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夢,其四:努力之人

該如何面對這些人,又不是無血無肉,又不是無欲無求,這世間美好的基礎(chǔ)都是他們。我看著他們,卻不敢讓他們?nèi)ハ碛梦业募央龋瑓s不敢教他們擁有理想,生怕他們誕生的欲望,是超過了這世間能夠給予的罪惡之花。我只能告訴他們應(yīng)得的美好,使他們學(xué)著放棄,我是狡猾,我是惡毒,我該下地獄。那就告訴他們罷,前方便是那布滿了滾燙油鍋的牢獄,關(guān)著都是那拔了舌的孤魂野冢。



他覺得一定是自己不夠努力,不然還有什么理由。

他是樂觀的,在旁人抱怨著蒼天未能降下甘林玉露時,他卻在造渠儲水。他相信只要他掘得夠深,地層下的神秘總會給予他以解燃眉之急的饋贈。他從不抱怨,內(nèi)屋的墻角在陰雨天滲出的水也好,屋頂破損的磚瓦在烏鴉的踩踏下發(fā)出吱嘎吱嘎也罷。會好起來的,他相信著,過了這個雨季,填點漆,加點瓦,再存下一些錢,做一間大一些的房子,再接著——那時的他充滿了笑容,想著努力堆積下的生活是美好的,在未來冬季抵御得住寒冷的火爐旁,他夾著木炭,充實地告誡著他的下一代,努力的生活是多么的充實且令人向往。盡管他踐行著他實實在在的生活,但也不妨礙他去往遠方的腳步。他聽聞,外面有一種火爐,它不用燒炭就能使人覺得暖和;有一種灶臺,不用燒材,就能烹得一桌滿滿的佳肴;有一種金屬,不用錘煉,就能支起沖破云頂?shù)母邩牵幸环N屋頂不會漏水,有一種家庭叫做美滿。他無可想象那種生活,從他人聽來的,也是只言片語,但他的樂觀讓他相信,那種如同夢幻般的生活是存在的,他做夢也想著,住進城里的大房子,遠離那吱嘎作響的風箱,不用擔心那屋頂?shù)挠昱锉唤议_,不用在意水渠不再引水,作物不再生長,井水不再清澈。他像一只公鵝一般探著頭,眼里充滿了好奇與羨慕的光。他回過頭,看著殘破不堪那土胚堆砌的舊屋,心里騰騰升起了一團尷尬與自卑的火。那時的他,發(fā)誓要過上那樣的生活,并且將那樣的生活交接給下一代;那時的他,終于有了自己的目標,離開了那老家。他不再盲目的樂觀了,任何偏離軌道的事物,他也不再妥協(xié),他篤定了,一定要過上那樣的生活,這是他的機會,他的使命,他的畢生追求。

他或許是真看不到他的小屋了,或許與他以前擁有的一切一樣。但是他所設(shè)想的都市的生活,也是他錚破了頭皮,磨紅了雙手,一塊一塊磚瓦堆砌的屋子。那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他看著前方,想要看穿這個世界的美好,眼里卻布滿了血絲。他不再樂觀,不再從容,不顧一切去追求那飄渺的未來,去填補永不會滿足的欲望。到最后,他驀然回首,看見他那屋子,卻沒前進絲毫。他看著他自己,已視同陌路。



同不愿屈服于冥冥中的命運的那些淘金者一樣,李順也來到了都市建設(shè)。只不過跟別人不同的是,他提著的是竹簍,攬著的還是竹簍,他面對的是一片空地,看到的卻是一批高聳的樓房。他聽信了好話,跟著一群人到這里的。那天同村的工頭拿著一塊碩大的磚頭站在那戰(zhàn)后來沒來得及修楞的殘骸上,李順不相信那工頭,身上沒一塊厚實的腱子肉,想來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營生的人。但是他相信工頭手上那塊“磚頭”,“磚頭”的聲音洪亮,雖然看不到他的人,但據(jù)他所說,到大城市里去,無論做什么,一定是賺錢的行當。如果磚頭中說的使他們還有疑慮,那看到抬出來的肥耳的整豬,和附加一百元每人的開工費,就徹底得打消了他們的疑慮。李順村子里,只要是能扛得起半攬子磚頭的,都分了這碗豬肉湯喝。

李順想搬到城里來住,他看到村里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出去,自認為他哪塊地方都不比那些走出去的人弱。他在鄉(xiāng)里的過活,不就是收成后,填填補補他那破屋,他那兩間房,一間住他,一間住他那老父老母。他兄弟都出去了,過時過節(jié)帶著城里的新奇玩意兒回來,還有嫂子侄子,過不久,他們就要在城里賺上了一棟房子,接老父母到城里去住。到時候,李順一個人呆在鄉(xiāng)下的破敗房子里,空對著收成的原野,那麥子長得再好,他的家不在了,那日子又有什么盼頭呢?他想搬到城里來,他想證明自己,其他人能搞到的,他也一定要搞到手。這樣,他不可能錯失這個機會,坐著村里拉牲口的草車,他走出了這個貧窮的,落后的村子。

李順如愿以償?shù)乜吹搅四嵌际械母叻孔印⒋蠓孔樱@如同給他打了一針定心劑,他的夢想不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而是實實在在扎根在地面上的鬼斧神工。最要緊的是李順能是親自參與到這樣高樓的搭建上來,這使他倍感欣慰,沉下心來,雙手甚至有了能拉起五頭牛的勁兒。在李順感嘆于都市繁華容貌,工頭開車將他們送到了一處簡易棚屋,并宣布:這兒就是他們新的家。他終于見到了磚頭那邊的使用者,也是他們的老板,地皮的開發(fā)商,不是一人來的,但在一行衣冠齊整的人中,卻是最突出的,那走路是挺得最大腰板的,簇擁在最中間的,并且是腰里唯一別著一塊磚頭的。老板走到他們跟前,站定了,憨厚地向大家笑了笑。

“我知道大家來這兒都不容易,我是也村里來的,就是認識了些人,比如說財務(wù)局的局長老李,稅務(wù)局的副局老張,書記老吳,我跟他們吃過飯,他們對我說,只要你們這個項目建下來,一定是國內(nèi)最大的樓盤,一定要好好干!’我現(xiàn)在也這樣對你們說!只要這個項目你們能建下來,你們就是國內(nèi)最大樓盤的建設(shè)者!朋友們...”

磚頭老板嘴上說著,身體上一直也沒閑著,渾身上下牟著一股勁,像是沒處施展,他握緊著拳頭,語重心長地說著。

“同志們!祖國的建設(shè)迫在眉睫,只要你們好好干!加油干!我一定不會虧待你們!”

李順和他的工友們面面相覷,什么人什么局長部長,一時想不起跟他們有什么聯(lián)系,至于虧待不虧待,為老板打工的,那老板還能虧待不成?最后在工頭的指揮下,響起了劇烈的掌聲。因為工頭在村里就說了,給足了老板面子,肚里飽飽得,兜里鼓鼓的。領(lǐng)了開工用的工具和任務(wù),從此李順就開始了城市里的生活,今晚他做的第一場夢,也令他倍感欣慰。




竣工日期在籍,一大早,李順就開始了他一天的勞累。他本是農(nóng)活戶,牟地翻地的事他都是親手下的鋤頭,這些活兒當然不在話下。他想干重活,因為重活賺的多,所謂能者多勞,做的多一點,他就能早一點去建他自己的房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本就黝黑的李順又填上了一層灰,手上老繭不知磨破了幾層,他從不抱怨,也沒離開過這個地方。工地上有移動食堂,流動商,價錢都是從賬上劃,他們工頭保管著他們的存折,怕他們弄失,到他們想看的時候,給他們看。除了這些,每個月還會發(fā)50元現(xiàn)金的津貼。李順一個禮拜就要問他的工頭要來存折看,他覺得能在那存折上一簇簇增加的數(shù)字上,看到些許的力量。他是有理想的人,那理想是他的力量源泉,他從不會忘卻自己在想到能生活在城里的那種美好。他歡快地推著運車,像一只開心的馬駒,他的人生是在奔跑當中的,他能感受得到。

但無論如何,他的生活是不可能存在習慣一說的,他頂多算個匍匐前進。他仗著自己身體好,有本錢,就能到處亂闖,這是不長久的。他如同井中觀月一般,理所當然地松懈了。他不知哪來的自信,竟學(xué)得了抽大煙的本事。在運建材的途中,他竟偷懶跑去那售樓部的廁所抽煙,因為那塊兒干凈,而且有隔間,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起初他是不抽大煙的,是因為有一次,他把他的念想告訴工友了。工友們都笑話他說:你要是能在城里賣上房子,我就把煙壺給吞進去。他們給李順起了個外號,叫“房順”,這下子,全工地的人都知道他李順想在城里買套房子了。

李順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窩囊氣,在老家,只有他罵別人“懶鬼”的份,因為他牟完的地是附近最肥沃的。在工地也一樣,干最多的他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是心里數(shù)落著在工地角落三兩成群的工友,叫他們“軟骨頭”,但至少是獎懲分明的,別人的事是別人的事,與他李順無關(guān)。所以當工友們開口叫他“房順”,他有種被侮辱的感覺,從心底涌上,那不是自卑,因為是都他一點一滴賺來的。那些人純粹就是嫉妒,李順暗暗告誡自己,但是心理的負擔總是揮灑不去。終于有一天,他帶上他的存折,跑到售樓部去問,結(jié)果在廁所里呆了好久——他存折上的錢連城里的廁所都買不起。李順知道了,他的工友們是在嘲笑他,擁有那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里去發(fā)。李順看不透他人生的未來走勢,也就順勢接受了習慣。

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李順開始習慣抽大煙了。他把從前總是放床底的每個月的津貼揮霍出來,本就該這樣的。他的工友們拿這些錢來買大煙,搖色子,加點兒小葷,誰像李順這樣放在枕頭底下,整宿整宿都惦記著?他們來城里是為了一種習慣,而李順是來城里找生活。他們罵李順沒頭腦,李順也無法反駁,只得憤憤得點上一撮大煙。他有著理想,不屑于跟他這些“軟骨”工友說話。盡管他的理想現(xiàn)在看來是一副空殼,但是看著吧,總有一天他會飛黃騰達。他本著愚公移山的精神,踐行著他永不言棄的思想,這成為了他的一種習慣。但在他不經(jīng)意間,身上的動作卻沒那么有力了。

他唯一收獲,就是那干凈的售樓部廁所,是個抽大煙的好去處。

那一天,李順照例偷了懶去抽大煙。他大概是上癮了,竟看見一只蝴蝶落在他的煙斗上,它似乎盯著李順,翅膀扇動。李順本想趕走它,突然想到什么。他是不敢對蝴蝶大不敬的,因為每年清明那祖上的墳上,總是趴著幾只的,她母親相信那是福詔,告誡孩子蝴蝶是祖上的化身,不能不敬。李順甚至起敬了,他對自然的一切還是抱有崇高的敬意的。盡管他對人間事有所改觀,但神仙事,他是不敢怠慢的,百善孝為先,他不尊他列祖列宗,也得顧他母親半分。廁所后窗,就是山林。他跨過后窗,將蝴蝶落在一朵野梅上。他對著蝴蝶,自言自語道。

“你要教我不抽大煙,那倒好說,那你如何教這人事間不使我抽大煙。那好,今日我聽你的,將這大煙戒了,倘若這無常再惱我。”李順頓了一頓,惡狠狠地說道,“我管你是哪路神仙,大煙我照抽。”

說罷,李順便反身回頭,順著后窗的路回去,但卻發(fā)現(xiàn)有兩道身影走了進來。李順自知自己行徑詭異,為了避免誤會,只得等他們離開。

“我看過了,沒人。”進來的是李順的工頭和開發(fā)商老板,工頭看到隔間里都是空的,確定沒人后,關(guān)上了大門。

“現(xiàn)在賣了多少了?”老板說。

“大抵賣了二三十。”工頭說。

“工人那邊。”

“埋頭干著呢。”

“那遣散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什么!”李順聽到遣散,蹭的一聲就站了起來,驚得二人失了神。但李順更驚,以為他要被遣散,急的沒了頭腦,只得罵道,“憑什么遣散!做牛做馬都不如你一句話!你個扒了皮的黃世仁,眼睜睜看著工人去死么!”

兩人卻被罵得清醒了,瞬間變了副模樣。老板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告訴他:李同志,不是遣散,是剔除一部分好吃懶做的人,他們不出力,把擔子全壓在了你這樣的人身上。你放心,老李同志,我不會讓這種蛀蟲待在工地里了。

李順從來做事從來就是熱血上身的,來得快去的也快,再加上老板態(tài)度和藹,一口一個同志叫著,李順從來也沒有過這么大的面子。

見李順心軟下來,工頭接著說:我跟老板都知道,你工作用心,盡職盡力,我們打算以最低價分給你一套五十平房子,以后你娶媳婦就有著落了,不過你可別去說,別人看了眼紅來這兒鬧,你就分不到了。

工頭深知李順的疲軟處,一提到房子,李順這樣的人就不知道飄到云里霧里了。老板工頭一口一合,整的李順沒法反駁,那腦殼里造就裝滿了房子的事情,應(yīng)允了下來。

老板與工頭看著他離去,干瞪著眼,工頭確認他走遠后,相抒了一口氣。

“他不會知道什么吧?”

“嗨!他能知道什么!扁平的腦殼玩意兒,一張假存折就能唬得他云里霧里。”

“不過得快點了,省的夜長夢多。”

“您說的是。”

這天過后,他們倆再也沒來過這個廁所。

且不說這二人謀劃著什么詭計,但李順的心情卻是飛到了天上,幻想起了他夢寐以求的生活。他放下了大煙,像之前一樣有勁。工友問他是不是又惦記上他的房子了。李順就笑笑,不愿跟他們說些什么,工友覺得很掃興,大罵李順大煙槍,裝神鬼。工友把李順看做他們一類人,李順卻想做個登徒子,一步升天。看著他這些工友,他卻毫無波動,就好似有股強大的力能將他們分別開來,工地的他們是工人,而李順,卻是別的什么人。他卻像期待著初次約會那樣羞澀,看著逐漸堆高的板房,竟時常在睡夢中發(fā)出竊笑。李順的樣子,跟即將揭開新娘蓋兒的新郎那般無差,就等進洞房了。

要是那樣,李順也真就順勢“野雞變鳳凰”,不失為一種喜劇。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它,沒有什么故事比一個幻想著一步升天的人也能獲得成功的故事更令人匪夷的了;沒有什么故事是比這更惡毒的陷阱了。倘若世上的故事都被喜劇替代,那我寧愿相信世上本不存在故事。

但當所有故事都落入悲劇,走向另一個極端。人們不再想要方向,故事,終究只是妄想。



過了一段時間的一天早上,李順像往常一樣來到工地,卻發(fā)現(xiàn)他的工友們呆在工地周圍,像是無頭蒼蠅。“工頭沒來,我們開不了工,”工友們這樣告訴他。他們等了一天,也沒見著哪個工頭,甚至到了午后都沒見著那移動食堂,他們只能自己掏錢吃飯。聽說來這里做生意的都是老板的親戚,他們也沒太在意。因為工頭在離開前,交給他們自己保管了自己的存折,他們很高興。雖然李順知道為什么,但也沒有揭露,他看著自己存折上的數(shù)字,很是安心。

但是這事兒過了一周,就不太一樣了,這些硬漢懶下了一周,就像瘋了似得,他們住在工地板房,也沒走過多遠,對外面的事情是陌生的。工友們合計,得去問個究竟,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確實是出了是什么事,呼嘯的警笛開到了工地門口。他們已得知,老板和工頭紛紛跑路了留下爛尾樓,和他們。一個銀行模樣的人拿過李順的存折,卻告知他,除了第一筆開戶的兩千塊資金,其他入賬都是造假的。

工友們辛苦這么久,得到的只有兩千塊,這些錢能干什么,能干個屁!

來調(diào)查取證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但留下的這些工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中有一些接受了事實,又跑回了鄉(xiāng)下。有一些繼續(xù)留在城里,等著進一步的結(jié)果,李順就是其中之一,他不能接受他工頭跑路的現(xiàn)實。事實上,他都快已經(jīng)半個腳踏進城里的新房了,得到的卻僅僅兩千,他從工頭許諾的夢中重重摔落下來,他躺在樣板房里,難以置信的回想起那天的對話。他終于知道,是他太笨了,沒能沉得住氣,他原本可以聽到最后,將陰謀傳達給工友們,去爭取屬于他們的利益。但是他沒能那樣做,為什么呢?因為李順怎么肯放棄這樣一個機會,他熱血上腦,做了他不擅長的事情——敲詐。他本想敲詐工頭老板,奈何他的想法如同工頭所說,他那扁平腦袋,哪能想到工頭還能跑路不成,退一步說,他的存折是他要回來的,造假的事實他絕對想不到的。

他怎敢去揣摩其中的貓膩,他連自己泡沫般的水晶宮,都要小心翼翼地揣著,當美夢破裂他卻不知道怎樣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習慣是件極其可怕的事情。他想揣起煙斗,卻想起阻他的那只蝴蝶:這事到底是惱了他,還是怎樣呢?他竟然不覺得自己有任何惱怒的情緒,他連抽大煙都要想一個理由。他心里有種莫名的躁動,不是憤怒,不然他早就發(fā)泄出來了,是更深層次的,他觸碰不到的內(nèi)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打開了一個豁口,所有心情都鉆入了這個無底洞中,像是沖出了什么東西,他感覺自己無所畏懼了,如果再碰到他那工頭,這心情一定會使他將那人打成殘廢。那是仇恨,在這人傷害人的都市里最常見的衍生品,李順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最終,他放下了大煙,在工地附近渡步。

李順本想找一些木棍和繩子,將他的活計打包,去考慮他下一個日子。坐吃山空總是不行的,那存折上的兩千元時刻提醒著他,他并沒有將兩千元取出來,而是用他戒了大煙后省下來的錢,這點上,他是比其他工友有優(yōu)勢的。他走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沖進工地一層堆放材料的屋子,水泥,磚塊穩(wěn)穩(wěn)的疊在一起,像是準備出嫁的女兒家,一件件嫁妝似得整潔。

這些沒來的及鋪設(shè)的建材,如今成了李順和工友們的救命稻草。李順喊來剩下的工友們,看著這一攬子水泥,如今像看到自己孩子般親切。那可不嘛,換來的錢都是家里的養(yǎng)分,而不是這棟巨大的爛尾樓的食糧。但是姑且算是他們自作主張,一些工友擔心會被追責,但李順可不在乎,一把揪住那人衣領(lǐng),叫罵道。

“那你來補充兄弟們的損失,啊?!”

工友們面面相覷,嚇了一跳,他們以為他們原本認得的李順,是一個溫順且憨厚的老實人,都本鎮(zhèn)在原地,不敢發(fā)生。他們力氣沒有李順大,自然這是,李順是這片空間的主宰。不過聽了這話,工友們都很感激,有些人甚至流出了眼淚。李順愿意稱留下的工友們?yōu)椤靶值堋保撬麄兙褪氰F了心地認李順這個兄長。這一屋子的建材怎么辦,那都是李順一個人說了算。

賣!不賣就沒個交代,城里人誰還會管他們死活,現(xiàn)在李順牽頭,沒有理由不賣!

李順的腦子從來就沒像現(xiàn)在這樣清醒過,他感覺自己擔負了重要的使命。平常工地門都不愿出的李順,如今像個三軍將士諸葛亮。他派出工友去各個區(qū)房,打聽誰家裝修需要水泥紅磚,布置了精細的宣傳路線,特別是附近的村里,他們能自建房屋,是特別需要建材的。這些地方,他親自出手洽談。諷刺的是,他經(jīng)常去售樓部的廁所,竟跟那兒的銷售搞好了關(guān)系,學(xué)得了一門技巧。起初,他們的生意做的順暢,大多時候,只要他們將他們所遭遇的說出來,有需求的都會找到他們。但好景不長,在有望將全部建材售賣出去的當頭,需求方卻戛然而止了,不只是沒人找他們,而且已經(jīng)訂好了買家,也取消了他們的訂單。

且說李順從一個老實巴交工人,變成了一個草莽好漢,他卻沒有這個自知。他知道,就算是賣出這些遺留下的建材,也不能彌補他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但他看著這些工友們無辜地樣子,吃定了他們絕對無法好好地將這些東西換成利益,來補償他們做工的空缺。李順油然而生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他必須擔下這個擔子,他必須有所作為。于是就有了那一幕。再說李順自攬來這個活以來,對善惡觀念開始敏感了起來,他認為自己做的事為大善,工頭老板那類的算大惡。這是讓他無所畏懼的首要原因,他無論怎么做,都不會從自己的大善,跳到惡那邊去,他才能放開手腳地,去使喚他的工友。即是為了共同的利益,他也需要這種理由去說服他自己,他依舊是有理想的一個人。

李順他們賣不出去建材的原因很簡單,另外一批與他們遭遇大致相同的也在出售建材。那另一個工地的人,他們老板破產(chǎn)了,拿不出工人的工資,就用建材抵債,他們賣的晚,被李順搶了先。知道了李順工地的事,沒有辦法,只好用詆毀李順建材的法子。一片地區(qū),有兩家建材傾銷商,自古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李順讓工友們蹲守,果真擒住了正在散播謠言的另一個工地的工人。

按照鄉(xiāng)里規(guī)矩,扣人,就是鄉(xiāng)與鄉(xiāng)決裂的信號,對方要來拿人,必須帶上了家伙,大干一場。贏了,自然揚眉吐氣,輸了,也只能灰溜溜的放棄,帶著自己的人回到自己的場子,對對手提的要求不再過問。

夜晚,一群人闖入了李順的工地,十來號人,有人拿著棍子,還有鞭條,還有的人舉著火把。這種打斗不會用到器械,是不會出大事的,是一種比拼,拼得是力氣。任何使用武器,拿磚頭糊人的舉動,都會視作不守規(guī)矩,鄉(xiāng)里人,是最注重規(guī)矩的。

領(lǐng)頭的那個是他們的工頭,長得比較矮,但四平八穩(wěn),像是扎過馬步,練過的。矮個子也是個和善人,知曉規(guī)矩,進來看見李順,也不擺架子,開口便說“大家都是一樣的,咱也廢話不多說,擺個場子,成王敗寇,你看如何?”李順擺擺手,表示同意。

大家圍成一個圈空出了中間的地塊。在他們準備時,天空中的悶雷臨近了,在月關(guān)凝視下的烏云,像是要即刻傾出水來。但工人們咋咋呼呼,根本沒功夫注意到這一點。

在肉體的相撞下,冰冷的雨水即刻打落他們身上,這些漢子,已經(jīng)是騎虎難下。

那些渾身濕透的胴體,在一次次碰撞下,精疲力盡地摔在這片被暴雨浸透的土地上,泥和水渾濁在一起,涂抹在他們越來越沉重的軀殼上。這些被命運所逼到此處的人兒們喲,也不知道他們這一仗,能將他們的生活推向何方,他們從前就憋著地一股氣,向著陌生的人揮舞著拳頭,好似他們這股氣就能消除了似得。倒下的人不愿再起來,還站著的人,都是還憋著這股氣的。最終,理所當然地剩下兩個任然站立的漢子,一個是李順,一個是矮個兒。而他們懷著的,并不是這股氣,而是真正實在的東西。那矮個兒站那兒,像極了昔日項羽渡烏江那般悲壯。李順也不讓,挺直地站在那兒,雨水打在他臉上,眼也不眨,關(guān)公赴宴,他也獨一份。

他倆最終沒有打起來——從門外跑來一個斥候樣式的人,因為怕矮個兒聽不見,扯著他公鴨嗓子,大聲叫喊道。

“大水沖垮了磚頭,水位快要浸上水泥了!”

聽到這消息,矮個兒更有著烏江自刎般的絕望了,他是嘶吼道:“起來啊!救救我們的田吧!”

說罷,就沖了出去。

他們以前當然也是種田人。地上的人聽了,也不能任憑他們倒在地上了。他們陸陸續(xù)續(xù)的站了起來,拖著勞累的軀干趕回他們的工地。

這場子,是李順他們拿下了。但卻毫無榮耀可言,李順邁開步子,也趕了上去,身后只跟上了寥寥數(shù)人。

直到早晨,他們才把建材轉(zhuǎn)移到了是不會被洪水淹沒的地方,也是損失了百二三。李順一行人,也默默地離去了。回到自己工地的李順,看著昨晚沒有跟上的工友們,已是莫大的悲哀。今后,他只想草草了事,將這頁傷疤揭過去,不再想提起。

沒有李順的代理,他的工友們開始各自準備各自的前程。顯然,那一晚李順的舉動,造成了他們意識上的分歧。最后他們孤立,建材散裝賣出,各自壓價,起碼虧損了大半。李順倒好,干脆就把他那一份以近乎免費的價格賣給了一家人,還親自幫他們裝砌。

那是他第一份像樣的工,那家人想打一個土培池子,放水給孩子游泳用。他見著了那孩子,是個女孩兒,像蝴蝶一樣,得知是給她準備的池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她一直看著他將這個池子砌好,看著她的禮物一步步成形。他卻看著她,當她的笑容為最好的禮物。

那天,一直蝴蝶落在了女孩兒的身上,她卻只是看著池子,沒有發(fā)覺。李順卻一直看著女孩兒,眼里充滿了神性。

做完了這個工,李順走出大門,徹底與這個工地決裂了。

出門后,他想著什么呢,再找一份工?但是那之后呢,又要跳入一個個精心編織的謊言,塑造的又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嗎?他苦笑著,低著頭,走出了我們的故事。




過了一段時間,警察找到他,說他第一次做工的錢追回來了,鄭重地交給他。他拿著這兩萬來塊錢,過了幾個月好日子,不一會兒就花光了。

或許在那滾滾塵土的工地上,飯店里煙油環(huán)繞的灶臺前,再見到他。我們問他:活著是為了什么?他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你說“為了生活罷,不然還能是什么?”然后回過頭,繼續(xù)做他的事業(yè)。

看著他那厚實的后背,卻勾勒出佝僂的型態(tài),我不禁想,還要在那背上背負上什么,才能算得上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那知更的蝴蝶早已死去,他在世上,只是倔強地完成他那“活著”的使命。

或許,他早已經(jīng)知道,他是沒法過上一畝三十層的樓房中的生活了。他想了很久,但總是不愿回到自己鄉(xiāng)里,與其去面對斑駁的墻面,不如看著都市的霓虹睡去,盡管那是不屬于他的。他的老父母早已被接進大哥在城里的家中了。但是他呢,他轉(zhuǎn)展一個又一個工廠,為一個又一個老板打工,最終還是沒能湊得足夠數(shù)的資金,他覺得一定是自己不夠努力,不但還有什么理由?他如同一次次不知疲倦的老驢,看著眼前永遠吊著的利益,卻不知他身上騎著千萬個釣叟。他像只面無表情的獵犬,“為了生活罷”他說。

他對天空說,人人都有欲望,為什么唯獨他的欲望不能實現(xiàn)。

因為那不是他的欲望,他只是一株隨風飄搖的野草,他的需求多么渺小,卻要使欲望左右他掙脫他的世界,他漂泊在空中,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擁有什么。

那之后有一天,他夢見身在天堂,有眾多的仆人服侍在他的周圍,他身前的大圓桌上,擺滿了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佳肴;場面一轉(zhuǎn),一旁燒的火旺的爐子上,烤著香飄四溢的乳豬,那烤出來的香油滴在木炭上,發(fā)出滋滋巨響,仿佛美味都融入了那聲音里;他所看見的舞臺上,都是真人表演的荒誕節(jié)目;他的腳邊,有兩人服侍著用凈水淋浴。每當他不滿意,大手一揮,身邊的人就換換下一批,桌上的菜肴撤了又上,上了又撤。他最喜歡的節(jié)目是拷問,那些貶低過他,羞辱過他的人;最樂意做的做的事情就挪動屁股。那樣的世界,他永遠不會感到膩味。因為這是他的夢,他主宰著一切。

夢醒來,他卻發(fā)現(xiàn)他深陷地獄,濕婆在扒他的皮,小鬼在抽他筋,黑狗在分食他的肉,黑白無常折了他的骨頭,吸得一點兒不剩,他想喊叫出來,卻發(fā)現(xiàn)他的嘴巴掛在曬網(wǎng)上,被神官一遍遍地抽打,他只能轉(zhuǎn)動他的眼睛,看著這人世間的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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