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國慶節放假,孫志平特意去學校門口接她。前天,他強烈要求代替爸爸到縣里買秋收用的一些工具,借機去看了立夏,知道了她的放假時間,一定要來接她。立夏知道秋收大忙要來了,各家都恨不得多出幾口人,每個人都恨不得多生出一雙手,怎么能耽誤孫志平一下午的時間呢?但孫志平堅持要來接她,說了半天也沒管用。
一個月沒見到立夏了,孫志平想借這個機會跟她聊聊天,聽她說說有趣的事情。他也知道,立夏回到家里,也會下地參與家里的勞動。每天早出晚歸,就算晚上回到家里,也有忙不完的活計要做,兩個人不會再有見面閑談的機會的。不抓住這個機會,恐怕不知道還要有多久才能聽她嘰嘰喳喳地說話了。他,著實地想她了。
終于放學了,孫志平跨在自行車上,看著學生們潮水般從大樓里涌出來,走向校門。人頭攢動中,他看到了立夏。只見她挎著書包,英姿颯爽、大步流星地向校門走來,她的身邊,有兩個男同學,看樣子,三個人正在討論著什么,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孫志平遠遠地看著,只那么看著,他就覺得,立夏變了。從前的立夏,在說話的時候,永遠是處于主導地位,口若懸河地,他孫志平永遠只是一個聽從者,崇拜者,永遠總是她說他聽。立夏在他的心中,已經形成了那樣的一個形象,那樣的一個感覺。可是此時,他發現,立夏主要是在聽旁邊的一個男同學在說,她時不時地仰起臉去看他,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提示著,她此時是心甘情愿地當了一個聽從者、崇拜者。時而,她回頭又去看另一個男同學,那種眼神也是孫志平沒有見過的。他覺得,此刻的立夏,眼睛里就有她身邊的這兩個男同學,周遭的一切,包括人流,樹木,天空,校門口的他,完全都不在她的眼里。
幾乎是來到了孫志平的眼前,立夏才發現了他,急忙止住腳步,笑著向兩個男孩子說,“接我的人到了,咱們就此告別吧,五天后見。”
兩個男孩子向孫志平禮貌地點點頭,微笑一下,然后跟立夏揮手告別。
“你到底來了?咋跟家里說的?挨罵了吧?”立夏目送兩個男孩子遠去,才回過頭來,不忍心地問。
孫志平嘿嘿一笑,“我就是愿意來接你,家里罵我也沒關系,反正以后我多干點活就是了。”
立夏發現細心的孫志平在車后座上綁了一個小墊子,心里很感動。上了自行車,輕輕說,“謝謝你呀,孫志平。我真不知怎么感謝你才好。”
孫志平嘆道,“說什么呢?誰要你感謝?我只是想趁這個機會多跟你說說話,聽聽你在高中上學的有趣故事。平日里,我又見不著你。這趟回了家,你也得下地干活,怕是也沒什么機會說話。”
“說的也是,那好吧,我就講給你聽。”立夏便把自己這一個月的經歷嘮叨了一遍,末了說道,“反正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就是學習,學習,學習,全是學習。大家天天作業都做不完,只好看著課程表,把先上的那個學科的作業先做完,一點一點往后推。哎呀,桌子上的題簽堆了好大一堆。也就體育課能出去玩一會兒,慘透了。”
孫少平聽了,搖頭道,“這要是我,早完蛋了。本來腦袋就不好使,再有那么高強度的學習,怕是一個月也堅持不下來就得回家了。”想了想,又問道,“剛才和你一起出來的兩個男同學是誰呀?我看你們聊得好熱鬧,是你交的新朋友嗎?”
立夏點頭,“是啊,他們倆是我的鄰座,各方面都很優秀,我跟他倆很合得來。”
孫志平聽了,不免有些微微的醋意,“立夏,你人好心好長得又好,肯定會招男同學喜歡的。”
立夏在他身后拍了一巴掌,笑道,“說什么呢?我怎么沒覺得我好?哪里又招男同學喜歡了?誰還沒有幾個對心的朋友嘛。比如你,不也是我的好朋友嗎?”
“我永遠都會是你的好朋友嗎?”孫志平不免悵然。
“當然,為什么不能永遠呢?”
孫志平知道立夏是真心的,她就是這樣的性格,爽朗直接,可是,他對永遠這個詞卻產生了懷疑,因為,他不知道永遠究竟有多遠,他也看不到多遠。于他來講,跟父母種地,慢慢長大,這是他的現實。他能夠把現實做好,已經很滿足了。
突然,他覺得立夏離他好遠,越來越遠,雖然他早就知道這個結局,可是,此刻,那感覺竟然如此強烈。
立夏完全沒有意識到孫志平的心境,她已經習慣了在兩個人談話中擔當主導地位,一會兒講講女同學們睡大通鋪聊天的事兒,一會兒說說同學們一起在水房洗衣服的趣事,一會兒又背兩首詩詞給他聽,一會兒又因為秋日醉人的景色信口胡謅幾句即興而作的詩。
孫志平在前面聽著,笑著,有那么幾個瞬間,眼眶竟紅濕了。身后的這個女孩子,是多么美好,她那么單純率真,從小到大,給了他多少快樂和幸福的回憶?如今,她真的快要離自己遠去了,不管如何不舍,那都是不可逃避的事實。
就這樣,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村邊。快到村口的時候,一輛拖拉機從兩個人身邊過去,突然就停了下來。立夏定睛一看,車上滿滿的金黃色的玉米棒,上面坐的竟是孫志平的媽媽。想來開車的一定就是孫志平的爸爸了,不覺心里有些不舒服。孫志平非要耽誤家里的話去接自己,不知他父母是怎么想的?如今竟然在村頭撞見了,她該怎么辦?說什么?
果然,孫爸從簡易車棚中跳出來,對他們怒目而視。孫志平也看到了是自己的爸媽,連忙停下來,立夏也趕緊跳下來,揉著自己酸麻的雙腿,臉上堆起笑容,嘴里趕緊打招呼,“孫叔,孫嬸兒,已經開始收玉米了?”
孫媽向她冷冷地點點頭,表示回應,但孫爸卻向兒子發起威,“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家里有多少活你不知道啊?這一下午的時間就讓你這么白白浪費了?我說怎么在哪兒也找不到你,原來去接周家丫頭了?這是啥時節你不知道嗎?家家都恨不得多出幾個人來,他周家又不是沒人,你算老幾呀?用得著你去接嗎?”
立夏聽了這話才知道原來孫志平是偷偷跑去接她的。他一定是想先斬后奏,回來以后認挨一頓罵的。不巧就給碰上了,這讓自己如何面對?臉刷地就紅了,“對不起,孫叔,我……”
立夏一時也不知說什么才好,但孫志平攔住她不讓她說,轉身向孫爸說,“爸,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我先把她送回家,今晚我不吃飯了,去地里一直干到天黑,以后這幾天我天天貪黑,把今天下午的活都趕出來。行了吧?”
孫志平說著又跨上車,回頭對立夏說,“立夏,上車,我先送你回家。”
立夏窘迫地看了看孫家夫婦,孫媽看樣子有些心疼兒子,孫爸卻氣得臉變了色。她如何有臉面再坐上他的車呢?
“對不起,孫叔孫嬸,是我耽誤了孫志平。真對不起。”她又轉向孫志平,“你現在就去地里吧,我先不回家了,去衛生所看看我姐,再見。”
立夏說著,飛也似的跑掉了,根本不敢回頭。
立夏一口氣跑到衛生所。趕巧的是,立春真的就在衛生所。原來,立春也知道立夏今天回來,明天,姐妹倆會一起下地,幫家里收玉米。她想到衛生所,再帶回一些常用藥,近幾天就不用再過來了。立夏跑進來的時候,立春正在點藥,又一邊往一個紙箱里堆疊。見立夏滿臉通紅地進來,高興地回身摟住她。
“立夏,可想死你了,怎么回來的呀?是坐汽車嗎?”立春看著妹妹通紅的臉蛋,親熱地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還行,沒瘦。學習辛苦嗎?伙食還行嗎?”
立夏也抱了姐姐一下,剛才因孫家導致的窘迫還沒有驅散,心情反而不如立春舒暢,姐姐提了一連串問題,她倒不知先回哪個,干脆都不理算了,“姐,你這里怎么這么蕭條?我看院子里也幾乎沒個什么人,難道衛生所要黃了?”
“胡說什么呢?”立春笑道,“現在莊稼人都在忙秋收,有個小病啥的也都忍著了。就連幾個大夫都回家收莊稼去了。最近我都沒來,帶回去點兒常用藥以備不時之需也就可以了,多幫家里干點兒活才是重要的。”
“原來是這樣,我也準備好了。”立夏拍拍自己的書包,“我就帶回來幾張必須要做的卷子,天天晚上做,白天也都下地干活。”
姐妹兩個打點好東西,一起回家。路上,立春發現了一向活潑開朗的妹妹竟有些不悅低沉的樣子,便追問緣由,立夏才把剛才碰到孫家夫婦的事說了一遍。
“姐,你沒看到孫志平他爸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樣子,真讓我無地自容。孫志平也是的,非要去接我,我都知道現在忙,沒有空。怕他挨罵。結果怎么樣?把我也連累了。人家不知會咋想呢。”立夏踢著腳下的石子,煩惱地說。
立春嘆了口氣,“立夏,要我說,以后你還真得注意了。孫志平那孩子是不錯,但他爸是啥樣的人?從老一輩兒的人來看,他的自尊心是最強的。過日子哪樣也不想被人落下,一輩子爭強好勝。如今他兒子這么主動對你,以后讓村里人說出閑話來,他的臉往哪放呢?眼瞅著你就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人了,十里八村的哪還有人敢打你的主意?雖然你覺得你們是純潔的同學關系,老百姓可不能那么想啊。轉過年你們就十八了,在農村都有訂婚的了,再這樣來往,別人當然會認為你們是談戀愛,他們哪懂得什么叫同學友誼,什么是純潔?你倒不打緊,早晚離開這里,對孫志平的影響可就大了。大伙背地里還不得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甚至更難聽的話?那老孫叔能受得了嗎?你瞧著吧,孫志平晚上不挨他爸一頓收拾就怪了。”
立夏倒是從來沒想過還有這一出兒,聽姐姐這一點撥,才明白了其間的厲害。天啊,干嘛要這么復雜?不就是他喜歡聽自己講講學校里的故事嗎?在農村,就是這一點不好,東家長西家短,大伙湊在一起,凈傳這些沒用的事兒。
“姐,聽你這么一說,我還真得注意點兒,以前也沒想過,就覺得是好朋友。哎呀,人長大了,事情真多呀!”立夏慨嘆。
立春微笑,“好好念書吧,不要被這些瑣事煩擾。將來你有了大出息,去了大城市,給咱祖上爭光。”
立夏撇嘴,她不喜歡這樣的言論,但眼前是親愛的姐姐,也就沒頂嘴,換了話題,打聽姐姐和楊亞飛的事。聽說老爸已經知道了此事,姑媽給平息了,并決定秋收后就訂婚,立夏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怎么搞的啊?是誰在背地里造你的謠啊?當然了,這也不是造謠,我是說,是誰在背地里傳播你的事呢?”
立春嘆了口氣,“不知道啊。這幾天我都呆在家里干活了,也懶得理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事到如今,就這樣吧,等訂了婚,什么也就不怕了。”
“就是,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楊亞飛來往了,什么這個那個的,都無所謂。”
姐妹兩個聊著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家。家里,只有立秋和立冬在看家,周山和李玉花也下地干活去了。
“大姐,媽說讓你做飯,再把雞和豬喂了,他們天黑才回來。”立秋見了大姐,立刻轉達李玉花的命令,立冬早撲向了二姐,“二姐,你有沒有給我買糖?”
小東西知道二姐是從縣城里回來的,立刻期盼著能得到點兒甜頭兒。立夏早有準備,從書包里摸出一把糖扔在炕上,“小東西,你們倆吃去吧,這可是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注意分勻啊,不許搶。”
兩個小孩子去分糖,高興得嘰嘰喳喳。立春生火做飯,立夏在旁邊幫忙。一邊干活,一邊心里還擔心著孫志平,如果真如姐姐所說,他爸會怎么收拾他?讓他為自己受苦,實在是不忍心。以后,再也不會讓他去接自己了,再也不會了。她突然想到了回來路上提到的‘永遠’。永遠?什么是永遠?她也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