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們都說做貓挺不錯的,可我不愿做一只貓,現在我如愿以償。再過不久,我的意識會被這風雪打散,或者墮入某個黑暗寂靜的地方。可能永遠沉睡,也可能在絕對的黑暗中永遠清醒。總之,世界上不會再有杜若這個人了,少數人會知道杜若是一種草,明天還會有個叫杜若的難看的死者,可是沒有人知道杜若曾是一只貓。
事情發生得突兀而且粗暴,就像地震一樣,來的時候毫無預警,轟轟烈烈的鬧騰一番后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橫七豎八的土地和驚懼中的死人和活人。半夜被莫名其妙地痛醒,肌肉完全棄大腦的指令于不顧而兀自顫抖,內臟像毛巾一樣被擰成一條麻繩,血液凝固,骨骼悲鳴。我開始努力地回想晚餐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或者我是生病了,怎么去醫院啊?天花板壓了下來,衣柜上下顛倒地翻轉過去,窗簾化成了一灘水,攪成一個黃色的漩渦……我努力撐開眼睛,試圖用冷靜的目光讓一切恢復原樣。可是這很難,眼球開始不受控制地上翻,上眼皮則重重的坍塌而下,黑暗從四面八方狂暴地撲來……
醒來的時候我就是另外一副樣子,一只貓的樣子。疼痛已經消失,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那么龐大,沒有色彩,一如老式的黑白電視機。盡管不敢相信,但是眼前的四肢、趾爪、尾巴都是活的,似乎也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幾點鐘了?手機呢?上班時間過了沒?遲到了怎么辦?算了算了,都這個樣子了還上什么班?不上班的話生活費從哪里來呢,房租很貴的。不不不,先別想,你現在什么都干不了,先睡一覺吧,睡下去,再醒來,一切都是夢,一切在醒來時都會恢復原樣。莊生迷蝴蝶,杜若迷貓。我再一次回到絕對的、混沌的黑暗當中,像回到長眠之地一樣。
饑餓把我從深海里拎了出來,我依然長著四條毛毛的腿和一條尾巴。夢還是夢,盡管不樂意,可這場大夢大概一時半會醒不了。我試著用自己還不太熟悉的四肢爬到床頭,屋里光線黯淡,可我依然看得清楚。鬧鐘顯示下午四點:上天啊,你既然把我弄成這幅樣子,為什么還要讓我保持人的意識?我想做一個冷笑的表情,動了動肌肉,那表情在人類看來大概十分猙獰吧。
房間門是圓把手的,盡管我用不熟悉的四肢跳上去,用前爪緊緊抱緊把手,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門根本打不開。我開始后悔獨居了,這種時候連個幫忙開門的人都沒有。不過話說回來,變成這幅德行還怎么面對室友呢?房子在20樓,窗外是馬路,沒有空調外機,連跟電線都沒有,跳下去運氣好的話沒準能砸死個把人。我從門把手上滑了下來,瞟了一眼床頭的手機,這也許是我最后的機會了。
杜萌萌的聲音有種安定貓心的力量。他雖然叫做萌萌,可是無論長相還是性格一點都不萌。他在那頭不斷地“喂”著,我在這邊只能回以貓叫,然后他掛機了。如是者再四,晚上九點半我終于聽到有人按門鈴,我依然回以貓叫。他知道我的備用鑰匙放在那兒。他在屋子里等到深夜也沒等到那個身為人類的我回家,只好抱著我回他的住處。夜里十點的步行街上依然有瘦小的男孩抱著大束的玫瑰央求路人購買,萌萌遠遠地避了開小男孩。
萌萌的屋子弄得跟爆炸現場一樣。他雖然不萌,但還是為我買了飯盆、水碗、貓砂等一應物品,算是收養了我,使我免于流浪。對此我十分感激。
做一只家貓的好處除了有人照顧之外,莫過于可以窺見一些在人類的角色里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做人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萌萌是抽煙喝酒的,也從不知道他的屋子是這等的臟亂。他在人前總是將自己收拾得清爽干凈,加上厚重的長相,給人一種踏實之感。可是每當他下班或者聚會結束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時候,他會把自己脫得只剩一條內褲,然后抄起啤酒坐到電腦前,打他的游戲。深夜的時候他會寫一些故事,關于渺小、關于平庸、關于夢幻、關于救贖。他很喜歡在文章里引經據典,喜歡用生僻的詞語和典故賣弄他的學問。可是,他的故事從未發表出去。和這樣的萌萌熟了之后,我經常盤臥于他的電腦前,看著他寫。有時候他會停下手來摸一摸我,有時則會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得整個房間跟火災現場一樣。
你為什么不把這些故事發出去呢?“喵——”我說。他把我放到他肚子上,一邊胡亂揉我腦袋一邊抽煙。你既然不發表,為什么要寫這些東西呢?“喵——”他垂下眼睛,隨即又盯著屏幕,思考他那些一直藏在黑暗處的故事。你寫故事也就罷了,為什么故事里要藏那么多掌故和謎語呢?“喵——”他不理我,一口喝干了瓶子里最后一點殘酒,將瓶子扔到一邊。我仍然爬到桌上,看他帶著一臉的醉意打字。
我猜他喜歡上了一個姑娘。今天的故事出乎意料的找不到艱澀難懂的詞句,也沒有渺茫難尋的典故,像在天上飛,又像沉入水底,既像是沖動,又像是陶醉。他的文字從來沒有今晚的來得感人。我蜷在他腿上,腦袋貼著他的肚子。身體是會說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因為太規律而成了背景音,多數時候是空空如也的胃發出的嚎叫,有時是消化的聲音,少數時候還會打嗝。當這些聲音都沒有的時候,可以聽到血液流動和脈搏的聲音。他在寫他那激情洋溢的文章,心臟和脈搏的節奏都比平常要快,血液流動也變快了。血液從四面八方的肢體器官流回心臟,帶著滿眼的笑靨,細微的耳語,指尖電流般的觸感,皮膚的微癢。溫熱的血液將心臟越撐越大,那種微痛的鼓脹感既讓他感到滿足又讓他感到痛苦。他的身體變得不受他的控制,他的血液幾乎要沖破心臟了。
痛感是從肋骨傳來的,幾乎要把我碾碎。我一個激靈,大叫了一聲。可他似乎沒有聽見,用一只手打字,另一只手重重地揉我的肚子。幾乎是出于本能的,猛地朝那只兇烈的手咬去。我并不想傷他,只是想脫身而已。他吃了痛,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詫異地看著站在垃圾里驚魂未定的我,眼里帶著醉酒的紅絲。今天的萌萌和任何時候的都不同,我怕他會把我捉回去揉碎,只好鉆到沙發底下。我是一只有人性且有理性的貓,不跟戀愛中的醉漢一般計較。而另一方面令我心驚的是,我是如何感知到那種膨脹感的呢?
第二天萌萌又神經病一般地注冊了一個社交網絡號,然后將昨晚那個熱情洋溢的故事貼了上去。晚上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寫作,寫他那些時而幸福時而痛苦的東西,不再寫渺小和平庸,不再引經據典。每一篇他都仔細地校對好,然后貼到網上。文章越貼越多,姑娘的形象也越來越清晰,她在他筆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真正意義上的,百分之百的女孩。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帶給他如沐春風的愉悅感。她讓他忘了他的渺小和平庸,忘了他的夢幻和夢的寂滅。愛情把他包裹在一個氣泡里,這個小天地里只有他們倆,他自然是可以偉大不凡頂天立地的。有她在在,一切的夢幻都有了實體,誰還在意那些虛幻的夢呢?
我老是趴在鍵盤上,假裝不懂地閱讀他的文字,假裝伸懶腰無意碰到刷新的快捷鍵。終于哪位百分之百的女孩出現在了評論區。我盡量保持冷眼旁觀,身為人類的時候我也一直如此。他們開始搭上話。我心里是希望他們能聊下去,成為好朋友的,真的,我堅持高平率地幫他刷網頁動態。們一天天深入地聊下去,而天氣也越來越冷,我越來越喜歡趴在他身邊睡覺。直到約出來見面。
情人節不光是戀人們的節日,這天單身狗也會趁機出來狂歡以悼念他們身為單身狗這一悲慘的事實,而像萌萌這樣不甘寂寞的單身狗,在這一天約見姑娘自然也是別有用心的了。他提前一周為自己準備好面基的行頭;提前四天將面基行程寫到本子上,還是他輕易寫不出來的勁逸的行楷;提前三天準備好一朵完美的白玫瑰骨朵,以便面基這天花朵正優雅含蓄的半開。處心積慮。
面基的時間定在晚上七點半。按照行程他六點下班,然后回家拿好禮物和花直奔面基的餐廳。二月十三號晚上他摸著我腦袋念叨了好久,怕趕不上。但花朵嬌弱,早上決不能帶著它去擠公交,少不得還是得下班后回來一趟。但是計劃這種東西在情人節這天是失效的,今天早上的天是陰沉沉的,下午開始下雪,不算大,但一下午足夠把地面全刷白了。到了下班時間,下班的人和約會的人一起出來,把整個城市擠得水泄不通。萌萌的玫瑰花還在花瓶里優雅的開著,仿佛室內時光靜好,外面的人著急上火關我屁事。可我終究是呆不住的,心臟在膨脹,血液在回流,四肢早已不是我的。
路面上的雪被行人踩成臟抹布,抬眼望去全是幢幢的人腿。即使貓很靈巧,帶著一只玫瑰在這片黑壓壓的森林里奔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腳上想必已經滿是臟水和污泥,黑森林的樹木上不知掉下了什么砸中了我的頭,哎呀已經顧不得了。一定要趕在他們進餐廳之前,一定要給他一個完美的約會。我朝著一個人少的方向奔去,車燈扎得眼睛生疼,什么都看不見,接著肋骨上又傳來機會毀天滅地般的疼痛,但是,已經顧不得了不是嗎?我花著眼睛,搖搖晃晃地爬上那家頗具情調的花園餐廳的院墻,他們剛好還在院外的涼棚里等位,而我在他們正上方。一松口,花落下去,我的任務完成了。
屋頂的雪又白又軟,像那個爆炸現場的被子。雪還在下,落地的時候發出細碎的折裂聲,然后軟化成鹽一樣的小顆粒;梅花骨朵又奮力的脹大一些,寒氣進到花瓣的縫隙里;小孩子牽著爸爸的手低頭走路,每一步都踏得結結實實,這樣就可以聽見雪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大金毛小心地叼著小金毛的繩子以防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X玩的太瘋;情侶們依然在大街小巷浩浩蕩蕩地游行慶祝;玫瑰和巧克力的香氣彌散在雪夜里;江水依然浩蕩,明月依然在不知名的地方高懸,而我累了,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