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要睡的時候聽著不相干的音樂恍恍惚惚居然想起來安妮寶貝。想起一個赤腳走在山間,扎著麻花辮,眼神明亮內心沉穩的女子。
當然,所有我所能想到的關于她的,不過都是她筆下的人物,那些形形色色本質卻都相同的女子。我相信,那比她的舉手投足更加接近她本人。有的人寫作,寫盡世間百態,有的人寫作,十幾年都是在寫自己。安妮寶貝毋庸置疑的屬于后者。她的書里沒有鮮明的社會背景,甚至連故事的年代都模糊不清。她沒有想要借什么來揭露什么,就是單純的寫作,隨心所欲的發出自己的聲音。至今還記得彼岸花里林南生給和平寫信說我想要寫東西,我想要告訴別人我們的痛苦。世界上有太多拿起筆來的理由,這是我見過的,最為貼近本能最不假思索的一個。
我看過安妮寶貝所有的書,她的十幾年我都一一看盡,這是唯一一個我看著她改變,看著她往前走的作家。她把她的成長赤裸裸的放在書里,與這個世界如此坦誠的相待。我不是沒有看過一系列別的作家的書,但是看很久,你就會覺得這個人還是這個樣子,無論風格還是思想,都沒有明顯的成長。不是說他們不好,而是說他們沒有把自己的靈魂托付在上面,以至于我看到的只是一段思想,只是一個故事,這些字里行間沒有一個作者的呼吸。對于安的書而言,每一本,都是一段時期安的標本。那些被時光和痛苦孕育出來的少女們,飽含著最貼近這個世界的美和靈魂,活生生的被定格在書中。
在八月未央里,那個女孩喜歡靠在天橋上仰過身去用這種危險的姿勢去看天空。深居簡出,養一條叫小乖的狗,貧窮,偏執,獨特。喜歡一個男人就像是清水滲進土壤那樣深入,徹底。她像是所有少年人本能的愛,本能的恨,本能的不甘心,本能的無可奈何的提純。潔白柔軟的雙手可以沾滿櫻花的汁液也可以拿起撕裂一具鮮活肉體的匕首。
告別薇安就變得沒那么潮濕了,可依舊陰暗。那是一顆處于少女時期的安的心,溫熱的跳動,飽含著濃稠的血液,身處在劇烈的痛楚中,眼睛卻望著樹梢上的玉蘭花,天空中的飛鳥。在那些故事里,碩大的花朵墜地,在心中耳邊飛濺起鈍重的聲音,少年的回憶,眼前的遭遇,咬牙忍受的明天,就像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但我猶記得從那一本書起開始有塵埃落定這種東西,開始有安詳的碎片。我很愛她的七月與安生,還有暖暖。永不能忘。
彼岸花是一本色彩奇詭濃艷的書,那種你能感受到她的壓抑的嘶喊的愛欲強烈到讓我聯想起叔本華和尼采提到的意志這個詞。雖然二人對這個詞的解釋并不相同,但是南生表現出來的感覺也應該是趨近意志的一種混合性的蓬勃生長的欲望。對自己,對愛人,對生活,對世間一切。
二三事,清醒紀,薔薇島嶼,蓮花,這四本書有著漸進的超脫與釋懷。其中是有一個分水嶺的改變的。我不想用進步來表示這個變化,因為我覺得之后的她與之前的她都是好的,只是很大不同了而已。在這個階段,她失去了她的父親。但是她的事業也已經好了起來,不再是那個孤獨落寞的快要死掉的被埋藏在石頭森林里的瘦弱桀驁的女子。
她的視野變了,她的世界變了。她開始游歷眾多,她開始思考生死。她開始看這個世界,除了那些年激烈的男女之愛,她開始去看意義,自然,光與影交織的寂靜。其實之前她也隱約有過一種追尋的悵惘在書里,只是那時那都只是浮光掠影。后來在這些書里,排除了別的干擾,這些樸素空靈的思想就更加清晰地顯露出來。
但凡內心不再充斥著狂熱的沖動,激烈的愛恨,那應該就是老去了。像一缸渾濁的雨水終于澄清。時間的積淀總能讓人清明。
蓮花是一種清明。穿越重重的黑暗,終于盛開,得見光明。我曾經懷疑是不是所有黑暗盡頭都是光明。我會想起那個沉靜的女子在黑暗中手持火把,滿臉敬畏與莊嚴的神情瞻仰著眼前無盡歲月留下的斑駁壁畫。無端的就覺得做一個掃地的老僧也是好的,一生一世在佛堂里掃地添燈,于暗處參禪祝禱,無所謂盡頭,無所謂明暗。是一種心靜,如濁水澄清,是一種無言的境界。
素年錦時有一種優雅的儀態,一種上得了臺面的大美。此書有汪曾淇之風但比汪曾淇多了很多如玉的溫潤和從容。讀此書的意境無異于素手折花綰青絲,月下品茶古人詩。回憶起他年的小事都歷歷在目,徐徐道來,像是品嘗留在粽子上的去年夏天的荷葉香。這個階段的安已經侍弄了一段時間的花木,薔薇,梔子,海棠,一顆平靜的心,與盛夏的花朵和氤氳的香氣輕輕地,自然的糾纏在一起。她讀古書,甚至讀到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癡迷于語言文字背后的意義。不止一次我覺得她詮釋了什么是美。在我心里美一直是一種神圣的東西。我會用它來形容自然,科學,生命中的偶遇,對世界的感受……我很少用美正式的形容一個人。然安可當之。
春宴是我看的她的最晚的一本書,到現在反而最不記得這本書里的故事。絕對不是故事不好,因為我看的時候并沒有覺得故事不好。其實后來安講的每一個故事都是平淡的故事,但我覺得真正好的書,并不在于故事的精彩與否。好像是朱光潛老前輩說的吧,一部文學作品的故事就是一個花架子,而思想才是上面的花。沒有花,花架子搭得再好也沒有用。我深以為然。思想得到了,忘了那個故事又如何?這點倒是和張三豐教授張無忌功夫有相通之處,不知金庸老先生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
說到思想,我覺得安對于我的影響是很大的。但你若是問我她教會了我什么,我未必能告訴你。讀她的書,就像與一個那樣的人相處,感受她的氣息,撫摸她遇到的美好。猶如在梔子叢中流連,待歸來時浸染得一身花香,雖花與我都俱不曾言語。
這么多年,這么多本書,她確實是對我影響深重的作家。所以時時想起她,那些她帶來的香氣,仿佛都要成了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