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一團一團地從枝頭落了下來,被風吹著,忽而飄飄然地飛起,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就又輕柔柔地落下了。
春天又到了呢,雙龍河里的冰也漸漸地融了,再次與水化為了一體。他們本就是同類,只是冬天,總會有那么些水被寒冷禁錮,塵封整個冬季。
雪兒是極不喜歡雙龍河的冬天的,冬天一到,那些個活物就不知道躲到哪過冬去了,周遭是灰白的霧蒙蒙的死氣沉沉的。太陽可還是那般掛在天上,圓圓的閃著光,光撒在人身上,有些個暖,卻是懶洋洋的。冬天的日頭不似夏天那般高,不灼人,那火辣辣的灼燒感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白晝似也短了許多,一天做不了多少活計,這月亮就悄咪咪地爬起來了。
冬日里的人都懶散了許多,奶奶說這是天爺爺給農民放的假,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凜冽的北風將整個大地凍住,萬物都昏睡了起來。不必想著播種,不必念著耕耘,就細細數著日子,等待年的到來。
等待的日子不枯燥卻漫長,忙慣了的農人一閑下來就躁了,也不知是躁什么,就是莫名的不安穩,沒有那種把日子攥在手里的安全感。寂寞就在那兒,躲也躲不過,索性就三三兩兩的聚在那,打打牌,拉拉呱,東家長,李家短。
可雪兒卻不喜歡這樣表面的熱鬧,她只是想著什么時候打春了,就能去雙龍河邊尋那饃饃花,黃色的五瓣花,指甲輕輕掐開花柄,那粘粘的絲吊著花朵,把那柄貼在額上,貼在耳垂上,就是一種天然的裝飾物。除卻這個,還有那明艷艷的夾竹桃,摘幾朵夾竹桃放在碗里,紅的紫的,添些明礬,細細地用小木杵搗碎,將花擱在指甲上,不一會兒將花移開,指甲就變成了淡淡的紅色。也有些男孩子折了柳枝編成小環,插上些五顏六色不知是什么名字的花送給從小玩到大的姑娘。
女孩子都是愛美的,因而都愛極了百花齊整整地開放的春。還好,這冬過去不多時,春就會來的。
雪兒在河邊長大,卻不知這河的名字。在她心里,這條河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些時候這條河屬于她。可雪兒還是知道它的名字,從奶奶口中。“這河啊,上游是兩個潭子,白龍潭里住著條白龍,黑龍潭里住著條黑龍,兩個潭子的水匯在一起,就有了雙龍河,這條河很長,可我也不知道它會流向哪里。”
這條河是會變的,不,是一直在變。雪兒記憶里的雙龍河,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那時候,水還很清,是那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雪兒還記得,在她剛上小學的時候,每到夏天水暖了,她就光著腳丫子到河里玩,橋下水很淺,剛剛及腳踝,水里有些石頭,滑滑的,有好多種形狀。橋洞里,遠遠比外面要清涼的多。
雪兒覺得這水清澈極了,可奶奶總愛搖頭,“這水,是一年不如一年嘍”她總是用無比懷念的語氣提到,在我剛嫁到這的時候,這水遠遠不是這樣子的,那種自然的清,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那時候,女人都在河邊洗衣服,聊著天打趣剛進門的新嫁娘。而孩子,則在不遠處的水里,打鬧嬉戲。
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條河,是會吃人的”奶奶不止一次跟雪兒說,自從這條河出事之后,雪兒就很少再下到河里玩了。
雙龍河出事,也是好多年前的時候了。雪兒從未見過那樣大的一場雨,天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捅破了,大雨傾盆而下,斷斷續續地下了整夜。雨打在鐵窗上,在黑暗里發出瘆人的聲響,雪兒怕了,鉆到媽媽的被窩里,將頭埋在媽媽柔軟的胸脯上,嘟囔著睡著了。爹爹并不放心,半夜里起來好幾次,看著外面的水一點點漫上來,一點點漫到了門前。
第二日的天,依舊灰蒙蒙的,雨終于是不再落了。一眼望去,街上的水匯沉了一條溪流,每座房子都像是一座孤島,飄在無垠的海上。村子里的人極少看過這么大的水,晨起匆匆吃過早飯,都帶著傘出來看水。雙龍河這次真的是發水了,轟隆隆地濤聲在耳邊炸響,黃色的水裹挾著雜枝向前奔流。水位當真是很高了,漫過了橋墩,離橋面就只差一指,橋邊的人越聚越多了,大家想想看看這水會不會再漲起來,漲過橋面。也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離著遠遠的嘆氣,怕是要出事了。
一語成讖。
鄰村急著上學的小姑娘,也是膽大些,怕上課遲了,過橋時也沒下車。可偏偏,越是急越出事情,鞋帶開了,小姑娘只得停下車子蹲下系鞋帶,卻不知為何,生生在這橋邊系,蹲久了站起本就眩暈,加之暈水,小姑娘一個站不穩就帶著車子撲通一聲落了水。
“救命”小姑娘絕望的呼喊聲在橋頭上炸開來,水這么急,會水的也不免有些個畏懼,橋上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時間,是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就在這時候,只見一男人飛快地脫去衣裳,只余下一件輕便里衣,便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男人奮力游著,起起伏伏,忽而從水中探出頭來,忽而又看不見人影了。小姑娘不知被水沖到了哪,遠遠地,岸上的人只看見一個自行車掛在岸邊的柳樹上。
“加油,加油”岸上的人跺著腳悶聲發著力,就好像他們的力氣能不斷地傳輸到水里的男人身上。起起落落,男人離自行車越來越近了,他一把把住車子,以為小姑娘會抓著車子等待救援,可摸索一通之后,什么都沒有。
水依舊是那樣翻滾著,打著卷兒向前,一點也不平靜,他看不見姑娘了。
落寞地游回來,男人把自行車立在岸邊,似是抹了把眼淚,一言不發地抱著衣服走回了家。一個鮮活的剛剛還在的生命,就這樣被大河吞噬了。
聽說,姑娘家只有她一個孩子,聽說,姑娘的爸媽生養她很辛苦,聽說,姑娘學習賊好在班里一直數的著,聽說,姑娘走后她媽媽瘋了。
也是很多個月以后,不知從哪傳來的消息說是姑娘的尸體找著了,在離雙龍河很遠很遠的地方,出了我們那個小鎮那座城市甚至那個省。天下河流一直淌著,誰又知道它會到哪兒呢?
這條河一直在,姑娘卻回不來了。她不再存在這世間,只存在于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里,每當人們談起那場大雨,那次大水,總會分外惋惜地談起她“那個女孩子啊”
在女孩走后的某個冬天,這條河吞噬了雪兒所知道的它吞噬的第二個生命。那是農歷的新年,一個青年男人在外喝過酒之后回家,在路過雙龍河上摩托突然失了方向,載著男人一頭墜入了河里。高速的沖擊使男人的頭顱被青石板磕裂,在暗夜里生出血的花。
男人就這樣死去了,一聲不響地,沒有給妻兒留下一句話。雪兒還記得,那一晚她躲在人后望向雙龍河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妻跪在寒冷的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旁邊的幼童也不知死亡是什么概念,只是單純地跟著自己的媽媽哭。女人在埋怨著,怨男人拋下她和孩子,怨過了這些年走連句囑托都不留。
敲鑼打鼓的葬禮過去,男人入了土,此后他家里的人,恐怕每個年都不會好過了吧。因為挨近年關,總會想起男人,年紀輕輕地,就給這大河殉了葬。人們再談起男人時,除了覺可憐,還有就是提醒自己少喝酒少讓酒,每年年關附近因酒出事的人都蠻多,但也只有真真正正發生在身邊的事情才會給人警醒吧。
那在暗夜里痛哭的女子最終是沒有留下,她還年輕,生命還很長,她不想這一生就這樣耗在冰冷的沒有男人的房子里。一個女人單獨在這世間生存太難了,她需要男人的滋潤,同樣的,她也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不久后,她從雙龍河所在的村落搬了出去,聽說又找了個新婆家,那后來的故事就與本文無關了。
雙龍河見證了很多的生生死死,村落里的墳場就坐落在這大河邊上,每到午夜,墳場上就會燃起詭異的熒光,那是鬼火,也是埋葬在這里的人的哭泣。雪兒從未真正靠近過這,有幾次,也只是路過罷了。奶奶從不讓雪兒跟爺爺去上墳,雪兒huoyai 低,從小就容易招惹些不干凈的東西,據奶奶講,小時候雪兒總是莫名的哭,一哭就是好多個小時。
雪兒還記得她上初中時,五點多就要從村子里出發,某天起的格外早,一個人扶著車子在河邊等一同上學的小伙伴,許是出門過早了,一天腦袋昏昏沉沉,頭痛的很,放學后媽媽拉雪兒去大河那邊的神婆家,據神婆講,是雪兒天黑出門,被不知哪家的小鬼給摸了下,神婆幫忙在大河旁邊燒過紙錢,雪兒就漸漸好起來了。雪兒本不是信奉鬼神的人,可有些事經歷地多了,也便不自覺地有些相信了。
從來沒有一條河會一直干凈下去,特別是有了人之后,雙龍河也是這樣,水中的魚較以前相比也少了許多。可在那個夏天,卻突然地來了場魚汛,雪兒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景象,大河里的魚兒爭相往水面上躥,有的跳的老高,有的只是在聚在水面。淺水處白花花的全是魚,水泡一串串地在打旋。村子里人驚呆了,青年人、老人、孩子,都拿著網和水桶到河里撈魚,可不知怎地,撈上來的魚凈是些死魚。
有老人說,這番異象,怕不是要出事了吧,可爹爹一臉淡定,他撈上來的魚也不吃,就單純地晾在那。“爹爹,這是咋了”“傻姑娘,這是有人往河里下了藥了”爹爹生性愛玩,村里人都知道,也有幾個人懷疑藥是爹爹下的,可爹爹從不辯駁,也不指出真相,清者自清。
雙龍河有很多故事,有人事,有鬼事,也有神事。每年元宵節是雙龍河的大節令,每到這天晚上,村里人都會點著蠟燭到河邊,將蠟燭插在河岸擋風的地方,以燭火祈求河神保佑自家來年的幸福。這時,便是雙龍河最美的夜,點點燭火閃爍在岸邊,閃爍在黑影里,像星河,像一幅絕美的畫。
這便是陪雪兒生長的那片神秘的水域。一年四季里,雪兒最愛它的春天。河邊的嫩柳抽出新芽,鵝黃嫩綠,在春風里任意搖擺。饃饃花還在,可雪兒再也不是那個幼稚的摘下它來做耳環的孩子了。一天二十四時,雪兒最愛它的黃昏,天似乎是低了許多,爬滿了晚霞,落日的余暉打在蘆葦上,發出暖洋洋的美麗的光。
雪兒還是不怎么愛冬天,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她愛新年。新年是熱熱鬧鬧的,每家每戶都是。懶散了一個冬天的農人在年即將到來的幾天像打了雞血一樣的活泛,也不覺困乏了。年,對于每一個家庭而言,都是這樣重要。
過了年,就又是春天了呢?
其實,無論哪個季節,雙龍河都是有故事的,而這故事,怎么也講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