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改編自真實夢境。』
Part.1
“人越老越靠回憶生活,我年紀越大越是對此深信不疑。那天下午發生的故事現在我想通了一半,畫的含義,我懂了,領隊的話,我至今仍不得其解。”
我抬起頭,再次打量起面前的三人。三人端坐在蘑菇柄一樣的圓木墩上,排成一個筆直的“一”字。坐我對面的老張,尖鼻子尖嘴尖下巴,我一直認為,在來這里之前,老張一定是個嘰嘰喳喳的主。坐在我右手邊的老楊,一張大而扁的厚嘴巴,我總覺得他這悶悶的性格跟這張大嘴實在不配。坐在我左手邊的是個新來的小鬼,圓圓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一副天真無邪、弱不禁風的樣子,幾十年的社會經驗告訴我,這里不是他該來的地方。三人身穿同樣款式的亮白色衣褲,頭戴亮白色遮陽帽,身體縮成一個完美的橢圓,眼睛隱藏在太陽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
“那一年,我十八歲,剛參加工作,家里托關系把我送進縣委宣傳部。這可真是一份閑差,我的朋友們在工廠里賣力氣磨出一手老繭,而我卻養出一肚子肥膘兒。就這么熬了大半年吧,我才接到了入職以來的第一份工作—籌備縣運動會的開幕儀式。”
“那時候縣里還很困難,我又是個新人,領導只給這個項目申請了不多的經費,我每一步都精打細算,生怕超了預算搞砸了工作。盡管如此,會場主展板的布置是萬萬馬虎不得的,可我又請不起正經的設計公司。我只好四處走訪,最后在老瘋人院翻修的寫字樓里找到一家名不見經傳的藝術班。這個班是學美術的,領隊是一位中年男子,下面是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我的同事們議論紛紛:‘他們,能行嘛!’我也只能苦笑‘就讓他們試試吧。’”
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煙斗,在石墩上敲了敲,塞進幾片煙葉。
“本來我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沒想到少年們的效率卻大大超出我的預期。上午交代的任務,下午就有同事叫我去驗收工作。我問同事:‘畫的怎么樣?’同事說:‘好是挺好,就是搭不上運動會的主題,這幫少年恐怕是瘋了。’當我站到展板前看到畫,只那一個瞬間,就被它深深地吸引。少年們畫的是三只巨大的蛋殼,蛋殼豎在一只巨大的蘑菇柄上,蛋殼里裝著的是一只鵪鶉,一只小雞,一只小鴨,三只小動物頂破蛋殼,探出半個腦袋向外張望著,眼睛里仿佛充滿著對未知世界的渴望。少年們完美地捕捉到三只小動物破殼而出的瞬間,蛋殼將破未破,小動物們稚嫩光潔的羽毛呼之欲出。”
Part.2
我叼起煙斗,劃燃火柴點了煙,嘬了兩口,用鼻子呼出兩道濃煙。
“人生一旦過了某個瞬間,剩下的時光就會變得索然無味,所有的孤獨、寂寞都是為了回味生命中那個至關重要的瞬間。對于我,那個至關重要的瞬間就是見到那副畫的瞬間。直到今天這把年紀,我才漸漸懂得當時為何會對那副畫如此癡迷,那群孩子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是在描繪世界上最最珍貴的東西—生命。那是初生的力量,是生命的渴望,朝氣蓬勃,令人動容。”
太陽已經斜上肩頭,三人的脖子越發顯得長了,帽子也被頂到愈加突兀的位置。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眼前的畫面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發生在何時何地。略一琢磨,頭就會炸裂一般的疼,我趕緊猛吸幾口煙斗。
“可是下午風云突變,一陣大風刮來,剛剛布置好的會場一片狼藉,主席臺的展板也應聲倒地,展板上的畫像一片羽毛一樣,飄落到操場中央。我心急如焚,那一刻我想的不是工作干得好不好,運動會開不開得成,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這么好的畫不能就這么毀了。我找來藝術班的同學,要求他們再次動工,甚至不惜從其他項目調撥經費。可是奇怪的是,這幅畫對于他們就像可有可無一樣,少年們沖我擺擺手陸續走出會場。我憤怒不已,拉住一個女孩兒說:‘這是你們自己的作品,這么好的作品,你們怎么舍得?’誰知女孩突然放聲大笑,片刻不停,她是在嘲弄我,是在欺辱我,鈴兒一般的笑聲像一把把小刀剜過我的心,讓我無地自容。這時,領隊突然拉住了女孩兒說:‘快別笑了,你再笑,他的夢就醒了。’”
我停下講述,緊張地掃視四周。周圍的一切都沒有異常,綠綠的草,青青的柳,三個同伴縮成的橢圓排成一線,背后的大樓威嚴而莊重,大樓正中央純白色的牌匾被柳葉擋住一半,鐫刻著“XXXXX研究中心”幾個猩紅的大字。只是不知何時,護士和院長站在玻璃門背后觀察著我們,我仿佛聽到他們在低聲說些什么。我趕緊俯下身加快了語速,離三個人也更近了些。
“夢醒了是什么意思?領隊的話讓我莫名的恐懼。我仿佛身處一個巨大的陰謀,拼命掙扎卻動彈不得,身邊的景色像涌動的烏云把我壓在半空,令我窒息,更讓我迷茫。我回頭再看一眼操場上的畫,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毛骨悚然,我緊緊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聲。畫中的小鵪鶉,小雞,小鴨并不是初生,而是在求生,它們的雙眼布滿血絲,正拼著命往外爬,而蛋殼就是它們最堅固的牢籠。它們腳下的蘑菇也不是蘑菇,分明是一口巨大的鍋,正把這三只小動物架在鍋里煮!這不是什么朝氣蓬勃,更沒有什么初生的力量,這是謀殺!這是殺人!”
Part.3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下午,脊背像被冰球撫過般陣陣發涼,身上所有的汗毛都豎立起來。對面的三人聽得如癡如醉。
老張:“咯咯咯...”
老楊:“嘎嘎嘎…”
不知道何時,護士站到了我身后。她背著雙手,臉上洋溢著溫和的笑容:“白老,又做噩夢了吧?這次又夢見了啥?小雞?小鴨?還是小鵝?”
我大喊:“這不是夢!是事實!我親身經歷的,都是事實!”我的心臟狂跳不已,血液一股一股地往頭上涌,臉漲得發燙。
面前的三人受到驚嚇,伸長脖子癡癡地看著我,露出布滿血絲的雙眼,亮白色的帽子被頂得更高,反射出一道陽光晃過我的雙眼。我恍然大悟,終于知道眼前的畫面是在哪里見過。我的胃里涌出陣陣恐懼,我扔掉煙斗,扶著石墩陣陣干嘔。
護士小姐左手錘著我的背,說道:“我說白老,您不要再鬧了,您的兒女信任我們,把您送到我們這兒來,我們就得對您負責。再說,您來我們這兒時間最長,您又愛讀了書看個報的,經歷的事兒也多,其實大家都很尊敬您的。您也別讓我們難做,您說是不是?這杯藥您先喝掉,喝下去就沒那么難受了。”
護士用右手從身后掏出一個淡黃色的茶杯。老張和老楊看著茶杯,條件反射一般歪了頭,從嘴角淌出了口水。新來的小鬼盯著兩人嘴角下的晶瑩剔透,一臉的羨慕。我看見茶杯里涌出的陣陣白霧,胃里不住的翻滾,我用盡力氣揮手打翻茶杯,棕紅色的藥湯像翻滾的泥漿,潑濺在翠綠的草地上。
“老張,你們快跑!我攔著她!咱不喝,咱不能喝呀!”
護士顯然也急了:“白老,您真的不能再這么鬧下去了!這里沒有人害您!前些天您把藥倒進了下水道的事,我們可是調了監控的,現在這事兒院里的領導都知道了。您不吃藥,這病怎么能好?”
不知何時,院長也站到了身后拍著護士的肩膀說:“我說小同志呀,我跟你們講過了,工作要注意個方式方法,我們的服務宗旨是要給病人營造一種夢幻般的舒適感和安全感。不要總提病啊,藥啊的,你再說,他可就真的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