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悵望千秋一灑淚

01

每次想起杜甫,我眼前飄過的就是“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的形象。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垂過耳。

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白頭亂發,長垂過耳,詩人孤獨地來到窮山裂谷間,無所憑依。天寒地凍,手足凍裂,他在做什么呢?茫茫雪地里,他在撿猴子吃的橡栗子。

詩人心中充滿了悲愴,佇立在天地之間,他長嘆道:“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風伴著詩人的哀唱,從天而降,呼嘯而過。

中國的知識分子一向喜歡悲憫眾生。像是白居易在《觀刈麥》中看到的貧婦人:“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钡殝D人是別人的故事,大詩人白居易自己是不窮的,“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馀糧?!痹诤拓殝D人巨大的反差前,詩人感到羞愧。

這種狀況,就像今天的你我,面對非洲的難民會為自己的揮霍、浪費感到羞恥一樣。這種悲憫,有點隔靴搔癢的不痛不癢,有點高高在上的圣人姿態,還有一點點為自己沒淪落到那個地步的竊喜。

但在杜甫的筆下,荒野里四顧求生的自己成了值得悲憫的對象。詩人裸露的、咀嚼的是自己的困苦,他毫不掩飾那個白發亂如麻的像叫花子一樣流浪在山間的悲苦形象。

這是杜甫的可敬之處——能夠直面自己的貧苦、弱小、卑微。

你看,中國詩人多是屬于清高一族的。任有多少悲苦不如意,都可上青天邀明月,都可乘風歸去。那點苦痛,一經包裝,就化成了風花雪月詩情畫意。能像魯迅筆下“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勇士極為少見。

直面苦難和弱小源自內心的強大。

杜甫不是一味地嘆老嗟卑,不是滿腹牢騷地怨天恨地,他的心靈總會在自嘆之后,飛到千家萬戶,飽含著熱淚,凝視著受苦受難的兄弟姐妹、天下蒼生,情愿以一己之身擔負起天下的苦難。

所以,單這一點上,杜甫就超越了許多詩人。

02

杜甫在寫上面這首詩時,剛剛經歷了安史之亂。安史之亂中,他在逃難途中被抓到淪陷的長安,痛心地吟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币驗楣傩∶?,他沒被怎么樣,于是又帶著血淚,經由甘肅前往四川。

亂世里,每個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任何一點零星的溫暖,都可以讓人產生巨大的滿足感。天真的詩人在四川快樂地歌唱:“但有故人供祿米,余生此外更何求?!薄昂糜曛獣r節,當春乃發生?!?/p>

四川的成都草堂承載了詩人一生難得的快樂。但是茍且偷生中總有安史之亂的黑色尾巴如影隨形。詩人心中似乎總有什么放不下的東西讓他憂心忡忡。是什么呢?——憂患。

杜甫是一個典型的儒家教徒。“儒冠多誤身”“乾坤一腐儒”,儒家講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儒家提倡“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儒家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種使命感、這種擔當意識縱貫杜甫一生;像范仲淹一樣,他是“進亦憂,退亦憂”,憂患意識如一根鞭子,驅使著詩人在哀嘆自己的同時,總是放不下他身后的悠悠蒼生。

八月深秋的一天,狂風怒吼,卷走了詩人屋上的幾重茅草。茅草翻飛,詩人隨風奔走,唇干舌燥,拄杖嘆息,憤然吟道: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詩人窮,詩人急,詩人老,詩人怨,連群童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欺侮他,他也只能嘆息了。更讓人心驚的是詩人歸家后的場景:“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泵看谓o學生講到這個句子,我都要反復解釋“為什么布衾會多年冷似鐵”,沒有窮困的生活體驗很難感受到句子背后的艱難,沒有窮困的生活體驗壓根就難以寫出這樣的句子。

然而,在這個狂風亂舞、大雨如注的夜晚,詩人心中翻滾的不僅是“吾廬獨破”,更是“天下寒士”。把苦難寫得如此接地氣,又能讓讀者心中涌動起崇高感受的詩人,杜甫真的是第一個。

所以,杜甫在我心中,是一個高蹈獨立的理想主義者。

把“憂國憂民的名義”掛在口頭上的人很多,放在心頭上的人卻很少。

文人騷客們多是“憂讒畏譏”,憂讒畏譏時,掛念的是自己這身肉體能否擋住四面來風,八方來箭。

當一個人真正“憂國憂民”時,他的目光就一下子穿越了遼遠的天空,隨著悠悠白云定格在前方,伴隨著的是靈魂的飛揚。現實的困頓很難蹇留住他,從而,他實現了人生狹小領域內的突圍和超越。

只有理想主義者才能放下肉身,超越困難。

03

在四川流落了好幾年,杜甫輾轉來到了湖南。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寫這首詩時,杜甫已經五十七歲。離去世不到兩年的時光。“此身漂泊苦向東,右臂偏枯半耳聾?!?/b>因為窮、病,詩人已經過早地跌入了人生暮年。他的病到了晚年愈演愈烈:肺病、痹癥、風濕、左臂偏枯、右耳失聰……在洞庭江邊,詩人漂泊無依,有時暫居舟中,有時寄居江岸。誰能想到像“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樣大氣的詩句會出自這樣一位境遇的老人之手呢?

我們這些蕓蕓眾生,總會讓物質上和身體上的困窘擠壓到精神上的愉悅。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境遇太凄慘了,是承擔不起情感的負荷的。

殊不知這世間有多少人實現了物質對精神的突破!

去年,我去了岳陽??粗税倮锒赐ソ乙袠沁h眺,總懷疑能夠穿越迷茫的江水望到杜甫孤獨的船只,總追問寫出這樣渾厚詩句的老人該有何等的氣魄。莫不要牽強地說杜甫是從盛唐走向中唐的代表詩人,他的詩風依然屬于盛唐氣象!

杜甫被譽為“古今獨步,七律第一”的《登高》也創作于此時。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蕭蕭秋風中,詩人登高遠眺。個人苦,國家愁,白發多,斷酒憂,人至暮年,離家萬里,詩人心中涌動的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獨和憂愁啊。

可是,為什么這首詩讓人感受的不是愁苦,而是悲壯呢?

“愁”——離人心上秋!還是局限在一己之身。

“悲”——非心,是身與愿違的哀傷。詩人飽經戰亂、貧困、饑餓、屈辱、苦辛,這些都煎熬著詩人的暮年啊。詩人的心,在天下蒼生,不在一己之痛癢,一己之悲歡!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這么一段詞評: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也,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

每次我讀到此句,眼前浮現的總是杜甫。

04

最后,不知哪條船,哪條河流成了杜甫最后的歸宿。

青山綠水間,何處是歸程?詩人終于沒能回到故鄉河南。千秋詩圣,就這樣凄涼地離開了。沒有人為之送行,沒有人為之哀悼,但是又有什么關系呢?杜甫漸漸地超越了他生活的時代,伴隨著“不盡長江滾滾來”,樹立成天地之間一座永遠的豐碑。

今天,杜甫走過的地方——河南、山東、陜西、甘肅、四川、湖南……,因為杜甫的名字都熠熠閃光。可是,為什么在燈紅酒綠間、在高樓大廈里,我感到的是“無邊落木蕭蕭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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