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第一張披薩,宋安心擦擦嘴,將手覆在第二張披薩盒子上。過了一會兒,她掏出一根煙抽了一會兒。瞥見鄰座旁的女孩沖她厭惡的神氣和表情。全當忽略,許久之后,掐滅了煙,優雅地放在第一個披薩的空盒子里面。剛熄滅地煙氣往上溜了幾圈,像只大勢已去還在闊綽顯擺的孔雀。
好像在說著不甘心。
在宋安心的眼里,孔雀是很丑的動物。她討厭這些撞色,如同一個質量蹩腳的調色板胡亂搭在一個虛榮的生靈身上。她第一次見程安國的時候,也是這般心情。
那是她大學第一次去打工。是家很安靜的西餐廳。雖然宋安心家里情況一般,可還沒有到需要打工來湊生活費的地步。至于去打工,是因為她想去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票錢太貴。老實巴交的父母斷然理解不了這種心情。
程安國當時穿著隨意的衣服坐在吧臺上,里面還有幾個人在忙活。當宋安心看到他脖子上的金鏈子以及身上的刺青時,瞬間有轉身就走的念頭,但還是被理智深處的那根弦拉回來。畢竟他家給的錢最多嘛。
一小時8塊。她一天4小時,一周28小時,那么226塊就有了。哎。忍著厭惡又回過頭來去和還在耍帥玩調酒的程安國說話。
“嗨。現在就可以上崗。你要今天開始做嗎?”
“可以的。”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次打工生涯。
閑暇時她瞥見程安國雖然那副裝扮,可說起話來卻是另一種風派。第一次上崗難免會出錯。她稱檸檬片時總是秤不準,切檸檬時也動作緩慢。但是程安國走到她身邊只是給她示范了一下,其他話并沒有多說。
每次他走過來,她就動作加快。可每次動作一快,就更容易出錯。也許是程安國看出她的局促。就招呼Cindy教宋安心去烤披薩。
跟著Cindy烤完披薩,已是下午四點多了。店里已經有一桌客人在用餐了。餐廳里正好放著瑪卡瑞納這首歌。
安心偏過頭來恰好瞥見吧臺那邊,有一群女生圍在程安國一起問著事情。黃昏的暉光恰好打在程安國臉上,她不覺出了神。
直到Cindy對她說電話響了她才去接。完工后她穿上小外套,和那里的人一一說了再見。后來看到他還在那里忙,就悄悄走了。
出來的時候夜才剛剛伸出一角,天像是破了一個洞,還沒來得及看夠,月亮便閃亮登場了。
她沒有看過日落,倒是月出看過很多次。這次不算稀奇,卻讓她格外留戀。
又這樣干了一個星期,她和店里人基本混熟了。但就是一人,仍和當初一樣陌生。
店里有五個人,都是用的英文名。Anna,David,August,Bee.還有待她極好的Cindy。
回去后卻突然感冒了,接著又是突如其來的發燒。重復了兩天,第二天她想今晚怕是沒辦法睡了。三點被凍起來,又不敢翻箱倒柜地去找冬天的厚被子。四點勉強睡了會兒,可是過了半小時又被凍醒了。她實在燒得難受,看不進去任何消息,最后在微信群發了一條消息:你睡了嗎?
本料到沒人回。卻看到竟有一個人回了微信。
是程安國。
程安國說他剛看完球。喜歡的隊贏了。心里興奮得很,不想睡覺。
聽說宋安心發燒了,他說天亮快去醫院掛點滴。她說再忍忍吧。畢竟醫院離這里好遠呢。
過了半晌,那邊也沒回消息。她準備再去睡會兒。突然一條消息彈出來。
明天我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麻煩你了。
沒事。店里好多人照看著呢。
程安國也不知道一向秉承明哲保身怕麻煩的他,在那個夜晚,隨意做出的決定,也會對兩人的命運泛起持久的波瀾。
他們不知道,人無法掌控的除了命運,還有愛。
說來也巧,他們都攤上了。
當頭快疼炸了的宋安心看到他站在樓下,炸起的那些痛苦也化成了灰。飄飄灑灑地灑落在她周圍,成了這陰天里難得的陽光。
后來她坐在車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她不知道對于這樣陌生又熟悉的人該怎樣表達感謝,病痛似乎被轉移注意了。
“你再堅持一會兒啊。”他專注地看著前方,并沒有發現她的局促。
“恩。我在想一件事。”她看著窗外,今天居然陰天如此嚴重。
“你說。”
“我在想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你們大人不都是講究利益相互嗎?我實在看不出我有什么可利用的?”
“哈。你是在哪里聽到的這些怪道理?不過你也成年了吧。哈哈,你倒是說對了一件事,我真不是什么好人。小心把你賣了。”
“你能這樣說。我更不會信了。”
“哈哈。真是孩子氣。”
“你是從哪里來的?”
“福建。”
“這么遠。那豈不是將來還要回去?”
“等錢賺夠了就回去。那里有老婆在等著呢。”
“你結婚了?”
“還沒有。我說的是未來。我現在是單身哈哈。”
“奧。”安心說話的語氣明顯輕松起來了。
繁瑣的看病步驟竟然也會因為另一個人的陪伴而變得簡單又有趣。程安國總是耐心安撫她,雖然周圍人潮攢動,但她竟然腳步也走得堅定了。
“你回去吧。我待會打車回去就好。”她剛掛上點滴。
“你打完針肯定身體很虛弱。反正我沒什么事,就算是找個機會好好說話吧。”
安心聽到這話,正好從黑壓壓的人群中撇到窗外漸漸放晴的景色,陽光應該在不遠處了。她看著眼前的人,歡喜地想。
可是她愣是沒想到,自己累到竟然很快就睡著了。以至于后來電話響了一聲,就被程安國連忙掛掉了。
程安國看著斜靠著睡姿隨意的安心,不住地想了。后來安心的頭直接靠在他肩膀上,弄得他不敢動。
但短信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你爸爸的錢全投股市里了。這一次卻輸掉了。我們什么本拿不回來了!都是你非要吵著上大學,我們現在全家靠什么吃飯?”
程安國看完默默轉過頭去。看著安心沉睡的睫毛,突然心里有了想法。
等到安心醒來后,發現自己的頭部以上無比溫暖,她又挪挪頭,垂著的手臂不小心碰到軟軟的鼻尖。才猛然醒悟她躺在程安國懷里睡了很久。再一看,自己早打完點滴了。
看著周圍人的笑容,她不好意思地老實地坐在他旁邊,定定地看著他。
他大概是睡了很久。
等到他醒的時候,兩人都愣住了,直到安心的肚子發出咕咕聲,兩人才會心一笑。
程安國把車停在路邊,兩人各買了一份章魚小丸子,又要了一份安徽板面。
他問她:“你不減肥是吧?”
“我是吃不胖的。我每天都跑步的。”
“那個。你回去好好休息。如果有事可以找我幫忙。”
“我知道來。”雖然感覺他突然冒出這一句話很奇怪,但是她還很是享受這一碗面。
從那一次分開后,她有一個月沒有再見過他。她的病很快就好了。接著學校里有很多事情就把她的生活擠得滿滿的。
直到有一天,她吃完晚飯突然想起好久沒有給母親打電話。才撥過去,但是一直沒有人接。
這天正好是宿舍人約去吃飯。她落在了大隊伍的后面,一個勁兒地打電話。可是始終無人接聽。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擊中了她。宿舍老大招呼她快點走。她只能跟上前去。
后來飯吃到一半,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那人說她媽媽中風了。然后一直住在醫院。
宋安心從未經歷過如此變故,她除了愣住竟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像眼淚什么的都成了附屬品。
后來打電話問了親戚,才明白是爸爸的錢全賠了,爸爸壓力太大,一直喝酒,媽媽生氣不過,心情一著急突然中風了。親戚說我們給你打電話,可你一直不接。
她后來想自己那時病也是生得厲害,電話是不常用的。現在的她只想回家。可是她知道自己回去也改變不了什么。
后來想來想去就給程安國打電話,她說:“你那里有沒有晚上到凌晨的排班?我需要錢。”
那邊頓了頓:“安心。你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晚班太累。”
“我無所謂,真的。我現在真的嗎誒呦辦法。我真的很需要錢。”
“好。你明天過來吧。”
回去再吃那頓聚餐,如坐針氈,但她明曉向誰訴說都免不了一場劫難,她只能默默蟄伏,等待命運的出擊。
也就是那時候她開始覺得。現在和過去真的開始不同了。
第二天才和媽媽通上電話。媽媽的語氣聽起來無比憔悴。她很擔心,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后來只聽到媽媽說一句:“你放心。我還有存款。你爸爸也開始想開了。我的醫藥費有了一個人不知名的好心人給付了。”
安心一再問是誰。媽媽說她不知道。
她放下電話,大大嘆一口氣。看來一切也不是那么糟。至少上天沒有把她逼得如此緊,要不然她真的分分鐘鐘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她還是不能送氣。現在最要緊的是她的生活費。她把銀行卡來回查了好幾次,余額都是230,省吃儉用也就夠一個月。可一個月之后呢?她知道父母真的沒什么錢了。
她想到這里。還是在晚上下班后給程安國說了借錢的事情,程安國倒是豪爽,說可以。
“你還好吧?生活一定多是煩累。”一直忍住沒和任何人說的宋安心好像被人痛到七寸處,她咬咬嘴唇:“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對我這么好,我該如何感謝。”
“我只是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說完又恢復了往常平淡的語氣,轉身回去了。
安心心里還有好多話想說,可是她知道不是時候。她默默收了盤子,然后程安國把她送回校。
雖然他沒再多說話,可是安心還是漸漸習慣了干活時總是忘記他的方向,他的一顰一笑,他皺眉時的樣子,他和客人說笑的一個個瞬間,他時而孩子氣的笑容。
看著他的那些時候,她仿佛看到了未來必會出現的事情,日子總會一天又一天好起來的。
他的存在是她那段日子為數不多的安慰之一。
家里那邊也在變好。安心的爸爸精神也開始恢復過來。她常常在凌晨站在陽臺上看著無言的夜,喝了一杯熱水,和命運碰了一個不太成功但擲地有聲的杯。
在某種程度上,她突然害怕這一場夢會醒來。盡管她受困而傷痕累累,但她多么渴求的也許只不過是命運偶爾投射的一抹幻影而已。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呀!”她喃喃自語。
今年的圣誕夜那天她正上著班,后來不知道是誰發現了,下起了雪。紛紛揚揚,不算大。程安國說今天提前打烊。
安心看到他為數不多地愉快的笑容,她知道他是真正地快樂。
她一直等到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才緩緩走到程安國面前,遞給她包好的一個蘋果:“平安夜快樂!”
“哈哈。謝謝你的禮物。其實我想說,一起去堆雪人可好?”
冰冷的冬天,傻笑的兩人在餐廳前的雪地里先是打了會兒雪仗,后來程安國把雪塞到她帽子里,兩人最后笑得蹲在地上,和平達成后又一起堆了一個小小的雪人,她看著程安國的眼里有著自己歡笑的面容,她忍住的話最終忍回去了。
那么難忘的雪夜。好像世事多么艱難,都不足以掛在心頭。快要滿格的喜悅中卻始終夾雜著她的遲疑。她知道有些話是無法開口的。
能夠一起毫無顧忌地玩樂,就很滿足了。
她最后給了雪人捏了個鼻子,看著他拿出手機給她和雪人拍了張照片,心里想是滿足了。至少未來他會想到我,不只是個名字。
雪漸漸不下了。程安國拍拍身上的雪,說我送你回去吧。
她點點頭。手為他彈走鼻夾的雪,說:“你這樣會蓋到眼睛的。”
程安國笑了笑。
安心轉過身:“我去拿衣服啊。”
她邊走邊哭,我多么喜歡你啊。哪怕當時轉身那么快,我也想擁抱一下,任性地說一句我不想走啊。
她狠狠掐住手指,直到感覺到痛。
這才是真實。她喃喃自語。
后來雪夜之后,程安國就把店轉交了一個人打理。直到后來店里人正式宣布老板換了。程安國已經回老家了。
她聽到這消息時,正在給烤披薩,手還是不小心被燙傷了。Cindy忙跑過來責備她這么不小心。
可是宋安心她感受不到手指的痛。她只是知道他真的走了。
有些人真的不需要一句再見。來日也不需要還。
她想起雪夜之后他們其實見過一面的。那是她見到他在抽煙。他站在店門外,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走上前對他說了“我喜歡你”
程安國愣了一下,說:“我說過的我不是好人。你還是放手吧。”
她不知道他如此決絕地拒絕了。像是換了一張臉。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我真的很喜歡你。”
“你還太小。”他說:“你還需要見很多的世面,你很快就會把我忘記的。”
“不,我不會忘記你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安心啊。”他望著她的眼淚,“我在那么遠的地方,我們隔著這么遠的距離。而且你還不知道吧。我還做拉人買股票的這樁骯臟生意。我交過9個女朋友,搞大了兩個人的肚子。我實在不適合你。”
他松開她的手,“不!”她狠狠地抓住。他最終還是甩開了她的手。
那是她記憶中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樣子,她只知道他也是誠誠懇懇地過日子。她只知道在那個雪夜,在她生病的時候,在每個打工的時光里,她所獲得的所有特別,想念和愛,終于終于失去了。
后來他們沒有見面。
有一次過年安心的媽媽說到那個陌生的捐贈者好像沒了消息。
安心問:“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嗎?”
媽媽說沒有留名字,只是記得電話號碼,是139……
她心里咯噔一聲。
剛要去打,媽媽說別打了,已經是空號了。
這時候,鞭炮聲和著窗外的煙花一起涌來,安心爸爸端著餃子走進來,媽媽笑著打開電視準備看春晚。
這么好的時候,好像缺點什么吧。
她喃喃自語。
轉身收了半生緣這本書。和爸爸媽媽一起看起了春晚。
轉載或商業用途請聯系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