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路
葉公問孔子是什么樣的人,子路回答不了。他覺得無論如何評價和概括,都不能盡意。后來,孔子知道了,就說,你為什么不這樣說:這個人呀,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這句話很耐咀嚼,卻通常被看淡了。發(fā)憤忘食,不就是忙起來忘記吃飯了嗎。哪個辦公室沒有加班顧不上吃飯的?大學宿舍打多塔,一層樓都忘了吃飯,豈不和孔子有一拼?
不是這樣子。要知道,孔子是個吃飯按時的人。他吃飯很講究:“不時,不食。”不在飯點兒的時候,他是不進食的。打多塔難道不叫外賣?看韓劇難道不買一堆薯片放旁邊?孔子不這樣,他幾乎不吃零食,只在飯點兒進食。進食還很有講究:“割不正,不食;魚餒而肉敗,不食。”肉切得太薄或者太厚,不吃;放久了,不新鮮了,不吃。有人說,孔子也真夠“作”的!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餓你三天,看你吃不吃!
《論語》上沒記載餓孔子三天他吃不吃。以我的理解,覺得大概是會的。《論語》上的種種“不食”,并不是指一切的情況,嚴格的禁忌,而是指一般的情況,日常的生活。魚餒了,肉敗了,吃了容易鬧肚子。切厚了,里面不熟,切薄了,外面焦。不熟容易拉肚子,焦了容易致癌,這些都是今天人所共知的常識。孔子不吃,不是“作”,是在乎自己的身體。“子之所慎,齋,戰(zhàn),疾。”孔子對疾病的慎重,不體現在病了要請名醫(yī),吃好藥,而體現在平時慎飲食上。
但慎飲食不代表過分追求飲食。孔子認為“疏食飲水”的生活也照樣樂在其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是“食必精,膾必細”,那就“致遠恐泥”了。而是說,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個小細節(jié)中,都不簡簡單單地滿足,在條件適當的情況下,孔子愿意不厭其煩地追求更加細致的生活。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中庸》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道理是一樣的。
孔子對飲食的講究,不是要追求生活的奢侈,而是要追求生活的節(jié)制。多少有條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能吃飯按時按量呢?如果一個人,碰見粗茶淡飯,吃一碗;碰見山珍海味,也還是吃一碗,并不多吃,就能看出修養(yǎng)的功夫。如果一個人平時沒事,十二點吃飯,碰到煩惱憂心的事,依然十二點吃飯,飯量也不因心情而減少,也是修養(yǎng)的功夫。
不僅孔子如此,古印度的修行人,飲食也一樣節(jié)制。頭陀雖然乞食,但不吃壞了的魚。穿的糞掃衣可以不干凈,但吃的食物必須干凈,必須乞食后托缽回飯?zhí)茫锤蓛羰职沧略俾浴o埵骋砸焕彏橄蘖浚灰蚴澄锖贸跃投喑裕缓贸跃蜕俪浴5教栒械臅r候,就不再進食了。
無論孔子也好,古印度的修行人也好,都過這種規(guī)律而節(jié)制的生活。因為這種生活構成了修行很重要的一部分。修行不是坐在房間里瞎想,也不是拼命讀書念經,而是要在生活上體現出節(jié)制和規(guī)律。
這種節(jié)制和規(guī)律極其重要。對常人來說,碰見一些小事,生活的規(guī)律就被打破了。王陽明有個弟子,平時談學問很不錯,接到家書,說兒子重病,立馬就不知怎么是好了。王陽明說,這正是用功夫的時候。不是王陽明涼薄無情,人家兒子生病了還不允許人家不開心,而是說,平時所有的功夫,都體現在遇到麻煩的時候,能否讓遭遇給生活帶來的沖擊減小一些。我家里剛出事那會兒,打電話給我爸,正是中午吃飯時間,我讓他先去吃飯,他說,都這樣了哪還有心情吃飯。——這就是很大的問題。
譬如一座莊園里有一片地著了火,有些田地已經燒了,能做的就是讓火勢不再蔓延,未燒的地方不再燃起。一件事既已造成損失,應當努力讓它不再牽累其他事。但人們往往做不到。按說,兩件事之間沒有聯(lián)系,一件事做得再差并不影響另一件事做好,但實際上它們有潛在的聯(lián)系,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人的情緒。人們很難不把處理一件事的情緒帶到處理另一件事上。
很多壞事的發(fā)生,并不耽誤人吃飯睡覺。但有幾個人的吃飯睡覺不受日常瑣事的影響呢。因為壞心情,吃不下,睡不著,牽連到身體,就好比已起的火勢蔓延到別處,燒毀更多田地。要避免這種損失,就要讓生活盡量規(guī)律,節(jié)制,才可能在遇到沖擊的時候,有一貫堅持的東西,難被無常之喜無妄之災所打破。
孔子說“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就是在吃一頓飯的功夫、睡一場覺的功夫,也不忘記有些東西是素來堅持的,是已經堅持,正在堅持,更當堅持的。在這種堅持的框架下,生活就不容易被外在遭遇的沖擊撼動,人才可以更加獨立自主。要追求自由的生活,就必須有一種內在的約束和節(jié)制,這正是“不時不食”的意義所在。
但是,孔子難道真的就每頓飯都按時吃,七十二年沒有間斷過嗎?當然不是。那樣的話,就太死板,太機械了。那樣的人和木頭石頭有什么區(qū)別?石頭一樣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和趣味呢。所以,孔子也有“開戒”的時候。了解孔子日常生活的規(guī)律,有助于理解孔子;而理解孔子之所以打破日常生活的規(guī)律的地方,有助于理解孔子思想的深處。
有一種情況,孔子是不按時吃飯的,就是在發(fā)憤的時候。對一個生活本來就沒有規(guī)律,什么時候餓就什么時候吃,不餓碰見好吃的也要吃的人來講,不按飯點吃飯并不稀奇。但對孔子來講,就不一樣了。而且,孔子不是顧不上吃飯,是忘掉了吃飯,假如他能想起來,還是會去吃的,但因為太專注,把吃飯給忘了。由此可見,吃飯對于孔子何等重要,而發(fā)憤對于孔子又何等傾心!
“發(fā)憤忘食”的下一句是“樂以忘憂”。《詩經?兔爰》云:“我生之后,逢此百憂。”《毛詩序》說,作者不忍看到周王室衰落,對生活感到了無樂趣。孔子感嘆“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他對自身所處的風雨如晦的時代,也是憂心忡忡的。這種憂患,沒有辦法消解。如果能消解,就不足以成為憂患。孔子對時世的傷懷,對眾生的悲憫,讓他的生命里憂患深深。
如果一生只能在憂患中度過,生命未免太沉重。但實際上,孔子的生活不乏樂趣。孔子幾乎每天都唱歌,只在傷心的日子才不唱。孔子到武城,聽見弦歌之聲就很開心,給弟子開起玩笑。這些玩笑被記錄在《論語》里。可見,憂患不是孔子生命的唯一主題,還有一個重要的主題是安樂。憂患無從消解,因為它生于悲憫。同時亦不必消解,因為可以通過歡樂而暫忘。有朋自遠方來,足以歡樂。無朋無友之時,學而時習也足以欣悅。這都是孔子的忘憂之道。“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的生活是鳶飛魚躍,天真爛漫的。
在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中,孔子的生命開始走向衰老。常人眼里,衰老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令人憂慮感傷的事情。孔子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感傷,很久不再夢見周公,站在川上看疾水東逝,都會讓他傷懷。但孔子不會讓傷懷占據他生命的全部。孔子會因為發(fā)憤和悅樂,無暇留意衰老的到來。這正是對抗衰老的最強勁力量。
衰老的悲哀在于,從前有的,現在沒有了,從前盛放的,如今枯萎了。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這種凋零令人亙古感傷。而對感傷的最大安慰是“不知老之將至”。孔子的偉大還在于,他不是“不服老”,而是“不知老”。所有不服老的人,最終都不得不服,因為他已經察覺老的老來;而不知老的人,上天就對他無可奈何了,“夫我則不暇”,——他的生命永遠在進取當中,永遠有蓬勃向上的心,不因齒發(fā)的衰朽而動搖。這正是“生無所息”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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