。她的欲望在良知之上，性欲又在情欲之上。她善于經營，精于算計。經她的手打過、害過、殺過、侮辱過的人那么多。但是最后當西門慶死后她被吳月娘發賣，你又會覺得她有些可憐。她又沒受過教育，她也沒上過大學，她的人生閱歷能教給她些什么？她的可恨難道不就是她的可憐？當他最后被武松殘忍殺害，剖腹挖心割頭，你甚至都不忍直視。你甚至想像武大的前妻所生小女迎兒一般，柔弱無助地說一聲：“叔叔我怕”。而武松的一聲“我顧不得你了！”又是何等的絕情冷血。縱觀全書，沒有一個人物是單薄的片面的，無不是好人有他兇惡的一面，而惡人也有他的柔軟的一面。連西門慶這種寡廉鮮恥淺薄無聊的人，都有人性善的一面，比如他善待朋友和家人，某種程度上很講義氣，他直來直去不繞彎子等等……人們其實從未曾按照嘴上說的那一套倫理觀來行事，而桌面下的黑灰處的那一套才是真實的人際關系。惡人的好處，好人所做的壞事，甚至沒有一個人堪稱好人，但是每個人都逃不掉無常派給他的命運。

金瓶梅里的男女關系，主奴關系，人生依附，社會對不平等的接受度，各階層人向上爬的各種行為也讓人嘆為觀止但是又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性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人們對同性關系的淡然，對拿性作為一種有價物去進行交換的接受度，簡直和倭黑猩猩的社會行為無異。即使披上了各種人之為人的外衣，人的內核依然是裸猿，人類社會的內核，依然是猿群。而且，古今無有不同。

金瓶梅里所透露出的國家運行機制。自上而下是什么在支撐這個國家，維持這個體制？對上層社會，統治階級，是權、錢和性的交易，是生殖器和金銀串聯起來的關系網絡，是不公的大行其道，是貪贓枉法，是一拍腦袋就可以胡作非為。對下層社會，平民百姓，才是禮教，是道德，是君臣父子，是服從，是感恩！是沒完沒了的被傷害與被侮辱，還要歌頌這種傷害和侮辱。讀書人除了麻木對待，還能怎樣？

這樣的點還有很多，比如媒人的角色。舉凡買賣男仆女仆，婚姻，都離不開王婆、薛嫂這樣的媒人。婚姻是一門交易，而且還是數額很大的交易。西門慶發家致富，和他娶到了李瓶兒、孟玉樓這兩位富婆寡婦大有關系。但是，寡婦即使再富，也不過是比她們經濟社會地位低很多的媒人手里的一件商品。嫁女兒和賣女兒，在媒人眼里原來完全沒差，不過都是吃了買家吃賣家。再比如社會經濟的運行，運輸和關卡與商品的關系，經濟活動中的守法與非法，壟斷與競爭，零和與雙贏。又比如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不一定要有文化，社會生活會教給你很多。世家子弟的無能墮落與貧家子弟的機靈鉆營。比如西門慶的女婿陳經濟，敗光了命運賜給他的好家世好背景，最后落得靠賣屁股討飯混日子。賣屁股都沒有好買主，只能賣給叫花子頭頭兒，野道士之流。再比如西門慶的小司機玳安兒，勤懇機靈乖覺，最后鬼使神差居然讓他繼承了西門慶剩余的家產。起起落落，人生幾何？

書中對俗世宗教的描畫一樣讓人驚嘆。僧、道、儒在社會運行中的作用，表演和真實。宗教永遠不可能脫離開社會關系網而獨善其身。所謂的出家，往往只是脫離了血緣的關系，但是轉身就會投入一種也許是更復雜更暗黑的關系。金瓶梅中的儒釋道，如偷看偷聽潘金蓮西門慶偷情的和尚，供給西門慶春藥的胡僧，賣給吳月娘潘金蓮懷胎藥的女尼，西門慶的文字秘書、暗地里強要和西門慶的小廝搞基的溫先生，一個一個的嘴臉，哪里有一個真正的大德，哪里有一個真正信奉篤行他念的那一套經的人？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也只有你自己經歷了，自己去思考了，自己總結了，你才能明白其中的滋味。我想說，讀金瓶梅，不但能增加你的知識，拓寬你的視野，更能增長你的智慧，讓你看見這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運行的背后規律，看見光鮮亮麗的紅男綠女皮膚下隱藏的血管脈絡 。然后由你自己決定是要深入還是遠離，是隨波逐流還是獨善其身。而蘭陵笑笑生仿佛早已看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