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去世之后,每年暑假,我都要在姥姥家住一兩個星期。想一想,其實并沒有幾年,我陪伴姥姥的時間,也沒有記憶中那么長。
一
姥姥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城市人,生在城市,長在城市,一個典型的城市老太太,愛干凈,習慣性的將孩子們放在第一位,溫溫柔柔,從不與人爭吵。
也許偶爾會和姥爺拌幾句嘴,我從來沒看到過,然后再也沒有機會。
姥爺走的很突然。他一向是硬朗的,威嚴的,說一不二的,從生病到去世也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這給姥姥很大的打擊。
然而,小學還沒畢業的我,幼稚、無憂的我,不曾覺察到姥姥的傷心和無助。
大舅、二舅、大姨和媽媽商量,每家出人陪伴姥姥,一家一個星期。孩子們都很忙,忙著工作,忙著生活,忙著照顧自己的孩子,只能晚上才到。姥姥不埋怨,她理解孩子的忙碌,她也曾這樣忙碌。
于是,每年暑假,輪到我們家去陪姥姥時,媽媽便把我送過去。我可以在姥姥家住一整個星期。我歡天喜地,天知道我是多么的期望住在姥姥家。
姥姥家在一條胡同里,是獨門獨戶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但足夠辟出一塊土地來種花,我們還可以在院子里放一張小桌,吃簡單的晚飯。
“晶晶,吃飯吧!”姥姥在廚房里說。
我蹲在花池邊看螞蟻,一抬頭,就可以透過正對著爐灶的窗戶,看見姥姥的身影。
我應著,跑去洗手,收拾碗筷。
夏天的傍晚很涼爽,小風吹過,一天的炎熱便消散了。我坐著小馬扎,聽姥姥講小時候的她,長大后的她。
人老了以后似乎很容易困倦。我守著電視看臺灣偶像劇,那時候韓劇并沒有如今勢頭強勁,我也一心想要嫁給《放羊的星星》里的林志穎。
姥姥說:“這小伙長得好看,就是矮。”
我扭頭,發現姥姥昏昏欲睡,“姥姥,要不咱們睡午覺吧?”
姥姥笑:“人一老就是愛犯困。”
一覺醒來,床單已被我突如其來的例假弄臟。如果是在家里,我一定膽戰心驚地等著媽媽發現,然后挨上一頓批評。不過,我是在姥姥家呀!
姥姥一邊剪著被滲透的棉花,一邊絮絮地告訴我女孩子在例假的時候要注意些什么。
那是下午三四點的光景,也許陽光已經進不來屋子,但我還是覺得整個人都沐浴在午后的陽光里,溫暖的一塌糊涂。
我們倆一起去早市買菜。姥姥挑桃子,問我:“吃脆的?”
“好!”
姥姥拒絕戴假牙,我一直擔心,姥姥每天吃的東西太少太少,姥姥太瘦太瘦。
她把桃子削了皮,切成小塊,放一塊在嘴里慢慢的咀嚼。我也慢慢的吃,小口小口的咬,好像這樣陪著姥姥可以讓她多吃一點。
姥姥喜歡吃什么呢?
她從來都是做飯的那個人,而做飯的人總一心想著如何讓吃飯的人滿意。我一直不知道姥姥的喜好。
“今天吃大鍋菜?”姥姥問我。
我猛點頭。
“今天吃起面?”姥姥問我。
“好啊好啊!”
“今天炒肉片吧?”姥姥問我。
“耶!”
時光總是消磨在瑣碎的事情里,我和姥姥的對話似乎總也離不開“吃什么”。我深深的愛著姥姥的廚藝,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姥姥菜”,和“媽媽菜”一樣令人每每想起都會向往。后來姥姥開始在孩子家輪住,哪個孩子都不讓姥姥下廚,姥姥也因為害怕使用煤氣灶而很少做菜。
“姥姥菜”漸漸成為記憶。
二
也許世上的人們都是喜愛花花草草的,只是年輕時忙著一切,顧不得照顧另外的小生命。年老時,閑暇了,便翻一翻土,植幾株花草,澆水,施肥,看花開,等來年花開。
姥爺生前便種了許多花草。姥姥一心記掛著它們,什么時間澆水、什么時間翻一翻土,什么時候撒一點肥料。后來不在家里住,也細細地叮囑二舅要記得照顧她和姥爺的花草。只是我連一株都不認識。不過,它們一定是認識我的,因為我總蹲在一邊數螞蟻、撿落下的花瓣。后來就陪姥姥坐在院里,乘涼、說話。
姥姥講她小時候的事情,講她在結婚之后即使生了孩子也堅持上學習班學習文化知識的事情,講她的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最后講她的無奈和埋在心里的不滿。姥姥怯懦、膽小的性格注定使她做不來大家長,姥爺的突然去世留下的一堆棘手的問題令她措手不及。
姥姥一定是極孤獨、無助的,如果不是沒有辦法,這些屬于老人的心事為何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訴說?我知道這是姥姥的秘密,是姥姥分享給我的秘密,所以即便姥姥離去多年,我也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半分。
那時幼稚的我是怎樣安慰姥姥的,又給予了姥姥多少寬心,這些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姥姥向我訴說心事,這讓現在的我無比心疼這個瘦弱的老太太。
時間是最不講情分的。
姥姥得了肺癌,檢查出來的時候已是晚期。我從來都不擅長表達情感,尤其是在親人面前。爸爸告訴我時,我只是很冷靜的接受這個事實。媽媽開始和大姨、舅舅們輪流去醫院照顧姥姥。
我當時正是升學的關鍵時期,看姥姥的次數少的可憐,真是自私到極點的孩子。我只知道,姥姥很疼,很難受,原本瘦弱的老人已經水腫的看不出本來模樣。中考完去探望姥姥,我摸了摸姥姥粗腫的手指,這雙手,早已不是牽著我過馬路的那雙手,也不是可以做出好吃的炒肉片的那雙手了。我的姥姥,快要離開我了。我那時對姥姥說話了嗎?好像只是叫了一聲“姥姥”吧。
那天晚上,姥姥便走了。我去送姥姥,看姥姥被人放進尸袋里,再送進一個抽屜。大人們都在哭,我的嗓子壓抑的酸痛,卻不敢放聲哭,因為姥姥再也不會管我了。
所有的愧疚、不安,隨著姥姥的離去更深的刻進內心里。如果我可以多陪陪姥姥,如果我可以多和姥姥說說話,如果真的有如果,我會不會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沒有這么難過?
不會有答案。
許久不去姥姥的小院子,那里早已推翻重建。我的心里,保留了對小院子的角角落落的回憶,每一株花草,那把靠在墻角的鐵鍬,綠色的木頭窗框,藤編的圈椅,紅褐色的衣柜,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
三
姥姥,吃起面好不好?
我做啊,我也會做了呢。
西紅柿放在熱水里滾一圈,皮就很容易剝掉;剝蒜時用手在頭尾用力擠一下,細碎的薄皮便會翹起來;女孩子吃飯時不可以抓著一整個饅頭,要掰開來;肉片炒之前用淀粉水腌一腌,就變得滑嫩……
姥姥,你看,你教我的,我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