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杪飄搖,一片破碎而細密的樂響,盈滿雙耳。風靜,樂響如潮水般退去。林梢之上,不知名的鳥雀,不知名的歌謠。我行走在這山間,聽到了,那細微的“噼剝”聲,從山間滾落而出。
一枚身骨舒展的松子。
不由想起韋應物的《秋夜寄丘員外》:“懷君屬秋夜,靜步詠秋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每每讀到此處,數百年前山間微小之聲響便仿佛飛越千萬里,跨越時間,落在我耳里。
秋意涼如水,閑來無事,漫行于幽曠山間,岑寂之中,聽得松子滾落而出,噼剝作響,此刻,君可已入眠?
深深觸動我的,不是那夜下懷人的纏綿情思,而是在一腔失意下,詩人那一場無欲的漫行。“開眼不知何處,但聽滿耳松風”,物我皆忘,曠遠山中,只余得松子墜落,噼剝之聲。
那聲響漸停。我卻疑惑:那場漫行是何模樣?可我不知道,從不知道。“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當我的足跡漸困于一方窄窄的書桌前,整日為不知歸處的目標而努力之時,我不知道,那座空山在何處。
后來,讀東坡詞,讀到:“一蓑煙雨任平生”,心中頓時浮起韋應物的“空山松子落”。韋應物那場夜下慢行,何嘗不昰蘇子筆下“任平生”的灑脫。“青山忽已曙”,“江海寄余生”。韋應韋應物行于山間之時的那份飄然灑脫之趣,在聽得松子噼剝墜落之時,亦與蘇子的一顆赤誠純粹之心相會。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忘卻那風雨,持酒一樽,飲上一杯可好?在各自時代里失意落魄的靈魂,終歸相遇。時事艱難又如何?相隔百年又如何?
如此,足以慰風塵。
但當這情感的共鳴跨越時代的風雨,真真切切地產生之時,我為之心顫,為之震撼。第一次,感受到,簡短詩行里,詩人們風輕云淡的外表下,同常人一般的掙扎與迷惘。
這般,他們便要卷入失意的漩渦了吧?我小心眼地認為。可他們卻道:“空山有雪相待,古道無人獨還。”無需世俗認同,“不降其身,不辱其身。”
文人風骨,傲然紙上。于此,我又有何資格自我放逐?
可自我放逐的,豈止我一人?“棋罷不知人換世”,當我走出象牙塔,空山依舊,只是這人世已變了模樣。高樓林立,車流如水,曲徑通幽變成了大道迢迢,“買花載酒長安市”變成了“商鋪網購自拍桿”。滿街燈火,尋不到一個歸處。
詩人筆下的“閑敲棋子落燈花”之心鏡,如今怕是再難有了吧。詩歌,那根垮古越今,撫慰了無數失意靈魂的情感紐帶,在時代喧囂的拉扯、磨碾下,愈發式微了。
還會有人愿意孤身一人在空山之鐘行走,聽那松子墜落之聲嗎?
“酒闌無奈客思家”,棋局精彩之至,亦有散局之時。滿城燈火漸息,夜深籬落仍有一燈尚明。“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煙云終散,山海亦可平。
歸去之時,那座空山,依舊有松子墜落,噼剝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