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早一點,再早一點,事情的結局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你是我生命之中的無上歡喜和滅頂之災,如果可以,我希望從未遇見你。
2016.11.03
1
“我的胃里有晚飯,脖頸上有燈光,腦子里有愛情,靈魂里有慌亂,心里則有一絲刺痛。”
“說人話。”理子頭也不抬,手中的筆頭正劇烈搖動,說是“奮筆疾書”一點也不為過。
我仰天長嘆,聲音充滿了絕望,“化學他媽真難……”
他“嗤”了一聲之后不再理我,我面子上有些過不去,覺得他這是在心底里鄙視我,于是拿他個位數字的英語成績奚落他。
“您老這運氣也太背了吧,我英語蒙也能蒙個三五十分啊。”我百思不得其解,“以抄為主,以蒙為輔,蒙抄結合,一定及格。”
“我就喜歡交白卷,任性。”
我一噎,翻了個白眼,從課桌里掏出一本《北島詩集》。課桌上癱著一張幾乎空白的化學試卷,上面承載著我的悲傷。抬頭,看見化學老師在講臺上昏昏欲睡。
說到任性,理子的確有任性的資本。早在高二上半期他參加了市里一年一度的數學競賽,奪冠。聽說是各名牌大學聯合舉辦的帶有招生性質的競賽,前幾名可直接被名校錄取。
然而據當事人事后描述:“沒什么挑戰性。給我來一桶辣雞,謝謝。”
采訪記者舉著話筒的手一嗦。
而我,一個偏文科生,到時候不知道會被文理大綜合考試給涮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里去。想到這里,我的悲傷泛濫成災。
2
自打第一次照面,我就被這位同學的霸氣給折服了。高二下半期我是最后一個報道的,作為一個插班生。班主任正給我安排座位,他先是低頭看了看貼在講桌上的座位表,然后手臂一伸,指向教室的某個方向,“你就坐安離旁邊吧,就他那有空位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理子聞聲后一臉迷茫地抬起頭,眼神迷離,看起來好像還沒睡醒,而且臉上留有一道可疑的紅印子。
班主任顯然也是看到了,聲音聽起來有些詭異,一頓一頓的,“就是那個,剛睡醒的男孩……”
那一瞬間我忽略了周圍的人和事,只是呆呆的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少年,在心里默念了一聲“安離”,這個女孩兒一樣文靜的名字。我當時以為他是富二代或者是跟哪位領導有裙帶關系所以才敢這樣無所顧忌,后來才發現其實是我想多了,人家只是成績好,任性。
一開始我還算“安分”,一本正經地向他做了自我介紹,然后拿出筆記本裝摸做樣地記課堂筆記,不懂的數學題就問他,整個一“努力上進勤奮好問”的三好學生形象。而他永遠神色淡淡的沒什么表情,回復也永遠都是一個簡單明了又氣死人的單音節:“嗯。”
嗯,嗯,嗯。
說真的,我懷疑他便秘。
但是他去上廁所我又不好意思跟著去驗證這個假設,所以頂多也只能是懷疑。
其實最氣人的一點,是我覺得問他題目等于白問,因為你完全聽不懂他老人家是怎么得出那個結果的。通常都是老師甩出來一道題,我還在讀題目,他已經唰唰唰寫完答題思路。我覺得我不會做,然后扭頭一看,差點就氣樂了,我說哥們你過程呢?是出門旅游了嗎?
他說什么?我明明已經寫的很詳細了啊。眼神還特無辜。
通常這種情況我選擇閉嘴,我認為理大爺他老人家有自己的思維,只有他能夠理解,你還不能說他,不然他臉往下一拉拍著桌子罵你蠢死了然后還不高興跟你講話。而且,跟他吵架不僅費時費力,還費智商。
但凡事總有例外——有的時候他臉一翻我就覺得他特來氣,拽什么拽,我蠢又沒吃你家米。然后和他吵的天翻地覆昏天暗地各種人身攻擊外加問候祖宗十八代。差不多快要走到友盡這一地步的時候,又在周圍同學詭異的目光中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一起研究他那出門旅游的過程現在在哪。
我說安離你理科那么好,名字里又有個“li”,不如我以后就叫你“理子”吧,你看這樣顯得咱倆關系多好啊。他白我一眼,眼神充滿了鄙視,我的心很受傷。
事實上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已經開始叫他理子了。
“你這是什么邏輯?照你這么說難道不應該是‘離子’,第二聲嗎?”某節晚自習上當我第128次實驗他對這個新名字的適應程度時,男生終于忍無可忍地從題海中抬起頭,再次賞了我一記白眼,“不過要是照你這樣說……”
這回他心情頗好地瞇了瞇眼睛,嘴角勾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這個笑容太突兀詭異,我心里頓時“咯噔”一聲,有種不祥的預感……
“旋玟旋玟,名字里有個‘wen’,你又偏文,也許我可以叫你……‘蚊子’?”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但巧就巧在當時班級里突然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安靜中——這種現象很常見,即使在整個教室十分嘈雜的前提下,每當班級里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不再說話時,就會突然陷入靜默。接著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降教室門口,看看是否是班主任或者哪位老師來了。
然而這一次,所有人的關心的重點卻被理子的話給吸引過去了。看向門口的動作僵硬了一秒,緊接著教室里爆發出一陣哄笑:“哈哈哈蚊子,笑死我了哈哈哈……”
于是托他所賜,從此我就有了一個特立獨行新穎別致霸氣側漏的宇宙無敵綽號:蚊子。不僅如此,這倆字的讀音叫法更是被同學們演繹出各種版本,上海話廣東話四川話全部溜幾遍還不帶重復的。
肇事者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刷題,我卻分明看見他的肩膀在微微抖動。
“別裝了我都看見你笑了。”做人要誠實。
他一本正經:“脖子有點酸我活動活動循環血液。”
3
作為某學霸的同桌,時間久了我發現一個現象,漸漸明白了人家之所以是學霸是有原因的,而我為什么那么渣也是有原因的:理子每天早上會帶來一本新的練習書,然后這一天里就埋身題海,差不多到晚自習的時候這本書就能夠全部寫完。注意,我說的是每天。這堅持的毅力和高效率要是放古代那也是一移山的好人才。
從此以后我看他的眼神就充滿了不可置信與頂禮膜拜的小星星。
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沒什么新奇的,他們都這樣做。”我問“他們”是誰。他一口氣說出來三四個人名,我當時就懵了,因為都不認識,不是同班的。
賀晚晚悄悄地和我咬耳朵:“咱年級四大金剛,不出意外清華北大的料兒跑不了。”于是我就懵得更徹底了。
順便腦補了一下理子和這些人見面打招呼的場景:“嘿,你這星期做了多少題?”“一般吧,才六本。”呵,感情人學霸一星期沒做完一百塊的練習題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我說:“兩個氦原子。”
賀晚晚一臉迷茫地撓撓頭,“沒聽懂,啥意思?”
理子:“她是說‘hehe’(呵呵)。”
賀晚晚:“哈哈哈。”
4
賀晚晚是目前為止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不,準確的說,是同學。
我每個星期都會去學校附近的醫院,辦的是住院手續。不過因為人不住在醫院,再加上住院的人實在是多,所以住院床位是臨時的,就在走廊的過道上,人們來來往往。但是很安靜,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跟我談話。卻沒想到有一回碰見了學校同學。
這個同學說的就是賀晚晚。正當我還在思考要不要打個招呼的時候,她已經看見我了。不過臉色不好,看起來有點蒼白。
她的目光從我正在輸血的血包上慢慢下移,最后落在我的臉上。嘴唇動了幾下大概是想說什么但是最后還是什么聲音都沒有發出。
我當時還以為她是被我這輸血的陣勢嚇到了,于是朝她露出一個自認為十分友好溫和的笑容,“賀……晚晚?”我不是很確定。
“旋玟啊……我……”她臉色蒼白,虛弱地向后退去,靠在醫院的白瓷墻上,身體卻順著墻壁無力地滑落,這時突然一陣微風拂過,把她昏迷前輕飄飄的兩個字吹進我的耳廓,“暈血……”
暈血。
我楞在那里,甚至忘記了叫護士。
后來等到她醒之后和她一起回去,我問她:“你來醫院干嘛?”
“來給我爺爺送煲湯啊。”她說,揚了揚手中的手提保溫鍋,“他前段時間腿摔斷了……不過你怎么啦,還居然還要輸血?”
沒什么。我說,就是貧血。骨骼科住院部在11樓吧,我這是12樓啊。
5
我覺得我運氣實在太好,從小到大大概趕上了所有在讀學校的擴建或翻新。其實這也沒什么,只不過有些課程不能夠正常進行。比如四年級的時候學校擴建,3號多媒體樓被拆除了,老師一直安慰我們有可能用上新樓,有可能的,有可能的。然而直到畢業,我們這一屆學生也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外校的信息課音樂課美術課勞動技術課——當然重點是信息課,因為其它課程相對來說對于教室沒什么要求。
再比如現在,學校操場翻新,開學至今的體育課一直被當作自習課來上。我的骨頭差不多已經生銹了。
臨近期中,學校想要在考試之前組織一次運動會,雖然運動會每年都有,但還是有點小興奮。理子毫不留情地潑冷水:“操場到現在還沒完工,期中之前是指望不上了。”這一盆冷水潑下來,我心中的那點小興奮立馬就焉兒了。的確,橡膠跑道還沒鋪,原計劃是下周末,現在看來是怎么也來不及了。
賀晚晚倒是興致不減,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跑去和體育委員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后體育委員拿著報名表走了。我問她報了什么項目。她說,“800米。”
好樣的!女中豪杰!
然而我的大拇指還沒豎起來,便見她眼珠子“咕嚕”一打轉,一臉幸災樂禍,“替你報的,不用謝……”說話間已飛速逃離到我所夠不到的安全范圍之內,笑的花枝亂顫。
這時候理子看著賀晚晚也笑起來,我實在無法理解笑點何在。
我一氣之下決定不再理他們,友盡!必須的!
“ 別人怎么能替我報比賽項目!”我氣勢洶洶地跑去問體育委員。
“我……”他有些尷尬地看著我,“對不起,老師催著要交報名表……賀晚晚說你要報名我也就沒多想……那個,對不起啊……”
“那現在還能改嗎?”我問。
“我直接交給教導主任的……”
我無功而反,垂頭喪氣,上半身幾乎癱在課桌上。理子皮笑肉不笑:“沒關系,如果運動會不幸如期舉行的話,我們都會為你加油助威的。”
對,沒關系,又不是你去跑。我在心里替他補充了一句。當即決定第二天就把家里那本《怎樣說話才能讓別人喜歡》帶過來。
甩他臉上。
6
其實不參加比賽的辦法也是有的,因為班主任,是我舅舅,大我九歲,如此年輕卻當上了班主任,足以見得他的確有幾分教學實力。
不過當我跟他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他表現地很淡定,“沒關系,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
我差點哭出來:小舅舅啊你這是哪來的自信啊!分給我一點好不好?
不過等到真正比賽的時候他又緊張起來,呆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好像深怕我有什么閃失。反到是我一直安慰他:“沒事兒,我是貧血又不是低血糖!”
“嗯,不過你要是真有什么閃失我姐到時候非得劈了我。”
“哈哈哈。”活該。
“別笑,很嚴肅的事情。”
這時候廣播播報女子800米的準備。
我走向跑道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看我們班的觀眾席。舅舅彎曲手臂朝我比了個“V”字形,賀晚晚一個勁地向我揮手以比來增加自身的存在感,我這個時候忘記了之前的一切不愉快,只是突然覺得莫名心安,同學們也都在看著我。
理子坐在賀晚晚的旁邊,沒有看我。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可是他沒有。因為隔的太遠,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他在看賀晚晚。
這是一個轉折句,也是陳述句,真相往往現實又殘酷。
比賽槍聲響起后人們多往內跑道聚攏,我向前跑的時候接連被前面幾個人微微擋了幾下而心情有些不暢快。耳邊是呼呼的風,呼吸聲加重,到最后一圈時腿越來越重,胸腔像是充血一般刺痛。這個時候我是第三個,過了一會兒第二名堅持不住,速度慢了下來,落到我后面去了,我前面還剩下一個人。
我只要能超過她就是冠軍了,理子就在終點處等我,我對自己說。
超過誰呢?
腦海里有一個聲音說: 賀晚晚,賀晚晚,賀晚晚。
但實在是無能為力,我大口大口地吸氣,直到整個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強烈的缺氧感卻令人精神崩潰,眼前的世界好像被蒙了一層厚厚的紗布而顯得昏暗。穿越終點的那一刻我還在想:我需要更多的氧。
后來我讀書讀到梁秋實老先生離世前的絕筆就是這句“我需要更多的氧”時,心情不禁有些復雜,于是指給理子看。他不明白,我解釋說我跑800米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我感覺我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因此更加珍惜生命。”
“可是你剛才還因為化學成績太差要自殺。”
“好吧,珍愛生命,遠離化學。”
“請不要為你不想學習尋找任何借口,謝謝。”
7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參加了一次全市數學聯賽夏令營。可能是因為小學的東西簡單而女孩子相對來說又比較認真的緣故吧,那個時候我的成績還很好,還沒有學習化學,數學也還沒有到現在這個慘不忍睹的程度,甚至數學成績在班里甚名列前茅。
當時整個學校參加比賽的也就只有兩個人,另外一個是男生。所以夏令營第一天晚上分房間的時候,別的學校因為參賽人多,有很多相識的同學被分到了一個房間。而我的室友是一個叫“安離”的外校“女生”。
沒錯,就是這個你我都很熟悉的名字——安離。
根本不用我解釋,你看他那個名字就能明白為什么我倆會被分到一個房間了。
這才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照面。
而當我第二次與他正式相見的時候,他顯然早已經把我這個人的存在給忘得一干二凈了。之所以說是正式相見,也是很無奈的說法。
他一臉剛睡醒的迷糊,我落坐后扭頭朝他一笑:“你好,初次見面,我叫旋玟,請多指教。”
初中我和他同校三年,但是他卻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怕他忘記我,所以頭發長長了之后又剪掉,一直不敢改變自己的形象,就是希望他能記起我。但是他沒有。
我們不同班,可是我沒有理由經過他們班,即使我知道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如果從窗邊經過的話就一定能看到他。而他唯一經過我們班,也就只有上廁所的時候,我又不好意思跟著一起去。不長不短的一條走廊,輕而易舉地將我們分離成了兩個世界。
高中依然和他同校,不巧的是依然不同班。我羨慕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也羨慕從小學開始就和他同班的青梅竹馬賀晚晚。因為他們所有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見到我朝思暮想的他,而我想要見他一面還要處心積慮地裝作不經意路過他的班級。
可是——我今年高二啦,我的時間不多了。一想到最后他有可能根本沒有注意過我的存在,我就難過的無以復加。
我央求舅舅走后門讓我進了學校的精英班,卻并沒有說出我一定要這么做的原因。而當時我所想到的也只是: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接觸他,我受不了他不認識我。
卻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即使我和他相遇了,那么劇情就一定會有所發展嗎?我默默關注了他這么多年,如果要發生些什么那也早就該發生過了。
8
你十七歲的時候在干什么?
反正我在上高二。
十七歲,我瘋狂地戀著一個男生,但是并沒有讓他知道。
十七歲,我終于住進了醫院,并將在此度過我短暫的余生。
賀晚晚來看過我,不過情況看起來就好像生了絕癥的人是她一樣,走的時候眼圈紅紅的。我其實比別人都要釋然,反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臨走時我特意囑咐:“不要告訴理子,不要告訴理子,不要告訴理子。”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她慎重地點點頭。
至少,在我看來是很慎重。
可是第二天當我看見病房門口出現的一堆人之后,整個人都不淡定了,嘴巴張得老大,塞口里的蘋果差點掉下來。十幾雙眼睛看得我渾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所以我還是繼續躺著好了。
我開始磨牙:“賀、晚、晚。”
“看起來也不是她說得那么那么要死要活的嘛。” 理子把手中的一捧康乃馨放在床頭柜上,“她今天有事兒沒來。”
很好,畏罪潛逃了。
同學中有人笑了起來,“地中海型貧血癥到底是個什么病,怎么看你還生龍活虎的。”
我撇撇嘴,說哪里生龍活虎啦,沒看到我這都躺著動不了了嗎。
地中海型貧血癥,是一組障礙性溶血性貧血癥,得了這種病癥的人,通常活不過二十歲。
原先沒什么感覺,除了每周要固定輸血以外,與正常人生活基本沒什么不同。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貧血病癥越來越嚴重,自運動會后身體狀況開始直線下降,之后稍微累一點點便會眼圈發黑,大量失血的暈眩感接踵而至。前幾天終于倒在了公車上,還制造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其實這樣也好。
沒什么特別大的遺憾,就這樣簡單的死去也沒什么可惜的。畢竟……理子應該是喜歡賀晚晚的吧。所以夾在他們中間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所以啊,再見了,理子。
再見了,我的少年。
9
陽光灑進病房的時候,他的耳垂幾乎是透明的。
他看著我,微微笑著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