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一) 金孝貞
1.?
“必須在天亮之前結(jié)束這一切......”媽媽說的話幾乎被背上弟弟的哭聲蓋住,我很仔細聽才能聽到她說什么。
終于看到了那輛綠皮火車,正被黑壓壓的人群包圍著,像是一群螞蟻啃食一條青蟲。媽媽攀著柵欄,一條腿剛跨過去,另一條腿刮到了鐵絲,褲子被劃開長長的口子,一個趔趄摔倒,她馬上用手撐住地面,膝蓋頂在一塊石頭上,她咬咬牙,起身繼續(xù)奔跑。
車廂已經(jīng)擠得滿滿當當,連門兩側(cè)都掛著人。外面的人都在往車頂爬,媽媽回頭向我投來問詢的目光,我點點頭,隨著媽媽向上爬去,有人拉了媽媽一把,媽媽又拉了我一把,終于坐到了車頂。她將身上的背帶解開,把弟弟抱在懷里,替弟弟擦去臉上的淚水。
一股黑煙從車頭冒出,火車發(fā)出隆隆聲,碾過大地,向前奔去。
突然頭頂傳來巨大的轟鳴,緊接著爆炸聲響起,后面的車站瞬間成為火海。人群一陣騷動,尖叫聲一片,弟弟身子往前一栽,媽媽大叫一聲,跟著滾了下去。
咣當!咣當!火車晃動了幾下,停下來。“大嬸,沒到站為啥停車了呀?”對面一個小女孩看著我問。
我把思緒抽回,隔著車窗向外看去,窗外是一大片農(nóng)田,莊稼已被收走,只留一片望不到盡頭的枯黃。“會車了吧。”我從座位下拿出背包,取出一個蘋果遞給她,“來,吃個蘋果。還得等會兒才能到煙臺呢。”
“謝謝大嬸,”她接過蘋果,“我要坐大輪船去韓國啦!”她的眼睛亮起來。
“以前去漢城是不用坐船的。”我自言自語道。
“大嬸,幾點了?”她問。我抬起腕表給她看。
這個電子表太丑了,要不是那塊瑞士懷表不走了,我才不會戴它。
想到懷表,我下意識把手伸向兜里,摸索的時候碰到了那封信,索性同懷表一起拿出來。
信紙已經(jīng)泛黃,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再次展開這封讀了無數(shù)遍的信,隔著四十年的光陰,父親的音容透過文字又浮現(xiàn)在眼前。
親愛的雅恩:
見字如面,最近忙壞了,一個多月沒有給你寫信,見諒!明哲還拉肚嗎?孝貞的期末考試成績怎么樣?你的腰好點了嗎?
最近聽到很多風聲,說是很快又要打仗了。政府幾天前發(fā)出告示開始征兵,我們這些退伍的老兵是主要征召對象。旁邊開面館的朋友在漢城外的郊區(qū)看到了很多坦 克集結(jié),看來不是空穴來風。
剛過幾年消停日子,修表店的生意也穩(wěn)定下來,要是再像以前那樣打起沒完,生意沒法做不說,活下去都很難,而且我也怕被他們拉回重新做大頭兵,所以我想把修表店兌出去,回到家鄉(xiāng)。這些年攢下的錢夠在老家開間小店了,修表店如果不行,我們還可以開面館。我知道你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回去后,你就來店里幫忙,我們把孩子帶在身邊,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想想這不是我們一直向往的生活嗎?寫到這里,我有點迫不及待見到你們了。這幾天就找大中問下,他認識商會那邊的人,應(yīng)該很快就能辦好。
親愛的,相信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愛你的東赫
信很短,是他一貫的風格,幾分鐘就可以讀完,回家的路用不上兩天,時間卻永遠凝固在那里。之后顛沛流離的歲月里,那些準備在見面時傾訴的思念被風沙掩埋,被戰(zhàn)火燒焦。他的大眼睛女兒就這樣走過了四十年的歲月,從明媚少女變成鬢染風霜的母親。
“哇!這塊表好漂亮啊!”小女孩把頭湊過來,“呀,怎么不走了?”
咣當!咣當!火車重新開動了。
“都壞了四十年了。”
2.?
出了海關(guān),遠遠地看見一個染了黃頭發(fā)的瘦女孩,舉著個牌子,上面用朝語寫著:李東美——樸恩靜朋友。身邊卻不見恩靜的影子。
我趕緊沖她招手,她跑過來,邊寒暄邊接過我手里的行李。“恩靜呢?”我忍不住問。
“阿姨,恩靜今天有事沒趕過來,她本來上晚班,可能調(diào)班了。先跟我走吧。”
我跟著她坐上一輛巴士,中間換了次地鐵,接著又坐上了另一輛巴士,很快進入漢城城區(qū)。當年跟父親來過一次漢城,歲月早已模糊了記憶,無法從地覆天翻里辯識出一點痕跡。
穿過漢城繁華的江南區(qū),一路向北,兩旁漸漸出現(xiàn)大量低矮的樓房和夾在其間的磚瓦房,在一處熱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旁,巴士停下,我們下了車。
沿著老舊街道,經(jīng)過一家商場,向右拐入一個狹窄的胡同,各色商家的招牌叢林般展現(xiàn)在面前。
抬眼到了街尾,一塊不起眼的客店招牌發(fā)著昏黃的光,恍惚間以為是在延邊的某個街頭。走進客店,李東美沖吧臺的年輕女人點了點頭,從旁邊的破舊木梯徑直來到二零三號,房間很小,墻上的壁紙掉了色,地板裂開幾道縫隙,像一條條爬行的蚯蚓。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連電視都沒有。
“我就在這兒上班,這間是我們的臨時宿舍。”她給我倒了杯水,“阿姨你先坐會兒,我去樓下給恩靜的店里打個電話。”
上個禮拜恩靜打來電話,說是找到了她姥爺?shù)哪沟亍_@孩子怎么回事,上班不能請個假嗎?
“阿姨......店里說恩靜......今天沒去上班。”李東美扶著門,喘著氣說。
“那她能去哪?”我騰地站起,緊張地看著她。
李東美搖了搖頭,“說好的今天一早去仁川接你,昨晚她去上夜班,我還說要不先請個假,她說會早點回來,可直到今早起床也沒見人影,我就只好自己去接你了。”
“要不.......我們先報警?”
“阿姨,我們是黑在這里的,要是報警,被查出在這里打黑工是要被遣送回去的,還要交很大一筆罰款,雇主也會受牽連。”
“我們先去墓地看看吧,她也許在那里等著我吧?”一個想法從我的腦子里冒出。
“阿姨,她要先去墓地也會提前打個招呼吧?”
“可能我年紀大了,那天電話里說的東西我也記不大準確,也許她想在墓地等我吧....”
李東美輕嘆口氣,沉默幾秒后拍了拍我說:“那好吧,現(xiàn)在也沒別的線索。”
她大概覺得我是老糊涂了吧,或者是可憐我現(xiàn)在的遭遇,其實我自己知道,一種強烈的預(yù)感正牽引著我。
太陽在不知不覺間鉆入云層,一陣北風刮過,墓園里松柏的枝葉簌簌作響。
在一處標牌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那只部隊陣亡士兵的安葬地。上千個墓碑密密麻麻地矗立在那里,穿行其間,仿佛陷入一條漫無盡頭的隧道。
我們翻遍了每一塊墓碑,直到最后一縷落日的余暉撤離墓地,也沒找到父親的名字。
“這附近就這一處墓園嗎?”我看著同樣疲憊的李東美。
“是的,不過我男友跟我說過這里的墓地不只埋葬陣亡士兵,也有非戰(zhàn)場死亡的士兵。”
“非戰(zhàn)場死亡?”一個念頭在我的大腦里一閃。
當年我們在逃亡的路上,見到爸爸在漢城的一個朋友,據(jù)他說爸爸被拉去參軍了,我記下了那只部隊的番號。可為什么沒有父親參軍后的一點消息呢?
“我們?nèi)タ纯窗桑俊?/p>
沿著一條蜿蜒的碎石路,拐上另一面的山坡,走到盡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一處缺少打理的墓地映入眼中,這里雜草叢生,很多墓碑都生了青苔,顯得落寞蕭瑟。
唯獨一塊墓碑,周圍被清掃得干干凈凈,前面擺著一束金菊花,花朵正艷。
月亮升了上來,一縷清輝灑向眼前的墓碑,父親的名字被鍍上一層冰冷而蒼白的光。
我緩緩跪下,四十年后的父女重逢,竟是陰陽兩隔,想要說的話一時語塞,堵在喉嚨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李東美在身后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在她的攙扶下,我慢慢起身。
我輕輕擦拭了下眼角,平靜了一會兒,說:“看來是恩靜這幾天來過這里。”我指了指那束鮮亮的金菊花。
“我們?nèi)ツ箞@管理處問下吧。”
一陣清風吹來,帶來一片薄云。月亮蒙上了一層面紗,腳下的小路拐向幽深的黑夜。沙沙聲從身后響起,我一回頭,見父親蒼老的臉正從墓碑后面轉(zhuǎn)出。
(二) 樸恩靜
1.
大巴車拐上條窄窄的沙石小路,身后塵土飛揚,幾處被農(nóng)田包圍的民房散落在道路兩旁,一群鳥兒從眼前掠過,向遠處泛著濃濃綠意的山脈飛去。
車子在一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停下,破舊的樓房被高高的院墻圍在里面,灰突突的,和中介宣傳里的現(xiàn)代化廠房扯不上一點聯(lián)系。
十幾個朝族女孩在房前一字排開,一個自稱課長的禿頂男人開始給我們講解這里的規(guī)矩,他時不時抬起胳膊,揮動握緊的拳頭。隨后我們被領(lǐng)進宿舍,八個女孩一間屋子,我選擇了上鋪。經(jīng)過一天的舟車勞頓,困得實在受不住,床鋪好后,倒頭就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下鋪一個瘦弱的女孩敲了敲床板,遞給我一張打印好的A4紙。上面是一些在這里工作的規(guī)章制度,然后我看到了和其他文字混在一起的數(shù)字:200美元,一個月的工資,比中介承諾的錢足足少了100美元。
“還好,還有4萬韓幣的生活費。”瘦女孩說。
她倒是樂觀,其他床鋪的幾個女孩炸了鍋,紛紛開始抱怨。
門被推開,課長走進來,他讓我們小點聲,并警告我們,不滿意可以隨時走人,想要進來的排著隊呢。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們幾個女孩都消了聲,低著頭想著各自的心事。
第二天我們開始了正式工作,伴著車間里機器的隆隆聲,我把一組組排線插到線路板上,需要很仔細地操作,插錯一個都要扣錢,我全神貫注,時間過得飛快,很快到了中午。打飯的時候,手指僵硬地不能彎曲,餐盤都拿不穩(wěn)當。剛在飯桌前坐下,那個瘦女孩拍了下我的肩膀,挨著我坐下,“我叫李東美,家是長春的,你呢?”
“樸恩靜,延邊的。”
李東美說她來韓國打工是為了幫家里償還巨額債務(wù)。不過我看著她性格還挺開朗的。
“菜里的肉有點少哈?”她看了眼我的餐盤。
“我不大喜歡吃肉,給你點。”我夾了幾塊肉到她的餐盤。
“你不覺得這是個黑工廠?”她把頭湊近,小聲地說到。
我其實心里也在打鼓,怕黑在這里拿不到錢,該怎樣和家里交代?
很快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們領(lǐng)到了第一份工資。李東美興奮地拉著我出去買東西。
門衛(wèi)是個頑固的老頭,說只有經(jīng)過課長的允許才能出門。李東美雖然長得瘦弱,但嗓門很大,說著說著還加上了臟話,老頭大火,打電話給辦公室。不一會,韓國班長出來了,拽著李東美的衣領(lǐng)拉回宿舍。
班長告訴我們,三個月后會給我們假日,可以出門購物,現(xiàn)在我們?nèi)松夭皇欤挛覀儠邅G。
不用說,我們被限制了自由。
一天,禿頭課長把我叫去了他的辦公室,一進屋就聞到了酒氣,他翹著二郎腿,讓我坐在他身邊,問我結(jié)婚沒有,得到否定答復(fù)后,他變得很開心,跟我東拉西扯個沒完。他把頭湊過來,“你在這里一個人多不容易,要是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你,會省去很多麻煩。”說著他的手放到我的大腿上。我趕緊躲開,他終于不再掩飾,一把勾過我的肩膀,嘴巴親到我的臉上,我拼命從他懷里掙脫,甩門而去。
我跟李東美說我不打算在這兒待下去了,除了那個討厭的課長的原因,還有就是我們這樣干下去,一年下來也攢不下幾個錢,要還上家里的饑荒,更是遙遙無期。舍家撇業(yè)來到異國,圖什么呢?
李東美很贊同我的說法,開始謀劃出逃方法。
有天晚飯的時候她悄悄跟我說,后面的院墻有個地方昨天被狂風暴雨削掉一塊,我們可以從那爬出去。
“就明晚吧,再晚等他們修好,咱們就沒機會了。”
我點點頭,“出去后,你打算去哪?”
“漢城,那的工作機會多,不像這里窮鄉(xiāng)僻壤的。而且我聽說那里對朝族勞工需求很大。”
“你知道怎么走嗎?”
“我在漢城有個親戚,我想去投奔他,記得來時的那條公路嗎?路兩旁就有民房,我們只要敲開一家,找部電話,我們就有救了。”
其實我也很想去漢城,替媽媽尋找爸爸的下落。
3.
雖然有些波折,終究還是輾轉(zhuǎn)來到了傳說中的繁華都市。
我們在漢城的九龍村找了個房子,這里和江南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充滿臭氣的河流經(jīng)這里,各種生活垃圾漂浮其上,小商小販沿河賣力地吆喝著,似要把貧窮一起賣走。
房子就在一個破爛胡同里,屋瓦殘破,木門快散了架,還有股難聞的味道。沒辦法,這里的破落和我們的現(xiàn)狀很配。
東美的那個遠方親戚,幫我們逃到漢城后,似乎有意躲著我們,我們只能靠自己,在大街小巷四處奔波,翻找招工廣告。終于,我找到了個飯店的幫廚工作,東美則找到了份客店的差事。
每天的上班路,就是從破敗到繁華的洗禮,那些高樓大廈就像夢想的旗幟,感召著我們加快腳步,督促著我們繼續(xù)努力。
東美談戀愛了,和一個韓國男孩,男孩清清爽爽,對她百般體貼,不久,她染了黃頭發(fā),跟街上的韓國女孩看不出差別。他們成雙入對,我也知趣地給他們創(chuàng)造條件,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工作中。
為了多掙點錢,我選擇了夜班,我們見面的機會更少了,難免有些孤獨。東美慫恿我也找個韓國人談對象,將來如果結(jié)婚還可以獲得韓國綠卡,在這里定居。
我并不像她那樣癡迷這里的一切,我時常想念家鄉(xiāng)的一切,尤其是媽媽。
4.
好久沒給媽媽打電話了,電話那頭的媽媽卻一直催促我快點講,說國際長途貴得要死,沒有急事還是寫信吧。我告訴媽媽,我現(xiàn)在掙了錢,付得起電話費。媽媽得知我到了漢城,就提到了當年漢城失去聯(lián)系的姥爺,媽媽說姥爺當年參了軍,很可能已經(jīng)戰(zhàn)死,讓我有機會去找一找線索。
雖然人在漢城,但每天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工作上,平時閑逛的時間很少,這個城市于我依然陌生。所幸,東美的韓國男友主動過來幫忙,不久,他打聽到了據(jù)說是父親當年參軍的那個部隊陣亡士兵的墓園。
我來到墓園,仔細辨認每塊墓碑,跟每個亡靈打招呼,可是找了一天也沒發(fā)現(xiàn)姥爺?shù)拿帧?/p>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迎面碰到了一個掃墓的老者,聽他說,山坡的另一面還有一片墓地,那里埋葬著非戰(zhàn)場死亡的士兵。
沿著一條蜿蜒的碎石路,拐進另一面的山坡,在路的終點,我看到了一片缺少打理的墓地,在僅有幾十塊的墓碑中,我很快找到了寫有姥爺名字的那塊。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她馬上決定下周來韓國。我在東美上班的客店租了個房間,等媽媽來的時候就讓她住那,不能讓她看到我們那小屋的寒酸。
我清理了墓碑上的苔蘚,打掃了周圍的落葉,放上一束金菊花。
媽媽明天就要來漢城了,我打算今晚去店里處理點急事就回去睡個好覺,明天一早和東美去仁川接媽媽。
走在路上的時候,迎面撞上一個禿頭男人,我認出他就是以前工廠的課長,我裝作沒看見,要繼續(xù)趕路,卻被他一把拽住。
“不要跑,要不我就喊警察。”他嘴角上翹勾出得意的奸笑。
他說已經(jīng)從原來的工廠辭了職,現(xiàn)在的工作單位報酬很優(yōu)厚,可以把我也介紹過去,我搖頭拒絕。
“你過來看下再決定吧。”他死死地抓著我的胳膊。
我只好跟他來到一家旅館,吧臺有個打扮妖艷的中年女人,沖他詭異地一笑,接著我被領(lǐng)到樓上的一個房間,剛進屋,門就被鎖上了。
過了一會,那個中年女人走進來,問我之前是干什么的,然后說這里的待遇比我之前的工作要高十幾倍,我問她什么工作,她說就是出賣肉體,我說我不做這個,她說那個禿頭已經(jīng)把我賣給他們了。我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身體搖晃幾下,頹然坐到床上。
女人說我不配合也得工作,要不我永遠也出不去。她讓我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就開始工作。
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月光透進來,我盯著天花板上的巨大吊燈,它如果掉下來砸死我,一切就可以結(jié)束了。
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女人拿了幾件衣服和化妝品進來,讓我梳洗打扮一下,準備開始工作。
我想現(xiàn)在也沒別的辦法,就先緩一緩。我按照她的要求,換上一件輕薄的衣衫,化了濃妝。女人滿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
午飯后,女人領(lǐng)著一個黑瘦的男人走了進來,告訴我要好好伺候客人。我退縮在床頭,緊張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看起來好像也很緊張,只是坐在那里,拽著衣角,似乎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我決定跟他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大哥,我是中國人,是被騙到這里的,如果你能放過我,出去后我一定加倍酬謝。”
他愣了一下,“你不是韓國人?”他的口音有些硬,跟本地人不大一樣。
我點點頭。
“我不要中國人,就要韓國女人!”他突然提高了嗓門。
“大哥,我千里迢迢來到韓國,是為了掙錢幫家里還債。我是朝族人,媽媽還在家里等著我......”說著說著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他皺了皺眉,說:“中國人救過我,而且還是朝鮮人......朝鮮族。放心,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我心里一下來了希望,“大哥,那你能幫忙把我救出去嗎?”
他雙手交叉低頭想了一會,“我去跟老板娘說我要包夜服務(wù),要帶你回我的住處,不過價錢會很高,這錢得你出。”
見我點頭同意后,他起身開門下了樓。
過了一陣,老板娘走進來,“也不知道你這小娘們怎么迷倒人家了,今天你走運了。明早我會派人去客戶樓下等你,別出幺蛾子,要不有你好瞧!”
臨走的時候,老板娘搜去了我身上攜帶的身份證件。只不過她不知道那些都是偽造的。
瘦男人的家在一處狹窄的巷子里,幾個鼓鼓囊囊的垃圾袋堆在樓道口。順著沒有欄桿的樓梯爬了老半天來到閣樓,這是個一居室,只有幾件必備家具。我們在掉了皮的人造革沙發(fā)上坐下,他點上一支煙,聊起了他的故事,他語言表達笨拙,而且很啰嗦,經(jīng)常在一些細節(jié)上翻來覆去。我大概知道他來自北面,當年投奔在延邊一個遠房親戚家,那是個臉龐圓圓的朝鮮族女人,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她做的菜很香,每次放很多肉,她卻不吃一口,都給了他。他說來到這里后,工作一直不順利,沒幾個人把他當同胞,他成了二等公民。白天的時候,一個他追了很久的韓國女孩,踩碎了他的玫瑰花,說他是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一氣之下,他去了那家旅館,想找個韓國女人泄泄火。
我把媽媽給的手鐲留給了他,“過幾天我會拿錢贖回去。”
“你一個人走很危險,我找房東借車送你回去。”剛走出門,迎面碰上一個佝僂著背的白發(fā)老者站在門口,瘦男人說那是他的房東。
房東看著我愣了一會兒,說他可以親自開車送我回去。我今天真不知道交的什么運,像是從寒冷的北極回到了熱帶地區(qū)。
房東開得很慢,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有道明顯的傷疤。“大叔,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我試著跟他搭話。
“不用客氣啊,小姑娘,我一見你面就感覺很親切。”
大叔慢慢打開話匣,說自己是個修表匠,現(xiàn)在年齡大了,手眼都大不如以前,只不過有些戴名表的老客戶還會找上門。
“我的姥爺也是個修表匠,如果活著的話,大概跟您的年紀差不多吧。”
車忽然停下了,“我給老朋友捎個東西,你稍等哈。”
我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這不正是那個墓園嗎?
“大叔,這里能打電話嗎?我想給朋友報個平安。”
“可以打,姑娘。”
大叔把一箱東西搬到值班室,我打電話到店里,得知東美去了墓園。
我說要去姥爺?shù)哪沟乜纯矗笫逭f跟我一起過去。
此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華燈璀璨的廣廈邊上的墓園顯得幽暗靜謐。
走了一會,一只巨大的老鼠突然竄出,“啊!”我嚇了一跳,往旁邊跑去,大叔在后面氣喘吁吁,慌亂間我們從另一個方向拐到了墓地后面。
(三) 重聚
“啊!”金孝貞石化般立在那里,臉色瞬間煞白,動彈不得,這是父親的亡靈嗎?
“亡靈”也愣在那里,半天不動,他們就這樣僵持了半天。
“恩靜!”一旁的李東美喊道。只見樸恩靜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李東美的對面。
金孝貞扭過頭,樸恩靜一下?lián)涞剿膽牙铮皨專 ?/p>
“這位大叔今天救了我。”樸恩靜拉過老人的手。
“你......你......是孝貞嗎?”
“爸爸?你......你還活著?”孝貞看了看墓碑。
老人轉(zhuǎn)過頭,看到了那塊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
月亮褪去輕紗,周圍的景物明亮起來。大家尋了幾塊石頭坐下,金東赫拉著金孝貞的手開始講起往事。
當年金東赫把修表店順利兌了出去,一切收拾妥當,準備回老家。沒想到出門就遇上征兵的,發(fā)了軍服馬上被帶走,走到一處樹林,他找機會鉆了進去,躲到一塊巖石后面,一個士兵追到跟前被一個樹樁絆倒,他趁機摸到個石頭,砸到那人的頭上,那人當場斃命。他把兩個人的胸章對換,并砸爛了那個人的臉。
等他到開城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被戰(zhàn)火吞噬,居民早已逃走。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又回到漢城,從此隱姓埋名在郊區(qū)做苦力,直到80年代大赦又回到城里,重操舊業(yè)干起了修表生意。
“所以,那個墓碑上的名字是爸爸你的,里面的人是另外一個人。”金孝貞恍然大悟。
“其實,我一直以為你們娘仨都不在了,我聽說你們從火車車頂?shù)袅讼聛?.....”
“車頂擠滿了逃難的人,爆炸聲響起的時候,媽媽和弟弟掉了下去,我被人拉住了……后來一路輾轉(zhuǎn)來到中國......”金孝貞有些哽咽。
“爸,你看看,”金孝貞掏出那塊銀色懷表遞給金東赫,“不走了,媽媽一直說要等你回來修......”
回到金東赫的住處,他來到自己的工作臺,戴上眼鏡,打開工具箱,撬開手表后蓋,仔細的檢查起各個零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靜靜地坐在旁邊等待著,等待他施展魔法,召回逝去的光陰。
“好了!”他喊道。金孝貞和樸恩靜湊過來,耳畔響起清脆的“滴答滴答”聲,沉睡40年的懷表被喚醒了。
窗外漸露微光,天邊泛起紅暈。那聲音越來越大,跨越半島,穿過歲月,變成隆隆的火車開動聲。
一輛綠皮火車從遠方駛來。
列車的車廂頂部,東赫摟著著孝貞,恩雅抱著明哲,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朝霞浮上了臉頰。云兒悠悠,風吹起發(fā)絲,大地在向前延伸,火車越來越快,突然騰空而起,向蒼穹深處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