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關注微博,可能這兩天會看到一個話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臺灣女作家林奕含的第一本書,也是最后一本書,因為在書出版不久,她就在家里上吊自殺,將生命永遠定格在了4月27日。
她的父母說,她自殺是因為走不出童年被誘奸的陰影。她的那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寫的就是她自己故事——一個年幼的女孩被老師利用職權和權威誘奸、強暴、性虐的故事。而她輕生前前8天的一段采訪,則佐證了她父母的話,她說:“這個故事折磨、摧毀了我的一生。”“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最殘忍的屠殺,并不是二戰(zhàn)時期的集中營,而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人類的殘忍屠殺是二戰(zhàn)時期的集中營,而對林奕含的殘忍屠殺,則是從13歲的那場誘奸開始的。從那一天開始,林奕含其實就一步一步邁向了毀滅。采訪中,她說她一直在看心理醫(yī)生,剛開始,心理醫(yī)生說她是經(jīng)歷了越戰(zhàn)的人,可是過了幾年,醫(yī)生又說她是經(jīng)歷過集中營的人,再過幾年,又說她是經(jīng)歷了核爆的人。所有人都在嘗試用歲月自救,可是對她而言,時光越長,痛苦就會猛烈加碼,直至將她折磨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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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將自己一人的遭遇分攤到了四個角色的身上,她企圖通過這種分攤來分解痛苦,但痛苦卻愈加沉重。
她在書中描述了那次被強奸的經(jīng)歷:
我下樓拿作文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涂在墻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可以說話之后,我對老師說“對不起。”有一種功課做不好的感覺。
有個博主問我:“她為什么說我不會啊,而不是我不要呢?”
我說,可能她根本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就像上課時不知道題目如何做,本能地說“我不會”。又或者,她根本是不懂如何拒絕老師,他46歲,而她只有13歲,他在她眼中是大人,有絕對的權威。
她說“思琪她終將走向毀滅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有欲望,有愛,甚至到最后,還有性。”她對老師是有愛的,但老師粗暴的對待,讓她質疑,愛就是如此粗暴?一個十三歲的女孩愛慕她的老師,老師卻說“我愛我的方式是將陽具塞進十三歲的我的嘴里”。“老師說我是全世界最好的禮物,卻殘酷撕裂地折磨著我的身體。”
有時候想,假如這個世界有假如就好了,假如不是13歲遭遇的那一次強暴,靈秀美麗的林奕含就可以有輕松快樂,甚至輝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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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出生于1991年,父親是著名發(fā)皮膚科醫(yī)生,家庭優(yōu)渥。而她曾經(jīng)也是“別人家的孩子”,在學測里拿到了滿級分,是臺南女中唯一一個拿到滿級學分的才女,而且當過排球隊長和校刊主編,還是全臺灣的數(shù)學科展第一名。她曾經(jīng)在2009年考上過臺北醫(yī)學大學醫(yī)學系,但入讀兩周后就因為抑郁癥惡化而休學。
2012年,她重考進入國立政治大學就讀中文系,師從當代臺灣文學研究學者陳芳明。但讀到大三的時候,最終還是因為抑郁癥的問題不得不再次休學。
數(shù)次求學路都因為抑郁癥而中斷,她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沒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不甘心,這個疾病它剝削了我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一切,我曾經(jīng)沒有空隙的與父母之間的關系、原本可能一帆風順的戀愛,隨著生病的時間越來越長,朋友一個一個離去,甚至沒有辦法念書,而我多么地想要一張大學文憑。”
她渴望有人來聆聽她、理解她、溫暖她,可是令她失望的是,并沒有人這么做。她說“奇怪的是,沒有人要聽我講內心那個龐大的騷亂、創(chuàng)傷、痛苦,沒有人知道我害怕睡覺、害怕晚上、害怕早上、害怕陽光、害怕月亮。”
她就像漂流在靈魂孤島上的魯冰遜,她渴望被拯救,但是no body!她獨立在人生的寒江上,四顧茫然。
她的抑郁癥甚至影響到了原本可能一帆風順的戀愛。但在2016年,她還是結婚了。在結婚儀式上,她當眾宣布了自己的抑郁癥病情。她說“如果今天婚禮我可以成為一個‘新人’,我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想要成為一個對于他人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我想成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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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為臺上新人祝福的大喜之日,沒有浪漫的MV和喜樂的娛樂節(jié)目,新娘以精神病患的身份,描述多年來自己身上的痛苦與污名化,以此為結語。
可是縱使結婚也不能救贖她,她的新書就是在婚禮籌備期寫的,訂婚宴和婚宴的前一晚,她都悶在廁所里流淚寫自己的小說。她說:“訂婚宴和婚宴的前一天晚上,我媽媽都以為我睡美容覺,實際上我關著房間的燈,一個人悶在廁所里用ipad,一指一指地流著眼淚寫著這個小說。”
她是希望通過這本小說被救贖嗎?不是的,她說“如果你讀完后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我覺得那是你讀錯了,你可以回去重讀。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樣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覺得被救贖。寫作中我沒有抱著‘我寫完就可以好起來,越寫越升華’的動機。寫時我感到很多痛苦,后來抱著不懷好意與惡意在寫”。
她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我希望看的人都可以很痛苦,我是個惡意的作者。房思琪發(fā)生這件事的重量是,即使只有一個人,那個重量就算把它評分給地球上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無法承受。
我想,她可能只是想刺痛更多人,她的惡意,可能是想分解自己的痛苦,讓更多人,跟自己一同去承受痛苦,她通過這種痛苦的書寫,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痛。也可能是,單純的用文學進行一場對文學的報復。在林奕含眼里,文化,有時候其實是偽君子們的作惡工具,也是他們自我為自己罪惡解套的工具。
李國華強奸她時,還無恥地對著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總也不可能屬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屬于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和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極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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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無恥的嘴臉,讓林奕含對文學甚至人生都產生了懷疑。她談到自己的書時,談到其實書中的李國華在現(xiàn)實中是有一個原型的,這個原型是胡蘭成的低配版的低配版,也是一個老師。她描述胡蘭成說,他嘴上說著愛張愛玲,卻還強暴一個姓周的護士,讓人家做他的小妾,根本無視張愛玲。但是胡蘭成卻還擅長于自我解套,和他的老師以及書中的李國華一樣善于自我解套,他們不把強暴的罪責怪在自己身上,而是說“都怪你太美了。”
林奕含在扣問,文學,本質上是不是一種巧言令色?實質上在那些華麗的精致的語言下,也是藏污納垢,食色性也。像李國華和胡蘭成一樣,那些儒雅風流的人嘴里能說出很美的語言,但是他們的“思想體系卻是畸形的。”在她眼里,文學成了某些人品敗壞的人的作案工具。
有人說,林奕含質疑的是文學,不僅僅如此,表面上她所質疑的是文學,但是實際上,她說的那些人,有著極好的文學修養(yǎng),卻品性敗壞。她所質疑的是人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她不僅僅是對文學光環(huán)下的人失望,她是對人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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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在接受訪談時曾經(jīng)提到過那個原型老師,說自己并不生來就會仇恨,但確實想要物理性傷害那個人。
「書裡那個老師的原型人物,我常常跟我的醫(yī)生說,萬一那個人哪天老死了、壽終正寢了,我會輕視自己一輩子。」林奕含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她只知道,自己不是天生就有傷害別人念頭的人,「我不是生來就會仇恨別人的人,可是我確實地想要物理性地傷害他,但我做不到。」
林奕含坦言,寫下這個東西并非為了淨化心靈,書寫過程也極為痛苦,「因為即使我寫了,那些確實瘋了的房思琪,或是不能再去上學、被父母關在家裡不見天日的房思琪,也不會再出門,不會神智清醒,連李國華也不會有改變。所以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了。」
林奕含坦言,寫下這個東西并非為了淨化心靈,書寫過程也極為痛苦,「因為即使我寫了,那些確實瘋了的房思琪,或是不能再去上學、被父母關在家裡不見天日的房思琪,也不會再出門,不會神智清醒,連李國華也不會有改變。所以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了。」
關于這個原型,臺南立委林俊憲則在5月3日開記者會,公布那個性侵名師叫陳國星。這位陳星是補習界的巨頭,現(xiàn)年60歲,數(shù)十年前即縱橫補教界,有“北吳岳、南陳星”美名,粗估年收入破千萬,加上與妻子成立公司“日創(chuàng)社”承包政府標案,身家保守估計達億元,堪稱人生勝利組。他上課時會炫耀收藏1件龍袍,偶爾心血來潮,會穿上身在家中體驗皇帝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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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女學生說,陳星就像伏地魔,根本不愿回憶。事發(fā)后,陳星還對媒體說”人都死了,多說無益。“
但當我們憤怒不已時,卻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實,就是老師的性侵過去了很多年,林奕含的家人卻沒有去揭發(fā)或者狀告老師,直到她自殺死去,家人才公布她曾被誘奸的事實。
如果說那個誘奸、強暴、性虐林奕含的老師是殺死她的兇手,那么家人和社會的不理解,則是幫兇。
其實,當林奕含被性侵后,曾想告訴媽媽,她試探性地跟媽媽說學校其他同學發(fā)生了這種事情,媽媽冷冷地說“一定是那個女生很騷。”她立刻打消了要向媽媽傾訴的欲望,她還跟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
而當她因為抑郁癥去申請不參加期末考的時候,系主任覺得她沒有自殘沒有自殺,看上去干凈漂亮,因而懷疑她是裝病躲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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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加不可理喻的是,她第三次自殺沒有成功的原因,是她想跳樓自殺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對面巷口的管理員并不關注她的行為,而在偷看她的底褲,看她走光。這一切讓她覺得太丟臉了,所以她才放棄了輕生。
是什么讓林奕含遭遇了被誘奸的厄運?是對權威的盲從,是對絕對強者的不可敵,也是因為性教育的缺席。尤其是性教育的缺席,讓這個世界每時每刻,都可能誕生一個房思琪或者林奕含。
那么,又是什么讓林奕含一步步走向毀滅不可回頭?是這個虛偽且殘忍的世界,人們用道德廉恥做成了一個又一個密不透風的套子,把你罩在里面,不能掙扎,亦難于呼吸。作惡的人善于解套,像李國強胡蘭成,而受害者卻不能解套,像林奕含,所以她只能被套子越罩越緊,越壓越重,不得不走向毀滅。
在林奕含去世后,她的父親說“輕輕地誠摯地拜托大家,請記住她的遺愿,是預防,而不是追究任何一個人。”
可我并不如此認為,我認為她是以自己的死亡,引起更多人對這個事件的討論,挖出那個始作俑者,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她不能物理傷害他,不能讓他得到正當?shù)膱髲停劳觯瑓s是最后的報復。同時,她也許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用自己的死亡,為所有的房思琪們解套。
林奕含已經(jīng)在牢不可破的套子里走向了毀滅,希望她的毀滅,能把這些套子打開一條裂縫。
愿天堂再無房思琪,愿那里有一個甜蜜的初戀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