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和那個時期的許多村子一樣是個窮村子。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叫宋嶺的‘大街’比別的村子要寬點長些,而所謂的‘大街’就是兩邊的瓦房把中間擠剩下的比其它犄角旮旯寬些那條灰塵飛舞的土路。‘大街’旁一個叫‘后古垛’的小巷里一根線桿直直地伸向天空,在周圍低矮的房屋襯托下似利劍剌向天際。線桿上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綁著四個大喇叭。每當他們‘說話’時,代表著的是那份權威和村子的那份莊嚴從四個方位傳出。傳透村子的每個角落,回蕩在這純樸的土地上。
離線桿不遠有一口水井,村子共有四眼這樣的水井,如其它村子一樣水井是他們命脈的延續(xù),是村子的力量與希望。因為距離的原因我最熟悉的并不是這眼水井,而是離我們不遠靠村北頭的那眼老井。說是老井是因為她的年齡沒人能說清楚,也無人說及,只在上學時聽井邊住的瞎子悟鑫說過,俺爹聽俺爺說,俺爺聽他爹的爺說,不知道啥時候這里就有口井。
老井由井臺、井沿組成。為了防止污水漫入井中,井臺有青石條鋪就二級臺階,井沿平鋪著“除鬼神、破四舊”那個年代遺留下來不知誰家的石碑,兒時隨父親到井上挑水總看到“父程氏,母某某之位”的刻碑和那被風化殘缺的碑文。井口邊立一塊長條形的大石塊,上端鑿約直徑20多公分的洞,后面是一塊比前面稍低的石塊,上端鑿和前面差不多大小的洞。一種叫“老栗木”的木頭從前面的洞穿過入后面的洞,這便是轆轤的軸。木頭前端裝著在當時有幾份‘科技含量’的鐵制轆轤,轆轤上焊一根近似直角的轆轤把。老人們說以前用的是木轆轤,這是后來才有的。轆轤上纏著一層一層的井繩,最前面是鐵制的一種叫‘攢水’的鏈條,用來扣住水桶。長長的如犯人的腳鐐,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中間有個大圓,最前端一個扁形長環(huán)。在水井的進進出出中不但沒一絲銹跡反而打磨的锃明發(fā)亮,在日頭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
夏天午后的日頭差點把這個村莊給蒸烤化。路邊的楊樹被曬得耷拉著頭。我的小黃狗熱得張嘴吐著舌頭急促喘著氣。大人們躺在床上午睡著,手中的芭蕉扇偶爾搖著驅(qū)趕飛來的蚊子。而我們小孩卻瘋得滿世界跑,總是因天熱有人流鼻血。這時我們就會想到老井。如果這時有人絞水,可以用絞上來冰涼的井水拍打腦門,順便還可以趴在桶中喝個痛快。如果沒有就把井繩放到井中再絞上來,把冰涼的'攢水'放到腦門上冰著過會鼻血就會止住。大人們是不許我們到井邊耍怕掉進去。此時她們的話早被我們當成耳旁風,如夏季的那絲微風掠過村莊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下樹枝的幾許晃動。
幾個小伙計扒著井沿往下看,看‘攢水’上未干的水珠滴入井中。打碎那平靜的井水,激起一絲的波紋向井壁慢慢擴散。每次我們還會向井中喊話,聽著自己的聲音碰著井壁撞到井底回音上來開心的笑個不停。之后你一句我一句沒完的吆喝,井水也一句句的回應,只是這回話中夾帶著夏季特有的那份清涼和兒時無慮的清爽,也帶著童年對老井的敬畏和心中那份永遠的神圣。
老井每天等候著人們的到來,轆轤每天守望著老井仿佛守候一份當初做下的決定那份承諾和莊重。晌午的日頭曬得老井無精打采。知了在樹上拼命的叫著“渴啊——渴啊——”。遠方夾雜著扁擔挑著水桶“嘎吱-嘎吱”的聲響迎來挑水的人們,晌午挑水的人逐漸的增多,男的、女的、年輕的、壯年的。人們自覺地把水桶按順序排著隊,因老井前空地有限水桶排的彎曲著似那爬行的花蛇又如田地中彎曲的小徑。鉤擔一根根沿著不遠處人家的土墻斜靠著,似從地里拉回來的蜀黍桿胡亂的靠著。
人們在井旁大槐樹下等著。等待是漫長的,如果家里沒一點水媳婦會跑到井上看男人是否在絞水。一看人多也在候著,等男人絞上水一起回家。而此時老井這也是一個向外傾倒‘世界’的時間,從張家到李家從村東到村西,從正史到野史仿佛整個世界的事只有他們曉道,那聊不完的話題如他們手中那燃著的香煙悠長而也短暫,最后感嘆人生不過區(qū)區(qū)百十年,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別忘心里擱,該死毬朝上,嘻嘻哈哈得笑聲隨著他們手指間燃著的煙氣四處飄散……。
輪到自己絞水,只見熟練地拿起‘攢水’扣好水桶,一手把水桶丟進井中,一手扶轆轤把放繩。也有自恃藝高之人用雙手微微抱住轆轤,憑水桶的自重快速墜入待水桶快到井底用雙手抱緊轆轤起剎車作用。水桶‘咣當’一聲到了井底。待水桶沉下裝滿水,用手攥著轆轤把開始往上絞。井繩在轆轤上從前往后自然地排成一圈一圈,水桶在井繩的拉動下打著圓轉(zhuǎn)。等第一層纏滿用手把井繩往前扳,這中間要慢要不桶碰到井壁水會灑出,也會把壁上的土層撞掉玷污了井水影響后人絞水。扳完后井繩又一圈一圈從后往前纏。等第二層快纏到最前端再用手往后扳。差不多再絞幾圈一桶水就透著涼氣露出了井口。這時要一手扶住轆轤把一手拉水桶。如果用力不當會閃了人的腰。拉上后把滿滿一桶水倒入等在井臺上的空桶里。再把桶放回井中照原樣再絞一桶。第二次把水桶拉上也要慢些,要不桶中的水會灑濕井臺后面絞水的人易打滑,重要的是費力絞上來的水灑了怪可惜的。當解開‘攢水’交給下一人,把水桶放和鉤擔一樣長的距離,然后用鉤擔勾起水桶,水桶在扁擔一顫一顫中咯吱-咯吱的開心唱著歌向家中走去。
吃過晚飯父親看缸中水不多,叫我拿上手電和他一起到井上挑水。夜晚的天很黑沒有一顆星星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層后,父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小黃搖著尾巴在我身后。手電照在高低不平的巷路上一高一低,如水面上前行的飛蜓起伏著。鉤擔勾著空桶在父親的行走中來回的晃著,鐵桶把與桶耳朵的摩擦發(fā)出‘嘎吱-嘎吱’仿佛對面小兩口在賭氣吵嘴樣熱鬧。
偶爾誰家的狗狗聽到聲響傻傻地叫個不停,小黃對著同類的方向也吠幾聲爾后站在那里看著,突然扭頭攆上走遠的我們中間再吠幾聲。在水桶‘嘎-吱-嘎-吱’和小黃的吠中走近老井,老井仍然是我認識的老井。手電照向井臺,父親拿起‘攢水’熟練地扣好水桶之后雙手微微抱著轆轤憑水桶的自重快速墜入。夜晚沒人,一會工夫就絞上來一桶,父親把水倒入井臺上的空桶再次把桶丟入水井。父親這時說的最多的就是,你們不要到這井邊耍,井里面有龍王光吃小孩看見沒?父親指著離轆轤架不遠土墻上的一個小龕。我順著父親說的方向照過去,只見一個香爐在前,里面有燒盡的香灰。后面一張紅紙貼在墻上,上書“供奉井龍王之位”。在父親給我講這些能讓我們遠離水井善良的謊言中一擔水絞完。父親走在前我我打著手電在后為他照路。
小黃在絞水的那會早跑得沒影蹤。天空偶爾有月光探出頭窺看這個世界投在裝滿的水桶中。之后被那顫微的鉤擔給顫碎又揉合到一起。如散落在地上那美麗的玻璃球;如裝在水桶中的夢想和那用轆轤絞上來裝在心中的希望。
老井默默地奉獻著迎來無數(shù)個春的生機盎然;夏的多彩爛浪;秋的豐碩收獲;冬的寬闊。用她那甘甜的泉水哺育著世代的子女。每當大年初一老井最近的人家總會盛碗餃子放到井架不遠的小龕上里。點燃一支香然后自語地說著,過年了,您老人家回來吧!這是用你的水煮餃子吃吧!愿保佑我們村子井水旺盛。
一年一年就這樣過去,如轆轤一圈圈不停地轉(zhuǎn)著,井繩收了又放放了再收,老井被歲月給雕磨磨的如井沿那青石一樣晶瑩,透著幾份的清涼與舒爽。轆轤的軸芯被時間給磨細而我們卻被歲月給扯大。時光給這個世間增添了許多新生事物,其中包括村西頭新機井的落成的熱鬧,人們在那彎曲的在土路下挖溝埋水管子,再到各家安裝水龍頭。當嘩嘩的清水沿著水管從水龍頭流出標志著新時代的開始,也標志著老井退出了我們主流的生活。老井沒有了往日的那份生機好像一夜之間被人給拋棄,如舊了的鞋子被扔到墻角無人理睬。只有當停電機井無法沒水時,人們才會重新?lián)炱疸^擔來到老井。每當看到陸續(xù)到來的子女們老井笑了,開心的笑了。就像家門口等候兒子玩耍歸來的母親一樣,心中笑的如房前攀援的牽牛花一樣燦爛,眼中卻裝滿了甘甜純樸和這份見底的清澈,如這口老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