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彼得是一名成功的大法官,他是我母親的弟弟,我的母親去世以后我們就是彼此唯一的血緣親戚了,今天他就在我們家里作客,我的妻子玫瑰是個烹飪高手,她做的一桌好菜讓彼得贊不絕口,這也是我的驕傲。彼得舅舅一直沒有結婚,他能夠有今天的成就也付出了艱苦的努力。
我記得小時候彼得舅舅很會講故事,每次家庭聚會的時候,他會把他在法庭上的經歷講給我們聽,那些離奇古怪故事常常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現在我的兒子們接替了我的工作,他們正纏著老彼得,要他講故事來聽,這是每次彼得舅舅來訪時的保留節目。我也饒有興趣的坐在旁邊看著老頭子和兩個小孩胡鬧。玫瑰端上茶,輕輕呵斥兒子們,叫他們不要妨礙大人聊天。今天彼得舅舅的精神很好,他樂呵呵的把其中一個男孩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對我說:“加林,我快要退休了,但是我最近卻越來越經常的回憶起剛剛進入法院工作時的情景,你說這是不是衰老的象征?”
我點上一只煙,透過朦朧的煙霧看著老彼得漸漸生出皺紋的臉沒有說話,我記得他年輕時曾經有嬰兒一樣粉紅的皮膚,黑漆漆的頭發,而現在坐在我對面的卻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臉上的肌肉完全消瘦了,只剩下一層厚重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骼上,他雖然至今精神健碩,但是歲月的痕跡毫不留情的刻在臉上,而我自己也成了標準中年人,不老才怪呢,但是我相信,以老彼得的智慧他根本不需要任何虛偽的安慰,所以我一直保持了沉默,任由兩個小孩子去叨擾他。
彼得舅舅仿佛聽到了我心里的話,所以并沒有追問我,要我回答問題,而是接著說:“你們想要聽我講故事,我就講一個我剛剛從法學院畢業,遇到的第一個案子吧。那時候我還是大法官的助理,說白了做的就是替大法官跑腿、整理文件、端茶倒水之類的事,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一個陪同大法官上庭的機會,當然我去了也只是坐在旁邊做做記錄,不過這樣難得的機會已經讓當時二十出頭的我興奮異常了。”
玫瑰收拾完了廚房,也出來加入我們的談話中,她在我旁邊坐下興奮的問:“你能在法庭上一眼看出誰是罪犯,誰是無辜的嗎?我聽說法官大都有這樣的直覺”,很顯然,玫瑰有點浪漫情懷,她流露出一臉欽慕的神情。
彼得舅舅哈哈大笑起來:“我真希望我能有這種直覺,可愛的玫瑰,但愿我能夠如此。”
我一邊拍拍玫瑰的手背,叫她不要這樣大驚小怪的,一邊對老彼得說:“作為執法人員你一定很自豪,能夠用公正的原則去處理世界上的一切事務。”
“公正嗎?不一定呢,你們知道的,法律只是人世間的人們自己為自己訂立的規章制度,我們只能做到盡量公正,但是,誰知道呢,我們也只是普通人,沒有人能夠保證自己完全公平合理。
“我第一次參加庭詢的案子幾乎一清二楚,被告人被發現的時候就站在尸體旁邊,現場沒有人相信站在被告席上的那個人有一絲一毫脫罪的機會,而就是這個案子給我敲響了洪鐘大閭般的警告。”
我驚訝的問:“怎么回事?難道他逃脫了罪罰?”
“不完全是”,彼得舅舅看看我們,神情有些怪異。
“什么叫'不完全是'?”,我越來越感到奇怪。
彼得舅舅端起茶幾上的杯子慢慢抿了一口茶,看得出來,他的思緒已經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日子:“那個人,那個被告,是個粗壯的大塊頭,滿臉橫肉,鼻子因為酗酒而潮紅,眼皮上的贅肉使他的眼睛幾乎不能睜開,是的,就是這樣一個丑陋的人站在被告席上,而且證據確鑿,有一名證人,就是被害人的鄰居,瑪歌太太,她指認出這名被告就是當天晚上自己親眼看到的人,我記得她當時的證詞是這樣的:
我一直睡覺容易被驚醒,只要是有一點點聲響都會把我吵醒,我睡著的時候,哪怕是街上有人聊天都會讓我醒過來。那天晚上,我被一個悶聲悶氣的、撲倒在地的聲音驚醒了,我好奇的站起來走到窗口往外看,我看見康妮太太倒在血泊里,她旁邊站了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匕首,在月光下寒光閃閃,那天夜里月亮很明亮,你們都能查出來的,我還看見那個人胸前濺著一灘鮮血,他聽到我開窗的聲音,大概出于本能吧,他順著聲響扭過頭、向我窗口的方向看過來,正好這時有一輛小汽車拐了個彎,車燈照在他的臉上,使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就是那個人。
檢察官問瑪歌太太:你能在庭上指出那個人嗎?
瑪歌太太指著被告,非常肯定的說:是的,就是他。
而接下來,瑪歌太太所說的、開著小汽車的人、也就是高克先生,他也證實了瑪歌太太的話。那天晚上他確實駕車回家,路上正好看見被告,他所描繪的情景跟瑪歌太太所說的完全一樣,而且那個人在他的車燈照耀下驚恐的表情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他確定那個人就是今天庭上的被告。
這名大壯漢簡直就像是在眾目睽睽之中捅了別人一刀。
沒有任何疑問了,你們一定會說,殺人償命吧。檢察官也是這樣陳述的:我認為毫無疑問,正是被告殺死了康妮太太,有如此明確的人證,指紋和血跡都吻合,在此我希望能夠給予被告嚴厲的處罰,不能讓他逃脫了法律的制裁。
檢察官因為證據確鑿而信心滿滿。
當時我一邊埋著頭努力的在堆積如山的檔案文件紙上記錄庭審經過,一邊盡可能的動用我的腦袋去思考整個審訊過程,以我當時的學習經歷來看,這是大法官讓我接受的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案例,我體會到了他的用心良苦,學習的過程都要從簡到難,一步一個腳印慢慢的來,這個案子就是這么容易。
這時辯方律師出庭了,我在做記錄的空隙抬頭看了一眼陪審團席位,陪審員們都已經輕松自如的坐在椅子上,辯方律師的出現幾乎只是完成一個法律程序,完全失去了實際的意義。”
我六歲的大兒子正好處于人生的第一個叛逆期,他興致勃勃的問老彼得:“律師說什么了?他替被告脫罪了嗎?”
四歲的小兒子正在老彼得的膝蓋上坐著,此時伸出小手輕輕抓住他的白頭發玩,我和玫瑰聽得津津有味,都想到沒有去制止小家伙的無禮行為。
彼得舅舅定了定神,這些回憶顯然使他消耗了大量的精力:
“辯方律師開始盤詰證人,他所問的問題并沒有超出我在法學院里學到的知識,你們知道的,當年我是以一等優秀成績畢業的,因此才得到了大法官助理這樣一個有著顯豁前途的職務。”彼得舅舅有些自豪的挺了挺胸口,微微笑起來,但是他的笑容并沒有持續多久,他接著講下去:
“律師問瑪歌太太:夫人,請允許我提醒你,你的證詞將決定一個人有罪或是無罪,他是否需要受到法律最嚴厲的懲罰都取決于你接下來的回答。
瑪歌太太點點頭:是的,先生。
律師說:你確定你所看見的人就是我的當事人,現在正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一位嗎?
瑪歌太太:我確定是他。
律師:你能保證你看清楚了嗎?你的視力正常嗎?
瑪歌太太:我不需要戴眼鏡就能看清楚所有的人。
律師:在晚上也一樣能看到嗎?從你的窗口一直看到街上?
瑪歌太太:是的,當時的月光很好,而且還有車燈的照耀,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我的窗口離街面很近。
陪審團成員開始松散了,他們大概和我一樣覺得律師有點無聊,而我更是因為猜透了律師的小把戲而暗暗好笑,我真想站起來讓這名律師饒了這位太太,她看起來并不年輕了。
律師:你一點都不懷疑你所看見的就是被告嗎?
瑪歌太太:我再說一次,我確定是他。
律師:你不介意再看一眼那天夜里你所看見的那個人吧。
鬼使神差的,在辯方律師的指揮下,從觀眾席里走出一個人,那個人居然長得跟被告一模一樣,他們是雙胞胎!
庭上一片騷動。
律師:現在,瑪歌太太,你還能確定你看見的就是被告嗎?
瑪歌太太不能,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整個法庭一片喧嘩。
我就不仔細講接下來的枯燥的法律程序了,總之,因為證人的猶豫、證據不足等原因,原先幾乎是板上釘釘的被告被宣布無罪,兩個雙胞胎走上前擁抱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殺人,或者他們中的一個是否殺了人?是站在被告席上的那個,還是剛剛出現的這個是殺人兇手?我連這也沒有把握,這是我的特殊日子,也標志著我的職業生涯的非常開端。
如果你問我,法律是否公正,或者再擴大一點范圍,人世間是否存在公正,我只能說在一切現世的人為中,我們都沒有權力掌握公正,所以不管是執法者還是普通人,都不能信誓旦旦的保證自己公正無私。
當我們走出法庭的時候,包括所有的證人和那對雙胞胎一出現,法庭外一群早已得知消息的記者和群眾一擁而上,他們沖上來圍住我們,這引起了庭外難以平息的騷動與喧嘩。法警打算帶這兩個雙胞胎退回庭內,從偏門悄悄離開的,雙胞胎中的一個,我不知道是哪一個,說:我們被無罪釋放了,不是嗎?為什么還要逃跑呢?這是我們出名的好機會。他們大大咧咧的從法院大門走出去,在人群的推攘中微笑、揮手,人群涌動,涌動到大街的中間,雙胞胎的其中一個,不知怎么回事,被推了一輛正駛過來的公共汽車的正前方,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尖叫、彈起來、掉在地上,我親眼看見他死去。雙胞胎中的另一個沖上去抱住血肉模糊的尸體,悲憤得咬牙切齒,他抬起頭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前方,我正好站在他的視線之內。
天譴!
我這樣想的,但是我還是不知道受到懲罰的是不是兇手,在一切玄機中沒有什么是我知道的,除卻人間的公正之外的公正,我并沒有能力去揭示。
這樣的開端讓我小心謹慎了一輩子,我從來不敢保證自己肯定正確,即使我掌握著確鑿的證據,即使我把法律條文背的滾瓜爛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確,作為一個人,我的能力是有限的,能有機會得到這樣的認識也算是我的幸運吧,它提醒我,在作出任何評判之前,可一定要小心啊!”
彼得舅舅講完了他的故事,我們都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玫瑰低著頭輕輕搓自己的手,兩個小孩也規矩了,不再吵吵鬧鬧。我想今后我們的生活也許會輕松自如一點吧,在判斷正誤的時候沒有人再那么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