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佛說未曾有因緣經(jīng)》是一部非常特殊的經(jīng)典，從這部經(jīng)里，我們第一次看到了佛陀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一面，非常的真切動人，原來佛和我們一樣，也有家庭的煩惱，也要面對親人的不解和感情的糾結(jié)。佛陀教導(dǎo)妻子，同時也是對所有誓愿行菩薩道的修行人教誨，要為了眾生大愛去放棄個人小家庭的小愛。而佛陀的妻子耶輸陀羅為保愛子痛陳的那兩段話，表達出來的深深的怨婦心態(tài)，恰是大多數(shù)女性對情愛和家庭的典型的心理寫照，讀來令人動容。筆者作為一個身陷紅塵、渴望情愛，卻又深知無常、尋求解脫的現(xiàn)代女性，嘗試用自己喜愛的詩詞來解讀女性的情愛與修行。——劉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情愛起自無明、執(zhí)著
愛，是什么？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奇特的情感，一個永恒無解的哲學(xué)命題，一道人類千百年來無法求解的古老迷題；令古今中外各路豪杰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讓紅塵無數(shù)癡男怨女孜孜以求、執(zhí)迷無悔；甜蜜苦澀，難舍難分，愛恨交纏，欲罷不能，從古到今，有幾人可以逃脫“情”之一字？又有幾人明了“愛”之真相？
情，沒有理由，沒有借口，也不能逃脫；愛，不可說，不能說，一說即錯。也許只是一次偶遇，一個驀然回首，“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眼神交會，電光火石的剎那，心靈莫名的悸動，似曾相識的親切。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愛亦如此，無端而起，不能自拔。正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愛中之人往往似傻如狂，一個“癡”字寫盡其形相。以佛教觀點析之，“癡者”，無明也，無明正是人類種種苦痛煩惱的起源。2500年前佛陀在菩提樹下覺悟時，就是觀由無明而起的十二因緣，也是有情眾生在娑婆世間流轉(zhuǎn)生死的前因后果，從前世之無明而生現(xiàn)世之愛，由愛而取，取而后有，形成現(xiàn)世業(yè)力，再造下一世之無明，
“癡”者，在俗世又解為“執(zhí)著”，即飛蛾撲火，執(zhí)迷不悔，所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也即因愛而迷惑，惑而造業(yè)，業(yè)而受報，由此而生生死死，輪回不息。
愛中“癡”人，往往無一例外愛作癡語，如表白：“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與君絕”；祈愿：“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誓言：“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又有寶玉的“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綿綿情意，旦旦誓言，無一不感人心懷，徹人心肺。幾千年來人們不斷重復(fù)著這些動人的語言，不斷被自己感動著，好似真的可以時光永駐、愛情長存，卻忘記了在歲月陰暗的角落里，那命運幽秘而得意的笑容，總在不為人知的時候悄悄向愛情伸出它的萬能之手。
“事如春夢了無痕”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情愛是空、無常、錯位
“自古多情空余恨”，這是被千百年來的情史不斷驗證著的一個情愛真諦。就連被稱為“古今之第一傷心人”的清代才子納蘭容若也作詩曰“情到深處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悔情多”。多少驚心動魄、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都無一例外有著令人扼腕的凄婉結(jié)局，驚人相似的情節(jié)和過程，每天都在紅塵世界上演；老掉牙的愛情故事里，每天都有人奮不顧身地投入其中擔(dān)任男女主角。
情愛，就好像一場夢，“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歡愛宛如煙云，一旦逝去，不留影蹤，所以義山感慨“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容若喟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情愛是空。佛法教導(dǎo)人們開啟般若智慧，認識到宇宙萬有的本體是空，現(xiàn)實世界不過是種種虛幻現(xiàn)象的結(jié)集，人們所見的不過是些假相。《金剛經(jīng)》里云：“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心經(jīng)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李義山《錦瑟》一詩中，錦瑟華年是時間的空，莊生夢蝶是身體的空，望帝鵑啼是身世的空，滄海遺珠和藍玉生煙是理想的空，而“當(dāng)時已惘然”的“此情”則是愛情的空……然而正是在這空中，幻出錦瑟華年等一系列色相，讓義山見色生情，傳情入色，因色悟空。
情愛無常。雜阿含經(jīng)中說“一切眾生皆是有為，從諸因緣和合而有，......若假因緣和合者，即是無常......” 因緣和合而生，因緣分散則滅。生滅的變換，就是無常。情愛同樣也是因緣和合之產(chǎn)物，緣起而聚，緣滅而散，所以無常。《金剛經(jīng)》里著名的四句偈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夢如前塵往事，不可捉摸；幻是變化無常，顛倒思想；泡影謂事過境遷，迅速消失；露指短暫虛幻，無法駐守；電指瞬間流電，稍縱即逝。凡世間種種，皆如上述各物，來去無定，本性無常。情愛何嘗不是如此，愛來時，顛倒靡麗，如癡如醉；愛去時，縹緲無蹤，空留余恨；正如那空花水月，原本不實。人生無常，疾于川駛，剎那間歡愛如煙，轉(zhuǎn)眼間青絲成雪。這種夢幻之感，即使在當(dāng)時已惘然無盡，又何況如今獨自撫思！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然投影到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需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我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情愛錯位。你愛的人不愛你，愛你的人你不愛，你在被人傷的同時又在傷害著別人，三人游戲，愛恨糾纏不清，這種俗氣的愛情肥皂劇的經(jīng)典劇情，卻是現(xiàn)實中愛情的真實寫照。付出的感情，往往收不回來，不是因為對方不回應(yīng)，而是因為回應(yīng)錯了位，給了另一個人。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人生這一幕幕的悲喜劇恰恰就是情感錯位的結(jié)果。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情愛過患，愛別離苦
情愛之甜蜜苦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幾乎每一個有情愛經(jīng)歷的人，無一不嘗到其中滋味。為情所困，為愛所傷，只因一個“迷”字。明知情愛如鏡花水月，變化無常，卻依然“愛我所愛，無怨無悔”；“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對于情愛，既深深向往，又深感其虛幻；雖深感其幻滅，又堅忍不拔地追求，如此執(zhí)迷不悟，“顛倒夢想”，也就帶來無盡煩惱和苦痛。
在《出曜經(jīng)》里有一首謁，
伐樹不盡根，雖伐猶復(fù)生；
伐愛不盡本，數(shù)數(shù)復(fù)生苦。
猶如自造箭，還自傷其身；
內(nèi)箭亦如是，愛箭傷眾生。
被仇恨的箭所射固然受傷，被愛情的箭射中更加痛苦，一再的中箭就帶來不斷的受傷，生生世世地轉(zhuǎn)下去。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后首先說的就是“四諦”和“八苦”，八苦中的求不得苦和愛別離苦正是情愛過患帶來的痛苦。欲求愛長久而不得，欲求相廝守而不得，引起煩惱與痛苦，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愛人難以相守；“一生一代一雙人，怎教兩地相思”，有情人難成眷屬，此之種種為求不得苦。
失去一段戀情，與所愛之人別離，往往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相愛之人要勞燕分飛。情深意篤，卻終不免東西南北各分離，甚至禍起不測，生離死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令人凄惋欲絕，此之種種為愛別離苦。
李義山另有詩云，“初生欲缺還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月亮初生時，我們盼它圓盈；將滿欲缺時，我們嗟嘆它殘缺。世人習(xí)慣于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將來，然而“未必圓時即有情”，縱是月亮圓滿，好夢成真，仍不免歸于失望與幻滅，因為圓滿之后就將缺，愛的希望實現(xiàn)后又會產(chǎn)生新的失望，情愛像鐘擺一樣在希望與失望之間作無休無止的擺動。大寶積經(jīng)》卷７８有言“諸煩惱中愛緣所合，此最為重，如是煩惱，深徹骨髓。”，確實如此。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大乘佛教中情愛之升華
男女情愛以欲望為取，以占有為目的，自然患得患失，受困折磨，此乃狹義之愛，脫不去男女之相和肉體之欲。只有徹底認識到男女情愛的實相乃空，無常變幻，是令世人苦痛的根源，方可尋求解脫和升華之道。
中國古人言“圣人無情”，因為“人之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于性者，情也….情既昏，性斯匿也，非性之過也。”，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其實圣人看似無情卻有情，因為“圣人之情，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也就是說，圣人的情感是施于萬物無有區(qū)別，但卻不貪戀執(zhí)著于萬物，如此就不會被萬物所拖累，也就是佛家說的無所待，無所待者，也無所求，從而無所執(zhí)著。
佛言：“人懷愛欲，不見道者，汝等沙門，當(dāng)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又曰：“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如此看來，佛家認為男女愛欲是障道之本，恐怖之源，似乎學(xué)佛修行弟子都要遠離情愛，談愛色變。但實際不然，世尊經(jīng)常贊嘆菩薩“即煩惱而菩提”，留惑潤生的偉大壯舉，尤其是地藏菩薩那“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無盡大愿和無窮愛心，不知曾使多少人為之震憾!與應(yīng)萬物的圣人一樣，大乘菩薩留駐世間，就是為了“覺有情眾生”，“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眾生得離苦”，這難道不是愛？
圣人，佛陀和眾菩薩，都充滿了愛，他們的愛看似無情，卻最深最廣，因為他們將愛的對象從狹隘的自身推而廣之到了眾生，他們的愛只有付出，沒有索求。如金剛經(jīng)所說“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在這樣的大愛之下，正是無所住亦無所待，才能不被失去的痛苦和煩惱纏繞；正是脫離了男女之相、才不被肉體欲望折磨；正是無人我眾生壽者四相之分，才能具足四無量心，以眾生之樂為樂，以眾生之苦為苦，慈愛眾生，永無停歇。當(dāng)與眾生的苦樂融為一體的時候，正是大乘菩薩愛的最高境界。所以，在佛教里面同樣有愛情，只是這一愛情已經(jīng)超越了個體的、男女的、肉體的狹義之愛，達到無私的大愛境地。
然而，圣人是寂寞的，佛陀是被人（包括他的親人）誤解的，大愛往往是被人質(zhì)疑的，這恰恰應(yīng)了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
“紅塵自有癡情者，莫笑癡情太癡狂，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也看女性的情愛與修行
“愛過方知情空，醉過方知酒濃，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惟有傾情之后，始知情本是空；生命總要怒放之后，才能由絢爛歸于平淡。若因知曉零落而不再盛開，如何能見證那牡丹的傾城傾國？即使零落又何妨，“化作春泥更護花”。
都說愛情中的女人是最傻的，我卻說只有在愛情中，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愛情讓女人如此多彩多姿、如此豐富纏綿、如此光彩照人，哪怕是瞬間電光火石，燃燒成灰，也是鳳凰涅磐，浴火重生，更有一番攝魂奪魄的炫美。苦海人生的美麗，正是來自于愛情而產(chǎn)生的喜悅、憂傷、痛苦、哀愁，不經(jīng)歷這樣的悲歡洗禮，如何能成為一個智慧的女人？只有那些單純地愛著、痛著并快樂著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美人魚。
那位美麗的海的公主，為了自己理想中的愛情，甘愿丟棄大海中悠然自得的生活，甘愿忍受刀尖行走般的痛苦，甚至將生命化為天亮?xí)r分即將破滅的泡沫，只為了那短短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愛的甜蜜。如同那朝生暮死的蝴蝶，一天之內(nèi)綻放全部生命的極致美麗；又如那潛伏水底三年、只有三小時生命的蜉蝣，無怨無悔，只為在水面盛開它隱藏多年的紫藍色的夢幻。
魏晉時期的王弼與友論圣人是否有情時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紅塵中蕓蕓眾生，多為情之所鐘之輩，介乎忘情與不及情之間，這樣一種人，如果要修行到忘情之地，恐怕都必須先歷經(jīng)世間種種情愛糾纏，燃燒過后，才能真正明了空相而不執(zhí)著，才可于真正的學(xué)佛實現(xiàn)知行合一。
佛學(xué)的宇宙觀里，時間是無限的，既有消有長而又無始無終。但世界消長的每一周期都必須經(jīng)歷成住壞空四期。壞劫來到時，大火災(zāi)起，世界付之一炬。而在禪宗看來，瞬間即永恒，三生即剎那，對于悟者來說，當(dāng)下的每一時刻即是永恒，即是過去、未來、現(xiàn)在，因此必須珍惜當(dāng)下。也許全心投入情感，將生命的所有能量耗盡，才會幡然徹悟，從而獲得心理的安寧。佛經(jīng)稱俗世為“有情世間” “世間”就是不斷遷流變化的世界，“有情”指有情識的生物，也稱為“眾生”。既然是有情世界，又不斷變化，無明愛欲與生俱來，那么要證得菩提智慧，是否不妨縱身情愛，讓愛之火徹底焚毀自己，等到情愛之薪成灰，情愛之河涸斷，就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現(xiàn)無明愛欲只不過是空花而已，所謂“香銷夢斷，絲盡淚干，情焰熾然，終歸灰滅。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
也許只有大死大活，大疑大悟后，才可面對情愛烈焰，“即煩惱而菩提”，“于火中生蓮花”，真正達到《圓覺經(jīng)》卷上描述的“勤斷諸愛見，便歸大圓覺”的絕情棄愛的境界，也才有望從狹義的男女情愛升華到“眾生無邊誓愿度”的大愛境界。
“不以一朝風(fēng)月，昧卻萬古長空；不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fēng)月”
最后 圓音的故事
圓音寺 蜘蛛 長風(fēng) 甘露 芝草
——愛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當(dāng)下可以把握的幸福
附錄：《北青蘿》李商隱
殘陽西入而，茅屋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
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