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春,為了響應大煉鋼鐵號召,我們禹縣一中師生到扒村山上燒耐火磚。我已有半年多沒有回家了。
這年深秋的一天,我向學校請過假回家看看。那里到縣城不通汽車,只好步行。到了南關車站已是下午五點多。六點半有開往許昌的過路車,我只好坐這趟車。
這天上午,天有點陰沉。下午陰得更重,并刮起了西北風,越刮越大有點冷。天黑,車上沒人報站。車過褚河橋我知道,再往前七八里我就該下車了。車外真的看不清,黑暗中只能看到村莊的輪廓。突然,我似乎看見河邊東林寨的影子。走過了!我趕快要求司機停車。下車后辨認出了我的村莊。我朝著那個方向,在莊稼地里穿行。腳下走著高低不平,眼前一個東西擋住了去路。定睛細看,用手一模是一通石碑。這才想起是村東北地的老墳,怎么在這里轉悠!不覺嚇得汗毛倒豎,起一身雞皮疙瘩。極力往外跑,就是腿發軟,像是灌了鉛似的。
好不容易走到自家大門前,叫了幾聲沒有人應聲。由于還隔著一道二門,我怕里面聽不見,又連拍帶喊一陣。聽到二門響了一聲,有光閃耀。大門開了,眼前站的不是家人,竟然是一個姑娘,沒有看清她的臉。她說:“叔叔,你回來了,進來吧”。
還沒走進里院,就聽到東西屋老人們的咳嗽聲、唉聲嘆氣聲和哼哼聲。更奇怪的是,我家與前院兩爺爺家之間的院墻也沒了,成了一個大通院。我的頭一下懵起來,想到剛才在老墳地轉悠,懷疑自己是走進鬼宅。
跟著她走進堂屋。借著不太亮的煤油燈光,看見屋里擺設都是我家原來的樣子:八仙桌、靠背椅和條幾。墻上掛的是我畫的四扇花卉屏。
細看眼前這閨女,我認識她,名字叫芝,是本村我叫哥家的女兒。家人去了哪里?這是怎么回事?!短短幾個月時間,變化大到令人吃驚的地步,連做夢都不夢不到。
芝說:“叔,這里成了鄉敬老院,我是這里管理員。你家搬到了村最東頭那三間房子里。”
天下起了小雨。我從村最西頭走到最東頭。中間翻過一道河澇溝,此溝界定了村東頭、西頭。足有一里路遠。
在村最東頭,找到沒有院墻的三間房子。離門口幾步遠有一大堆牛糞,我差點踩到上面,散發著嗆人的臭味。房子東面緊挨著一片墳地。
開門的是娘。隨著門被打開,一股臭味撲面而來。娘點著燈,這時爺爺也醒了,我站在他床前,問候了幾句話。看了看四個小孩(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和我兒子)都睡得沉沉的。
娘一邊給我做飯,一邊說話:
你伯去方山大煉鋼鐵已有三個月了。梅幾天前也去了,她是搬來后才走的,生產隊催她趕快去。
那天生產隊長,突然帶著一群基干民兵進院。他對梅和我說,大伙是來幫恁搬家的。除了一些口糧,衣被,鍋碗瓢盆,農具以外,其余東西一律不準動,動了就犯法!
嚇得恁爺爺連話都說不成,手哆嗦著,也不知道該拿些啥。他迷迷糊糊地從墻窟窿里掏出兩個耙齒,裝進自己衣服口袋。
堂屋里桌椅等家什不準動。糧食還剩下不少,他們不讓拿了。
這屋原是隊里飼養室。搬來時隊里還在往外抬糞,俺在外面一直等到天黑,孩子們困得都睡著啦。
這屋潮濕得很,墻上到處是牛屎。你看三間房子敞著,要是都在家,四代人咋住法。連個廚房也沒有。
哎!現在咋過成了這樣?算個啥世道?!國民黨時候也沒有這樣厲害。娘説著,不由得潸然淚下。
爺爺躺在床上,也沒有睡著。不時咳嗽幾聲,唉聲嘆氣。
我吃了點東西,躺在一張小床上,好長時間無眠。想著下車后到現在,仿佛是一段奇遇。在老墳里轉悠,看到老家的情景,再看眼前這個牛圈,回想剛才娘的傷心、無奈的敘說,腦子里翻江倒海。基層干部這樣胡作非為,上級領導了解嗎?為今后堪憂。
在那個迷茫年代,基層干部這樣胡作非為,明明是抄了群眾的家,反倒說老百姓犯法。哪有道理可講!
后來聽說,我家從老宅子搬出后,隊長派人把各屋子地刨了一遍。他認為我伯在外十年,一定帶回金銀財寶埋在地下。結果連個鐵釘子也沒找到。這簡直是無中生有。
聽梅說,一九六零年是最困難的一年。食堂仨月不見米面,叫社員吃醬渣餅。這種東西就是山上青杠樹結的橡子,榨油后剩下的渣子。一煮一鍋黃水,餅渣子沉到鍋底。根本就不能吃,吃了就拉不出屎。
群眾為了活命,吃到榆樹皮和葉算是好的啦。有的吃楊樹葉,桐樹葉。還有人吃大麻子葉,甚至大雁屎。個個面黃肌瘦,有不少人得浮腫病。村里餓死六十多人。
再看看以隊長為頭的村干部,多吃多占,個個面無饑餓之色。他們掌握著勺把子,只要看誰不順眼,就不給誰打飯。
六零年梅坐月子,生下老二兒子。上級規定產婦一天發一斤白面。不讓養雞,也買不來雞蛋。物資極度匱乏,更吃不上其他營養品。本來,一斤面就不夠月子婆娘吃。家里小孩多,再給他們吃點,梅根本吃不飽,餓肚子有啥法子。她說坐過幾個月子,這是最最受罪的一個。
她說,更倒霉的事情還在后面。滿月時正趕上割麥,生產隊要求滿月即刻上工。否則,食堂不給打飯。這招厲害,是卡脖子的辦法。經過月子手上老繭退了,鐮把將右手無名指磨個血泡,感染化膿。三四個月長不住傷口,成了頑疾。有時鉆心地疼痛。又包扎不當形成粘連,落下殘疾。就這樣,她慢慢適應。啥活也沒耽誤干。
我星期六下午從學校回家,吃過不少次食堂飯。最好的要算是紅薯和包米糝,一勺子挖下去全是紅薯。菜就是白蘿卜片煮白菜幫子。或許上級認為這還不算苦,還叫食堂做憶苦思甜飯。我也趕上吃過,簡直無法下咽。就是開水煮梅禾拌谷糠。梅禾是蕎麥葉和花混合物。以前,用這種東西喂豬,還要加不少粗糧料。否則,連豬都不吃。
一九五八年糧食豐產,但是沒有豐收。由于主要勞力去大煉鋼鐵,糧食、紅薯爛在地里收不回來。生活困難時,梅和幾個婦女背著鋤頭,在出過紅薯的地里,翻了一遍又一遍。她們甚至跑七八里遠,一天刨不了半籃紅薯。
干部浮夸風害苦了農民。上級到生產隊調查糧食庫存情況,干部弄虛作假。調查日程由大隊安排。為了向調查組證明,各隊糧食庫存充足,其他隊糧食事先向被調查隊集中。來忽悠調查組。
六零年家里生活極端困難,實在揭不開鍋。梅同村里幾個婦女一起,? 把家里僅有的緊缺物品,如架子車帶,攞底,膠鞋,肥皂等,拿到方城縣、駐馬店一帶換糧食。到三百里路以外,人生地不熟,換回點糧食很不容易。待幾天干糧吃完了,又沒有糧票。怎么辦?按照梅她們的說法就是巧要飯。吃飯時候,趁人家在家,上門換糧食。問人家有沒有剩飯,給盛點。好心人看見她們實在可憐,會盛給一碗半碗殘羹剩飯充饑。
梅和一個嫂子,一塊去一家換糧。那家老太太給她倆每人端來一碗雜糧面條。這算她倆好久沒吃過的好飯,二人千恩萬謝。走出那家大門,嫂子哭著對梅說,咱們啥時候能吃上這飯就好啦。
換到了糧食,最擔心的是如何安全帶回家。外地人來的多了,當地為防止糧食外流,看到往外地背糧食的就被沒收。回來那天,梅背著沉重的糧食過馬路,心里極度緊張,以至于連開過來的汽車都沒注意。她與汽車之間只差一小步距離,幸虧司機剎車快才沒撞上,差點要了命。
有一次,生產隊叫梅去五六里遠地方,用架子車把幾節木頭拉回隊里。重量可能有五六百斤。回來時,一上公路就一溜漫下,并且越來越往下沖。梅一時沒架住車把,幾百斤重車子產生的慣性,把她沖倒。幸好,她是實實在在地趴在路上,車子擦身而過,才毫發無損。在公路旁邊收莊稼的人都嚇壞了。都說她命大。
再說說本生產隊的隊長。后反“五風”把他反了下來。不當隊長,他和群眾一樣受罪。后來帶著妻兒外出逃荒。生活好轉后又回到村里。
不久,不幸一條腿患脈管炎,從大腿根鋸了。緊接著另一條腿也鋸了,成為一轱轆子。他自言自語道,我就是壞良心遭的報應?
幾年來,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個地痞流氓。常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點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