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的天空,是從七點半才開始慢慢亮起來的;拉薩的夜,是從夜晚七點半才開始緩緩降臨的,當然我指的是,我和它邂逅的這個季節。
隔著玻璃窗,已經看到遠遠的山巒上,浮起了一種深沉的青釉色,我不是文學家,文學家們喜歡說,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我不知道魚肚白,是怎樣的一種白。
昨晚的燈,點了一夜,可能是我天生的戒備心理,一個人住一個房間,第一個夜晚,總不肯堂而皇之地,關起燈入睡。
大衣也沒有掛起來,生怕某個不經意醒來的瞬間,錯覺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一個人旅行,難免有些小心翼翼,難免有些神經兮兮,又或者,只有我自己是這樣而已。
不知道凌晨三四點,會不會有人從樓下經過,瞥見我房間里,漫溢出來的燈,在心里默默揣測,這是怎樣一個人,在夜里,又是為誰癡癡點著一盞燈。
他不知道,我是為自己,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點一盞燈,是有形的,實實在在的燈,更是無形的,飄飄渺渺的燈。
是眼光感到溫暖的燈,是精神感到安穩的燈。
帶著簡便的身外物,一個人走進了拉薩的清晨,雖然有絲絲縷縷的寒意,但也不算多么了不起的冷,只是仿佛就我一個人穿著薄大衣,當地人索性都穿上了棉襖。
他們見我想來是詫異的,我見他們亦如是,但我不至于表現出來。
將我和當地人,不費吹灰之力區分開來的,除了衣服,還有面容,他們有著極具特色的高原紅,或者年深月久,竟至于泛紫棠色了。
上次「見到」類似的人,還是在小學課本里面,那個叫魯迅的男人,少年時候有一個叫閏土的朋友,他可不就是這樣,雖然原文我到底是忘記了。
想起來也是唏噓的,魯迅這個大名鼎鼎的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的男人,也是有過清透飽滿的少年時光的,然而,這樣青翠欲滴的青春歲月,終究也是會隨風而逝,蕩然無存的。
所以故人相見,竟至于不敢相認,一個是不忍,而另一個,竟是不能,這樣尷尬,這樣惆悵,這樣彷徨,人生是經不起深思和多想的。
雖然魯迅是魯迅,一代文豪,閏土是閏土,一代文豪的少年朋友,但是魯迅也并非全然是魯迅,閏土也并非全然是閏土,這微縮的袖珍戲劇里,折射出來的,其實是廣大而漠然的人世的冷暖炎涼。
我常常會想,一個人之所以會寫出「冷冰冰,涼颼颼」的文字,大抵他的靈魂的底色,也是清冷的,雖然不見得沒有溫潤的時辰,但是不是主調,就是不是主調。
一個殺手會在某個日落時分,想念自己少年時期的親密眷侶,眼角潤濕,嘴角含笑,那一幕想來是美麗的,就比如希特勒發動非人道戰爭,但是迷戀音樂,自我陶醉一樣,但是不能因為這偶爾的人性閃爍,就此蓋棺定論。
雖然這個比喻是有失恰當的,但是在我心底,魯迅和張愛玲,就是骨子和靈魂,都散發著清冷氣質的人,也許是時代鑄造,也許是家境造就,也許是天性使然。
你知道,有些人是比尋常人更難感受到幸福的溫存的,即便普通人為之心花怒放的事件或者感覺,到了他們那里,總會褪去幾層皮,扭了幾個彎,直到剝蝕了溫潤的皮肉,只露出里面冷清清,空蕩蕩的骨骼來。
「冷冰冰」固然也有「冷冰冰」的好,叫人永不至于目空一切,得意忘形,但是蒼茫蜿蜒的人生道路上,我們還是傾向于靠近溫暖明媚的情感質素,盡心竭力做一個能夠把時光,鑲嵌成珍寶的平常人。
溫暖是昨天抵達拉薩時候,路邊面餅店老板,真誠友善的笑容,溫暖是不期而遇到的,追跑在一起的天真孩童的清亮眼神,溫暖是在街邊藏地建筑的陽臺上,看到的灼灼其華,嬌艷盛放的花。
看到這樣的陽臺,就會想起美好的故事,比如有一個深閨里的姑娘,等著她心心念念的情郎,不是莎翁劇本里優柔寡斷的富家公子,而是一個精神矍鑠,肩膀寬闊的青年,他有最深情的眼神,會唱最動人的歌。
想到這些的時候,遠處貧瘠赤裸的高原上,已經鋪滿了明媚的日光,去往大昭寺的公交車,也從路的那頭,緩緩地開過來。
在中年男人平靜篤定的藏語念經聲中,在老年婦女悠悠旋轉的經筒上,在身邊老人幽幽撥弄的念珠里,拉薩的陽光,開始一寸寸地繁盛和明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