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與笑能代表什么呢?
有人強作歡顏,有人假意悲傷。我們天生就有偽裝的面具。我面具背后的悲喜,你看得見嗎?
1.小丑
滑稽的舞蹈隨著音樂的結束定格在一個俏皮的姿勢上。掌聲稀稀疏疏地響起來,像是一把隨手丟在乞丐面前的硬幣。
泠泠在漸次暗下的燈光中謝幕,雙腿交錯屈膝行禮,卻突然腳下一滑,徑直摔倒在了地上。她又羞又惱地捂著臉,索性打著滾從一側滾下了舞臺。臺下終于傳來了一陣笑聲。
已經退到幕布后的泠泠暗暗松了口氣,筋疲力盡地站起身來。還沒站穩,下一場芭蕾舞劇的舞蹈演員們便迎面沖了過來。《天鵝湖》的前奏已經彈起,趕著上臺的女孩們推推搡搡,混亂中竟將泠泠擠在了中間。
候場處安放著半面墻壁大小的全身鏡,女孩子們趁著上場前的一會功夫快速整理著自己的妝容和服飾。潔白的芭蕾舞裙裹著纖細的腰身,顧盼回首間,蓬起的裙擺微微顫動。
泠泠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長發在腦后盤起優雅的發髻,露出的光潔額頭讓人忍不住想要落下最溫柔的吻。睫毛上刷著亮晶晶的彩粉,映在烏黑的瞳仁里波光流轉。粉嫩飽滿的嘴唇像是冰激凌最頂尖兒上的那一枚櫻桃。
她可真美。泠泠在心中贊嘆,忍不住揚起了嘴角。細微的牽動被畫在臉上的夸張紅唇放大了幅度,驀然變成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滑稽笑容。領舞的芭蕾女孩察覺到了泠泠的注視,急忙向前跨了幾步,厭棄的神色冷冷掃過她一身的塵土。
鏡子里,女孩手足無措地站著。歪歪扭扭地穿著肥大的背帶褲,戴著蓬亂的金色假發。五顏六色的涂料覆蓋了每一寸皮膚,鼻尖粘著紅色的圓球,大大的笑容幾乎占據了半張臉。
她看著格格不入的自己,看著看著就有些難過起來,揚起的嘴角向下撇去。可那畫在臉上的大大的鮮紅嘴唇依然向上彎著,一直咧到了耳朵邊。就這樣滿不在乎地笑著。
泠泠是這個歌舞團的小丑。她的唯一工作就是讓坐在臺下的每一個人笑。
她會跟著歡快的音樂不協調地搖擺身體,故意跳著趔趄的迪斯科舞步;她會手忙腳亂地拋接圓球,然后踩著全部掉在地上的球摔成一團;她會從背帶褲的大口袋里摘出玫瑰花向漂亮的女觀眾獻殷勤,或是從亂蓬蓬的假發里揪出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能干的她會做很多事來逗樂觀眾。包括那不可或缺的,滑稽可笑的妝扮。
泠泠做得很好,她表演的小丑一直是歌舞團的臺柱。她喜歡努力穿過涂抹在自己臉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去看人們的笑容。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因為快樂變得親切而柔和。而這快樂源于她。這讓她覺得自己還是很了不起的。只有每次看到公主一般高貴美麗的芭蕾女孩時,才會有點又羨慕又自卑地難過起來。
幸好,那張涂繪出來的笑容滿面的臉可以完美地隱藏起她每一個失神或低落的瞬間。所以,泠泠從不卸妝。時間一久,就連當初收養她的歌舞團團長都不記得她原本的相貌了。他們只是在臺下觀眾看得無聊時便叫她。泠泠,泠泠。該你上場了。泠泠,泠泠。去讓大家笑一笑。
泠泠挺喜歡這個工作的。盡管木偶總是為她忿忿不平,說這些人真壞,只會拿你取樂罷了。
忘了說,木偶不是什么另外一個人的名字。他真的就是一個木偶。
2.木偶
童話里的匹諾曹因為有了木匠師傅的一滴血,從而有了心跳和溫度,然后開始了和自己的鼻子長期對峙的精彩人生。這個叫“木偶”的木偶,大抵也是由于差不多的淵源,反正泠泠從來沒對他的過去刨根問底,就像木偶也總是聰明地避開不談泠泠的身世。他們是默契的同伴,因為都太孤獨而惺惺相惜著。
若要追溯他們的初遇,用木偶的話來形容就是,“浪漫兼具懸疑”。
沒有演出的時候,泠泠常常躲到一個廢棄的儲藏間里面。這是她的秘密基地。
那日,泠泠演出時出了紕漏,表演的反響冷淡,團長批評了幾句,罰她去反省。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儲藏間的泠泠心情很是難受。在角落里摸黑坐著,身子縮進松松垮垮的背帶褲里,一張大花臉埋進膝蓋,不一會膝蓋處便泛出了小小一片水漬。
空無一人的儲藏間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靠近。有一個清脆的聲音落在了空氣里。
“喂。”
泠泠驀地抬起頭來,可儲藏間房門緊閉,四下里哪有半個人影?
“喂!”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似乎是看見她在環顧尋找,便又發出一陣“篤篤篤”的叩擊聲,像是給自己定位似的。
尋著聲音低頭望去,一個木偶正坐在她身邊的地上,屈起一根木指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地板,正抬著眼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泠泠嚇了一跳,然后真的就從地上跳了起來。這個木偶會動彈,還會說話?
對于她大驚失色的反應,對方倒是很泰然自若。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
“問你叫什么名字吶?”對方很有耐心,又問了一次。
“泠,泠泠。我叫泠泠。你,你呢?”女孩終于回過了神,小心翼翼地打量這個神秘的家伙。
“木偶。”
“我看到你是一個木偶了。你有名字嗎?”
“我叫木偶啊。”
“哪有木偶的名字就叫木偶的?”
“我的名字就叫木偶。”
“……”
“……”
于是,一場原本應該是奇幻而又玄妙的邂逅,終結于以上一段無厘頭的對話。
木偶開始主動和泠泠說自己的身世。歌舞團里早前演出過木偶劇,風靡一時。后來木偶劇師傅帶著他的木偶們離開了這座城市開始周游世界,據說他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引起了轟動。人們口耳相傳著他的木偶如何活靈活現,會說會笑,伶俐可愛。他和他的木偶被寫進童話和歌謠,在無數孩童的夢里繼續著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歷險故事,經年累月,不老不死。
“我呢,因為臨走時不小心被摔壞了,就被留在了這里。所以我現在只能說說話,不能站著走路啦。”木偶扯了扯自己身上斷裂的絲線,扯出了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
會說話的木偶和演小丑的女孩,就這樣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有了木偶的陪伴,泠泠漸漸地開心多了,她扮演的小丑也越來越讓人喜歡,那張涂繪出來的夸張笑臉背后常常也是同樣由衷的笑容。
泠泠多么感謝木偶啊,她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和秘密都告訴他。比如說歌舞團的團長在變成現在這個謝頂的大叔之前曾經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女人仰慕他的才華,像蝴蝶一樣圍繞在他身邊。因此大家都暗自揣測泠泠是其中一位格外癡情的女子為他生下的女兒。又比如說有團里的老人依稀記得小時候的泠泠也是個漂亮精致的小姑娘,于是這么點模糊的記憶經常讓她也會幻想自己像芭蕾舞女孩一樣,可以褪去小丑的裝扮,驕傲地站在舞臺上接受歆慕的眼光。
哦,芭蕾舞女孩。
自從有了木偶之后,這個在泠泠心上總是隱隱作痛的傷口似乎不那么讓人記得起來了。甚至連每次再撞見芭蕾舞女孩時,泠泠也只會難受一小會了。就一小會,木偶很快會逗得她喜笑顏開,前仰后合之間那個驕傲的背影就在眼前被晃碎了。
日子就這么相依相伴地過著,沒有孤單,不知愁緒。如果不是那彈鋼琴的少年毫無預兆地闖進了她的生活,也許泠泠會一直是個快樂的小丑,在舞臺上和笑聲中老去,滿頭銀發地得到他人由衷的尊敬。
如果,不是。
3.彈鋼琴的少年
那日依舊是熟極而流的演出,泠泠退下后,芭蕾舞女孩匆忙地整理著隊形準備入場。女孩們趕著音樂的節點有些匆忙,泠泠小心地后退避讓著,慌亂中腳下有些不穩,就這么突然撞進了一人的懷里。
陌生的少年從背后伸過手臂,捏住她的肩膀,替她穩住了后傾的重心。微微屈身看她,帶著淡淡的關切。“你沒事吧?”
泠泠訝然回頭。舞臺上的燈光舞臺上的燈光追著舞者的腳尖流轉,將少年的臉模糊成深淺次第的溫柔底色。唯有眼色清冽如水,溫溫涼涼地落在她的臉上。而泠泠涂抹著一臉廉價的顏料,大大的紅唇微張,就這么怔在了原地。
我從沒見過那么好看的人。泠泠對木偶說。說了一遍,又說一遍。
他的眼睛,像是浸在泉水里的墨色,總是那么溫溫涼涼,卻又深邃地看不透他眼底的謎;他的嘴角,抿著一個薄薄的弧,讓人想忍不住去觸碰一下唇上的溫度;他的鬢發,總是不聽話地落在眉間,像是風也在偷偷撫摸他的額角;還有他的手指,多么漂亮的手指啊,精靈一樣地在黑白的鍵盤上舞動,那醉人的天籟便叮叮咚咚地流淌出來。
木偶抱著雙臂,看著女孩恍若發光的臉龐,久久地沉默著。突然,悶聲悶氣地問了一句,打斷了女孩沉迷中的訴說:
“喂,我說你該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家伙了吧?”
“恩。”
過了好一會,泠泠揪著手指,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她的臉有些發燙,厚厚的粉妝也隱藏不了女孩初開的情懷。
“喜歡他什么?”
“我覺得他人好,待我……也和別人不一樣。”
木偶沒再接話。卻沒有忍住似的,還是從鼻子里哧出了一聲細微的冷笑。
“我不想要再當小丑了。”今天演出結束以后,泠泠認真地和木偶說。
當她做著滑稽的動作,將自己在地上滾得一身是泥的時候,眼角的余光卻看到了舞臺的邊緣處并肩站著的兩個人影。
芭蕾女孩站在燈光之外的暈影中,白色紗裙被兜兜轉轉的風扯開漣漪一般的波紋。明眸皓齒,纖細的身姿被覆蓋在在少年挺拔的輪廓里。
兩人仿佛是結著伴來看這場表演,又仿佛只是隨意地站在了那里,卻耀眼地讓泠泠的舞臺都成了陪襯。當她逗得觀眾大笑的時候,女孩也笑著抬頭對身旁英俊的少年輕語。
而少年,她多么愛慕的彈鋼琴的少年,只是那么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讓泠泠眷戀的溫柔的目光便毫無停滯地流淌過去,牢牢地定格在芭蕾舞女孩的身上。
泠泠從未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是個小丑。一瞬間,她忘記了自己曾給別人帶來多少歡笑,也忘記了自己曾從那些歡笑中獲得了多少滿足。一瞬間,她能想起的只有這一身骯臟襤褸的衣服,這一臉滑稽丑陋的妝容。她執拗著想著,都怪我身上的衣服太臟了,都怪我的臉太花了,他不知道我的樣子,所以他看不見我。
所以他才會像這樣看不見我。
“我不要再當小丑了。”
“他要是真的和別人不一樣,沒有那些漂亮的玩意,他也會看得見你。”
木偶似乎一聽她提起那個彈鋼琴的家伙就一臉不悅,語氣怎么調整也還是透著一股古怪的怒意。
“不,不是的!”泠泠突然激動起來,“他不一樣的!”
木偶的情緒也一下子被點燃了,他扯著自己斷裂的絲線,手臂直直地指著泠泠的臉,像是一個堅定的破折號,領著一直壓抑著的怒氣脫口而出,“你是一個小丑,他不會喜歡你的!”
“沒有人會真的在意那些東西背后真正的你是什么樣子!”
“你和我一樣,都只是人們拿來取樂的罷了,你還不知道嗎?”
泠泠又急又惱,驀然伸手重重地將木偶推倒在地。
“胡說……胡說。你胡說!”
4.芭蕾舞女孩
泠泠和木偶陷入了冷戰。
這還是他們頭一回鬧起這么大的不愉快,可是兩邊誰也不愿意先低頭。泠泠心里氣極了他對她心儀之人的不遜無禮,也為木偶如此輕視她感到失望透頂,于是一連著好多天,都再也沒有走進儲藏室。
木偶的腿以前被摔壞了,不能走路。
就讓他一個人呆著那個地方吧!泠泠心里賭著氣。
當然,泠泠眼下還有一個大計劃,這使得她很快就忘了儲藏室里的木偶。不再躲進儲藏室后的泠泠,將演出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給了鋼琴少年。她長久地,長久地凝視著他,仿佛用盡了比永恒更漫長的目光。
但是她無法靠近他。她必須先擺脫掉小丑的身份。可是泠泠從小就是這歌舞團的小丑,她不知道怎樣向那個從來不曾悅色于她的團長辭去這份差事。思來想去,她只有一個冒險的辦法:
將表演弄砸,讓他們把我趕出去吧。
這一天,泠泠的表演結束后,她沒有如往常一樣為避開芭蕾舞演員們急急退場,而是悄悄地在舞臺的角落里藏了起來。她決定實行計劃了。
舞臺的燈光亮起,美麗的芭蕾舞演員們在腳尖上舞蹈起來,鋼琴聲叮叮咚咚,一聲聲都像是敲擊在泠泠心上,急不可耐地催促著她。快點,快點。只要現在沖出去,沖進這一群白天鵝中去,她就能毀了這一場備受矚目的演出,在團長的盛怒下,她便可以如愿獲得自由。
泠泠回頭忘了一眼儲藏室微掩的門。那是她偷偷打開的。雖然他們還沒和好,但是她還是想讓木偶看到這勇敢的一幕。她會證明,他是錯的。轉過頭來,泠泠便不再猶豫地沖了出去。
沖上臺的時候,那么多潔白的裙裾在泠泠的面前晃花了眼,她只記得自己慌亂間撞倒了別人又絆倒了自己,舞臺陷入一片混亂。她手足無措,害怕極了。直到那少年奔到眼前她才松了一口氣。他是來救她的。她愛慕地看著自己的英雄。
她看著她的少年一把推開了自己,然后俯身抱起了摔倒在地上的芭蕾舞女孩。她看著她的少年溫柔的目光盡數落在受傷的芭蕾舞女孩身上,擔憂地關切著。她看著她的少年不可置信地終于看向自己,看向自己的潦倒不堪與荒唐可笑,眼里透著和別人一樣的淡漠和嫌棄。
她難堪而無助地站在那些指責的眼光中,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終于為她擋在了身前。
那是她的木偶,一路從儲藏室磕磕碰碰地爬到了舞臺,前來保護她。氣憤的木偶拼盡全力跳起來撞向少年,少年下意識地揮手阻擋,將木偶打在了地上。
啪。
掉落在地上的木偶摔成了零散的幾節,再也不動了。
泠泠呆呆看著眼前被摔散了的木偶。他不能再動,也不能再說話,小小的胸膛上曾經有著的一點溫度也已經漸漸冰涼。
淚水涌出眼眶,卻穿不透臉色厚厚的妝。
臺下的掌聲卻在此時一陣高過一陣地涌上來,熱烈如潮。
5.劇終
那一日來歌舞團觀看表演的觀眾,看到了他們從未見過的精彩一幕。
《天鵝湖》的音樂潺潺繞梁,芭蕾舞演員們優雅地隨著琴聲舞蹈。這時突然跑進來一個小丑,跌跌撞撞地沖進一只只旋轉的白天鵝中。她跑得又慌又急,身體歪歪倒倒,像是故意不與音樂協調地跳著趔趄的舞步;她一會撞倒這個人,趕忙擺著手往后退,結果又踩到那個人,手忙腳亂中竟然自己左腳絆著右腳,摔成了一團;她背帶褲的大口袋里掉出鮮紅的玫瑰花,映襯著白天鵝雪白的裙擺上點點嫣然;她好不容易從地上坐起來,假發歪了半邊,窸窸窣窣地竟鉆出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真新奇。是設計好的吧。觀眾們嘖嘖稱贊著。他們從未見過這么別出心裁的表演。
橫沖直撞的小丑撞倒了芭蕾舞領舞,那個最耀眼的舞者摔倒在地,像是折傷了羽翼的白天鵝。于是那彈鋼琴的少年連琴也顧不上彈了,上前一把推開莽撞的小丑,俯身扶起芭蕾舞女孩,溫柔地關切著她的傷勢。少年英俊挺拔,女孩美麗嬌弱,并肩而立,真是一對毫不意外的主角。而那小丑被推得倒退幾步才勉強站住,怔怔地看著兩人。
真養眼。舞臺下又是一陣交口稱奇。
直至那只小木偶的出現,整個表演才到達了最高潮。那木偶不知用了什么奇妙的方子,像是活了一般地會動會跳。讓人想起已經成為傳奇的木偶劇師傅,和曾經在他手中活過來的小木頭人們。他定是那小丑的幫兇,兇神惡煞地沖向少年,終于被打倒在地。壞人伏誅,英雄救美,戲碼這才完美結束。
出人意料的結局更是讓觀眾驚奇不已,紛紛站起來為這出精彩絕倫的表演鼓掌喝彩,經久不息的安可聲讓團長的臉色由怒轉喜,最終笑開了花。
被掌聲和歡呼淹沒的舞臺中央,小丑抱著木偶坐在那里。
歪歪扭扭地穿著肥大的背帶褲,戴著蓬亂的金色假發。五顏六色的涂料覆蓋了每一寸皮膚,鼻尖粘著紅色的圓球,大大的笑容幾乎占據了半張臉。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