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就是典型的南方的冬天。冰冷的感覺像潮濕的水氣無孔不入,這是我跟大哥來紹興的頭一個年頭,我們在船舫弄租了個小房子,對面是西小路的一家小飯店,叫河埠頭。每天看著飯店的走廊外掛著一排醬鴨之類的東西,總覺得快過年了。
西歷的新年確實快要來了,離春節還有些時日,想來今年要在外頭過年了。大哥已經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我的工作還沒著落,我戲謔地想,這個季節,又不適合菖蒲花盛開。
正胡思亂想著,門外頭有吵架的聲音,或者也算不上吵架,只是有些口角。我開門出去,看到包叔指責兩個背著相機的青年人沒經他允許隨意拍他的店,非要他們刪掉相片。由于包叔態度強硬,那個留著泡面頭的姑娘一本正經地跟大叔解釋說他沒有權力讓他們刪除照片,爭得面紅耳赤。
包叔是我的房東,脾氣有點古怪,人還是挺好的。我上去打了個圓場,包叔甩甩手,不再繼續爭執了。那倆游客倒是熱情,看我面善,轉頭跟我聊了起來。我正閑著沒事,就請他們到我的住處坐坐,喝碗薄茶。
“紹興本地已經很少有年輕人住在這樣的老城呢。”泡面頭笑著對我說。
“是啊,因為我不是本地人啊。”
聊起來才知道,這兩位游客是本地人,而住在這兒的我,反而是外地來的。泡面頭姑娘長得比我還高,我一度以為他倆是北方來的。而我的印象中,江南人也大多小巧,所謂小家碧玉,大抵就是江南人的樣子吧。
也不知是我不健談的緣故,還是他們確實有事,坐了沒一會兒,就借故離去了。
晚上,窗外飄起雪來,這是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也是我近幾年來看到的第一場雪。昆明很少下雪,那里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鄰居說,今年紹興的冬天也不冷,可我還是凍得早早地裹上了厚的秋褲和羽絨衣。
雪花在路燈下翻飛著,只有雪花才能像雪花一樣盛開,別的花不行。
可能是太冷的緣故,我早早地躲進了被子,居然比大哥還早睡著。
早上醒來的時候,外面的積雪已經開始慢慢融化,雪水從屋檐下滴滴嗒嗒地落到河沿。大哥已經去上班了,電飯煲里還給我熱了早飯。
我草草吃了點,本想拿出畫板畫畫,看著畫了一半的大哥頭像,突然感覺心里不安,于是想出門去找找工作。雖然在網上看了一些信息,但還是想去實地看看,哪怕端盤子,也要看看是什么飯店。
出門就被一股細膩入骨的冷風掐得縮進了脖子,我緊了緊衣服,低頭向西小路勝利路出口走去。經過長滿雜草的不知名的石橋——紹興太多這種橋,除了八字橋以外我基本都叫不出名字——我看到昨天的泡面頭正蹲在那兒拍照片。
“又碰到你了,今天這么早。”我跟泡面頭打招呼。
“對啊,已經晚了,雪都化了,本來想早起拍雪景的,可惡的床抓著我不放。”泡面頭嘴硬的時候也會臉紅,昨天跟包叔爭執的時候也一樣。
“今天怎么一個人?”
泡面頭放下相機看著我說:“我本來就一個人啊。”
“昨天不是……”
“哦,你說老板啊。”她搶過我的話說,“老板很忙的,哪有空天天出來拍照片。大冬天的,睡飽了才能出門張羅公司上市的事情。”
“你們公司都要上市啦?這么厲害。”我驚訝道。
“是啊,快了吧,再過三五十年,說不準就上市了。老板這么說的。”她一本正經地說。
“這樣啊,本來還想問你們公司招不招人呢,看來也要等三五十年后再招人了吧。”
“你是要出門找工作么?”泡面頭還是一臉認真的樣子,好像真的要幫我找工作一樣。
“是啊,我真的是去找工作。”本來我只是隨意調侃一下,不過既然她問了,跟她說說也無妨。
“你一個人從西南跑到紹興來?”她歪著頭打量我,像是看到什么奇怪生物,“哦……我知道了,肯定是跟女朋友私奔過來的吧。”
我笑著正要解釋,又被她打斷。她豎起食指點點我說:“我就知道,你女朋友呢?都沒見到她。”
面對她的自作主張,我突然又懶得解釋了,說:“他上班去了呀。”
“難怪,你還沒找到工作,是要著急了。”她又開始一本正經,“你想找什么樣的工作?”
“我是學美術的,沒什么別的專業技能,工作很難找,實在不行端盤洗菜也得做,總要混飯吃吧。”
“哇,你會畫畫啊。”泡面頭從一本正經突然變成了崇拜的眼神,“我跟老板說說,公司正缺個正經美工呢,什么事都讓我一個人做,簡直是血淋淋地剝削。”
正要問問他們公司做什么的,收到了大哥發來的微信。說是今天談成了一個大客戶,接下來收入無憂了,讓我不要急著去找工作了。
“謝謝你的好意啊。”我跟泡面頭說,“不過已經約了別的公司,先去看看再說吧。”
于是我們互留了一下聯系方式,就此別過了。我還是決定先去那家招聘洗頭工的美發店看看。
我過橋鉆進西小路,太陽已經從云縫里擠出半張臉了,昨晚的積雪在屋頂上希希索索地化成水。
只有雪花才能像雪花一樣湮滅,別的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