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宗偉(L)/程志(Q)(南昌市第一中學語文教師)
評論:個體觀念對公眾對話的冒險
Q:評論本身其實是具有限制性的,或者說是某時某地某人的私域觀念出發,如何保障這種觀念的“普適性”?另外,您在序言當中提到“一篇好的教育評論,其實需要作者力戒的是拋棄自己已有的觀點,請問如何理解?
L:序言中談的批判性思維,首先是對自己固有認知的審視,過去的認知未必靠譜,即便是現在所言,也未必靠譜。要針對具體事件評論,也要從個別事件 出發考察對類似問題的認識。時評確實具有限制性的,也有某時某地某人的私域觀念。所以,評論人要有廣泛的閱讀,力求從不同的視角分析,盡可能從學理中找到依據,堅持不熟悉的,吃不準的話題不發表言論。另外,許多個案不斷出現,說明已經不是個案了,雖有區別,但總體不大。對這些問題的評論,時效性相對小一點。這兩年寫少了,就是因為還是那些問題,只不過表現稍有差異而已。
任何評論,無論評論員多么“公正”“中立”也只是在自己已有的認知基礎上的“私域”,絕不可能絕對正確。對評論,同樣要用批判的眼光審視去。
教育中的契約精神
Q: 您對教育的“契約精神”如何看待?在談論“契約精神”的時候,對于我們當下的“公民教育”的意義又在哪里?它與我們常說的“公共意識活或者公共精神”有何區別?
L: 契約,首先是協商產生的,有約定就要執行。康德關于先還錢還是將錢借人的提問最經典。契約精神,應為現代公民社會應有的基本倫理。問題是我們注重的是條規,要求。在今天這個生態下,談“公共意識活或者公共精神”可能有點奢侈,某省教育廳一官員最近就在一微信群里大談教師的“私德”與“師德”無關。教育行政官員都公開宣稱“私德”與“師德”無關了,那我們將兩者聯系起來討論,不就是不尊重別人隱私了?這恰恰從一個方面說明,今天討論公共話題是有危險的。當然,也可以說,正因為如此,才需要討論。契約精神強調的是恪守契約,共話題討論強調的是公共意識,二者的共性可能是恪守底線,但區別是一個是相互間有達成的契約,一個是基于道德倫理底線的——比如,就事論理,不作人身攻擊。
薪資:在物質的世界里如何讓老師活出尊嚴
Q: 您如何看待教師隊伍的“薪金收入”問題,因為在您的文章《社會該如何看待教師的薪金收入?》一文中,提到“薪金收入是一個人社會地位和職業價值的真實寫照”,但是我們都知道在教育領域有些心知肚明的事情,比如如何看待體制內的教師通過有償家教獲得的報酬?又比如現在很多老師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在開網絡課程,以此賺取合法合理的收入,但是很多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對此事的態度是“嚴打、禁止”,您如何看待這樣的“合理合法的收入配比”?
L:國家的規定是中小學教師不得從事第二職業,但鼓勵大學教師創業,是從基礎教育、大學教育的不同性質出發的。問題是中小學教師的薪酬并沒有達到應有的標準。法律沒有規定有償家教違法,教育部的那個規定沒有法律依據,這也是我沒對有償家教做評論的原因。
教育部規定的依據可能是《公務員管理條例》,但中小學教師工資沒達到公務員標準。
很多時候,我們有關部門頒布法規制度比較隨意,基本屬于“頭痛醫頭”那種救火類的,至于能否實施到位,反正也沒人管。自以為只要發個規定問題就解決了,事實上屬于一種推卸責任的做法。而且在法規措辭方面也很搞笑,“嚴禁”“不得”等修飾性詞匯大批出籠,沒有什么可操作性。
教師職稱評審的邊界
Q:請問您對中學教師職稱評審有何看法?在您的《教師職稱制度改革應符合公平發展的制度倫理》一文中給出的回答是:首先在于制度設計。并且,您甚至提出了理想的設計藍本:取消“名額配給制”,實施具備條件“自然晉升”的評聘制度。試問您如何評價自己的這個設計藍本?
L:我無資格設計,我只是想,今天這樣的限制是不利于教師發展的,造成不公平的配額制造就了一批職稱到頂,不干活,少干活的教師,而干活,多干活的教師得不到應有的報酬不算,還讓不少教師看不到晉升的希望。所謂“自然晉升”并不是主張不論實際,不看業績。是希望達到“條件”就晉升,晉升了根據實際需要與可能聘用。
Q:教師職稱評審的邊界在哪里?既當我們面臨不可更改的現實:實行名額配給制,面對同一單位同事的競爭,是不是除了“利益輸送”,就別無他法了?
L:應該不是,學校可以采取“同行評議”方式,根據實際能力,確保評聘分離,聘用“公正、公平、公開”。
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是天敵嗎?
Q:在您本書輯三當中有一篇文章《素質教育不是“標簽”》,全文通讀下來,您分別引用了民國教育家劉百川先生在《全面發展的教育》中關于“全面發展”的看法、杜威在《我們如何思維》中關于“思維多樣性的問題”,教育社會學中關于“教育多樣性”和“培養學生成為參與創造知識的人”等看法,但在文章您似乎沒有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對“素質教育”的具體看法?請問是您不確定自己對“素質教育”的認知還是真的認為“素質教育”沒有想象中那么好?
L: 素質教育本就是一個時代的術語,正因為如此,我才說素質教育不是“標簽”。教育就是教育,教育本來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全面發展”“多樣性”其實是一個意思,多樣性強調的是個體的差異性,“全面發展”強調的是群體中的個體的多樣性構成的“全面”。
Q:其實關于“素質教育”的討論問題,今年是很激烈的。尤其是網絡上、微信圈有一次很重大的討論,就是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區教育局局長陸建國在該市市委黨校學習班上發表的《充分認識應試教育的政治正確性》一文在網絡上引起的軒然大波,文章中明確提到“現在教育體制內,批評應試教育,反應試教育,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正確”?請問您對此有何看法。
L: 教育與政治固然不可脫離,但是“政治正確”就如美國硅谷之父保羅格?雷厄姆所言“這就好比個政客,他想讓選民忘記糟糕的國內局勢,方法就是為國家找出―個敵人,哪怕敵人并不真的存在,他也可以創造一個出來。”既然“應試教育”是“政治正確”,這個話題你還讓我談什么?
Q:傳統文化教育是目前學校教育中很熱的一個話題,從國家層面而言,已經把傳統文化的考察部分加入到了高考當中,而民間也掀起了一股“國學熱”,請問您對此學校開國學班,或者開展國學教育,與民間興起的各種“私塾”有何看法?
L: 首先必須搞清楚何為“國學”,周有光先生認為“國學”兩個字是不通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學”,學問都是世界性的,是不分國家的。我是認同周先生這主張的。我以為所謂“國學”可能沒有傳統文化教育貼切。盡管各國有各國的傳統文化與文化傳統,這當中與世界各民族文化相容的,就是世界性的知識。需要強調的是傳統文化教育要有一個甑別與篩選的工作,并非所有的傳統文化是健康的,許多文化傳統還有可能是與世界先進文化格格不入的。“私塾”作為現有學校體制中的結構性補充未嘗不是一種探索,問題是,其課程、形式如何從教育的價值與本質出發,目前似乎問題還是蠻多的,對此,我只能表示謹慎的樂觀。
面向個體的教師培訓
Q:“面向個體的教師培訓”能否理解為教師培訓的“個性化”?
L: 面向個體,就是要從教師的個體情況與需要出發,教師沒有需要,“個性化”也是一句空話。任何事情,有需要才有可能,教育如此,教師培訓也是如此。今天,我更主張“研修”,而不主張“培訓”,“培訓”往往是被動的。
Q:李希貴曾經有一本書《面向個體的教育》,其中談到最多的問題就是“個體”的意義和價值,當然他所指仍舊是古訓“因材施教”的現代演繹,只不過在具體的教學中用課程的形式向我們呈現了所謂“個體”應該是尊重教育生態多樣性的問題。那么您提出“面向個體的教師培訓”是否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對象一個是學生,而您所指是老師?
L: 不好意思,我對李希貴老師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我身邊的教師同仁和我自己,我沒有“曲”,自然也就不可能與其“同妙”。我講的個體,就是我,以及我身邊那些一個個具體的同仁。我就是我,他就是他,你就是你,不可同日而語,也不可以一概而論,我想要什么只有我清楚,就如你一樣,也只有你清楚。
為人師者與幸福人生
Q:我們經常在很多教育類的文章中都會看到這樣的觀點:我們要避免成為一個教書匠。那么其中所關涉到的問題就是到底成為一個“匠人之師”(經師)還是成為一個啟迪人生的“傳道之師”(人師)?其中的關鍵是什么?
L: 匠人的特點就是精通技術。做教師的就要精通教學,不精通教學如何為教?
Q:您在書中提到一個觀點:如果我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人師”,那么最緊要的是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名“經師”。但不可否認,在中小學隊伍中有很多教師的樸素觀點是“我們并不想那么高遠的理想,我們就是想做一個普通的老師”,只是把它當做一份工作,所以我更想知道當人們不再仰望星空成為“人師”,而僅僅止步于地面時,努力的方向是不是讓自己更加的“職業化”?
L:未成“經師”何以成“人師”?所謂經師,說白了就是有專業精神、專業資本與專業能力的教師,所謂“學富五車”“滿腹經綸”說的大概就是經師,試想,沒有專業精神、專業資本與專業能力何以為師?
Q:對于青年教師而言,“匠人之師”的價值在哪里?“傳道之師”的終極關懷又是什么?
L: “匠人之師”強調的是讓自己像個專業人士,努力在專業理論指導下教,而不只是跟著感覺走,要盡可能與這個職業的要求相匹配。“傳道之師”是從教師職業的另一個功能出發的教師還要努力成為“人師”,成為學生的人生導師,教師不單單要教學生文化與技能,還要用自己的言行,引導學生“做人”。
Q:您在《“真正的幸福”是什么?》一文中開篇引用亞里士多德哲學之問:我們該怎樣生活?自答曰:追求幸福。請問您怎樣定義“幸福”,或者作為已經從事了一輩子教育事業的您而言,什么是“幸福的教師生活”?
L: 關于“幸福”可以讀一點積極心理學。喬納森?海特有一本《象與騎象人》,專門談“幸福的假設”的。我以為,所謂幸福,其實就是一個人在理想與現實中找到的某種平衡。對我而言,每每能從自己的教育生活中悟到點什么,看到同仁們的進步,學生的開懷時,一種幸福與開懷就油然而來。
Q: 教育圈有位名師曾經提出一個觀念:幸福比優秀更重要。試問您如何看待這個觀點?
L:問題還是如何界定“幸福”與“優秀”,概念沒搞明白,說什么都是白說。
恢復高考40周年
Q:今年是恢復高考40周年,雖然您說是一個“中師學習班”畢業,只上了9個月,沒有上過大學,但您在《高考改革需要更多的考慮農村孩子的實際》很鮮明的提出了您對高考改革的看法:基本沒有跳出‘標準化精英教育’的思路。鑒于此,在恢復高考40年之際,您對目前高考改革的趨向和評價方式有沒有自己的看法?
L:? 實話說,這還真不是我談了就有價值的,因為如何考,考什么,都不是我們說了算的。我們能做的就是可以告訴學生,除了高考,還有許多出路。
Q:既然談到恢復高考四十周年,請問您贊同高考對于當下中國實現階層流動的唯一途徑嗎?或者說當我們集體陷入一種溫情式的對高考的回憶時,如何回應當下人們普遍性的焦慮?
L: 這個問題與上面的問題沒有本質的區別。我似乎沒有對高考的刻意回憶,除非有人一定要我回憶。我既沒有溫情,也沒有焦慮,至于如何減少大眾的焦慮,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少點關注,少點炒作。
Q:談到高考,我們就無法回避一個問題,那就是每年對高考作文的“吐槽”。您在《全民“吐槽”高考作文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中鮮明的提出“吐槽是愛之深、責之切”,“高考改革若要朝著公平、公正的方向健康發展,應該以一種博大的胸懷聽取各種不同的聲音”,然而現實是“各省依然在我行我素、我型我秀的出著各種高考命題”,您如何看待這種“吐槽的無力感”?
L: 吐槽,其實就是一種發泄,改變不了,吐一下槽,發泄一下,如此而已。也許,吐的人多了,也有可能撬動一下頑石,至于作用多大,難說。不過我還是認為,要有人“吐”的。
Q:能否“吐槽”一下今年江蘇的高考語文題目:車來車往,車的種類紛繁復雜,生活中已離不開車,車見證了時代的變遷和觀念的轉變,車代表了社會的發展。以此為話題,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題目自擬,體裁不限,詩歌除外)。
L: 我在點評這個題目時已經說了,這恐怕是近年來江蘇比較好的高考作文題了。比較無法理解的是浙江的考題,命題人居然沒有看到這三本“書”根本不在一個邏輯層面上。面對這樣的試卷,居然還有一些人出來爭其出典在己,以能入命題者法眼為榮的,你還能對當下的語文教育抱多大希望?這算不算吐槽?
你我都可以成為改變的力量
Q:您在本書的最后一篇文章中提到“你和我,都可以成為改變的力量”,請問當普通老師面臨堅硬的現實:高房價、低收入、無價值感、被日常瑣碎填滿無法讀書寫作······這些周遭在我們身邊時,作為青年教師的我們,如何從自己改變?如何獲得像您一樣的改變的力量?
L:有的時候還真該看淡點,其實我們可為的并不多,但也不是一點不可為。我們能做的,就是讀點書,想點教育問題,看看教育的正道在哪里,并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圍內做一點回歸正道的努力,畢竟沒有誰時時刻刻看著你。
Q:能否以此書為契機,給青年教師或者剛進入基礎教育領域的年輕教師寫一段寄語?
L:做教師,是你我自己的選擇,不管是不是出于無奈,但終歸是自己選擇的。既然選擇了,何不努力使自己成為這個行業的“明白人”?不明白就會被忽悠,不明白就會忽悠人。被人忽悠,怨不得別人,忽悠學生則是不道德的。為了不被忽悠,也不忽悠,大家一起努力在閱讀思考中自省,在自省的基礎上探索,或許就可能形成一股改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