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多么復雜的動物啊!
我為他們心的圖景而著迷。
Part1
人的心臟處有一個小小的世界。
人類看不到那個世界,他們總覺得那個胸腔里一直跳動的器官只是為了泵血——多么沒有美感的想法!這群可愛又可憐的孩子們!當初上帝一時興起把靈魂送給他們的時候真該附贈他們一點觸摸美的能力。
但是我能看到。那是他們的心,他們的靈魂,他們之所以為人的核心。
人在我的眼中像個移動的玻璃車,他們的心就安然地坐在車里,開著這輛車去做各種各樣瑣碎、瘋狂、安靜或驚世駭俗的事情。
哦!別誤會我,我當然不是只能以這樣的角度去看人——只是在我愿意的時候。不過說實話,當你和那些死氣沉沉的、一成不變的規律和公式呆了好久好久之后,還是去看看那些生靈奇妙的心來得有趣。
我看過很多很多人的心。
大部分人的心是個房子——有的人是相當老套的公寓房,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動作游戲碟盤,代表他們自己意志的小人開心地坐在電腦前;還有的是自帶花園天臺游泳池的大房子,小人在里面懶洋洋地趴著曬太陽。
這些都是常見的心。
我記得曾經看見過一位小姑娘的內心,她的心是一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城堡;最令人驚奇的并不是城堡的形態,而是城堡以大門為主軸,一側是晶瑩剔透的水晶,而另一側則像是在玻璃房內灌入了渾濁的黑水。我偷偷地靠近了看,發現在黑水城堡里面,全身赤裸的女孩哭泣著蜷縮在粗糲的地面上,一邊哭一邊不間斷地拔著自己的頭發,身上全是被自己抓撓的累累傷痕。水晶城堡的一側,城堡高聳入云的高塔里,同樣面貌的女孩則穿著華貴的衣服,驕傲又悲傷地站在云端俯瞰城堡另一側的自己。
我不忍再看,便悄悄離開了。
還有的心是姜餅房——姜餅房!多么有趣又溫馨的小屋子!我有一次偷偷趁著心的主人睡覺的時候溜進去看過,發現那房子精致又小巧,水龍頭是硬質曲奇,打開時會有巧克力醬汩汩流出來。
主人睡覺的時候心里的小人就會紛紛起來,打掃主人心里的雜質——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思路,都打包起來,扔到外面去——在我進去的時候,他們為首的小人還為我做了一餐。唔,全是棉花糖的叉子有點甜,不過我還是很感謝。
順便說一句,后來我很好奇什么樣的人可以擁有這樣的心,便去看了看真實世界里的人,然后發現他是一位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漢,右臂帶著鎖鏈的紋身,頭發染黃,看起來就像個居心不良的混混。
我嘖嘖稱奇。
還有一些人的心,他們的心并不是個房子——有一位大學生的心是一個小游泳池,游泳池的周圍圍了一圈書柜。那里的小人每個人手里都端著一個碗,從書柜里拿一本書,然后把書打開——像打開一個牛奶盒一樣——然后傾一傾。從書里就會流出一股顏色漂亮的水,待碗裝滿后,小人再不辭辛苦地把碗里的水倒在游泳池里。游泳池周圍有許多小人,都在來來回回地做這件事情。可惜似乎是沒有處理,那些顏色各異的水混合在一起,整個游泳池的水都有些發黑了。
還有人的心是一片小小的草原,那里的小人騎著風箏在空中跳舞;有人的心則是一個巨大的表盤,小人掛在格格轉動的秒針上玩耍。
我曾在中世紀的佛羅倫薩看過一家人的內心——他們一家人的內心竟然幾乎一模一樣!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小山,那里面的小人推著一本巨大的黑皮燙金圣經往山頂走,待到了山頂后,圣經又咕嚕嚕滾下去,書頁散落。小人們便把圣經收拾規整,再不厭其煩地把圣經推上山。
我那時候真的很好奇,所以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呆到他們家的老人去世、父母去世、孩子老去——然后平靜的世紀忽然動蕩,文藝復興浩然而起,曾經的孩子、現在的老人見證著歷史的轉變。就在某個平常的一天,那個人心里的小人把圣經推上山,圣經滾落時,散落了一路書頁。然后,那些書頁忽然都飛舞了起來,變成美麗斑駁的蝴蝶。圣經打開,書頁被掏空,里面放著一摞錢和一個鑲著紗的帽子。
在那之后沒幾天,老人便去世了。
我很不舍,但是還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心,把它送到了地獄。
Part2
嘿!別誤會我,我當然不會把這樣奇妙的心靈送到烈火里灼灼燃燒八百年——地獄哪里有這么高級的裝備!
地獄其實是一張大大的濾網。
光禿禿的、毫無看頭的、一望無際的一張大濾網。
講道理,為什么人類要管這個東西叫地獄,我覺得有一半原因是因為這里實在是太無聊。
我的任務就是把死亡后的人們的那些心收回去,而后把它們輕輕放在濾網上——那些心一碰到濾網就碎成齏粉,而后紛紛漏過這張網,到網的另一側去了。
別問我網的另一側是什么樣。地獄是張沒有界的網,我從來沒有找到過這張紗網的邊界,自然也從沒有去到過另一邊。
但是,心沒了,小人們卻不會消失——很多小人會紛紛逃逸,并且在逝者的親人們的心里住上一會兒,不過很多小人都撐不過五年,便紛紛消逝了。但也有一些小人,在其主人逝去后,會在別人的心里住上一輩子。
唔?你問我的心里?
沒有啦,當然沒有,我心里怎么會住人?
我心里什么也沒有。
我就是『死亡』本身啊,我的朋友。
Part3
今天我又去了一趟醫院——好吧,我承認,只是因為無聊。畢竟只有在醫院我才會覺得我的身上有一點點重量,而不是個總盤旋在人們頭頂的幽靈。
我在醫院見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他看起來是個二十上下的大學生,我在逛醫院的時候正從門看見他坐在一架病床邊,拿了一個床頭柜的蘋果。
我有點好奇;我記得這好像是專門為那些徹底喪失自主能力的病人準備的——簡而言之,植物人。
這些病人的病房總是空落落的,很少有人。這個男人膽子倒是不小。
我便悄悄地走了進去,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我都不知道該為什么而驚訝了;是對方看見了我,還是我看見的對方:他的胸膛里竟然什么也沒有!
他是與我相同的同類嗎?
“不是,”那男人卻好像聽到了我的話似的,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拋了拋那蘋果,“你與我不同,『死亡』小姐。”
“那你是誰?”
“這與你無關吧。”他撩起眼皮賞我一眼,而后把蘋果放回床頭柜,“這個人要死了,你還是先干好工作吧。”
“我的工作不用你來管,”我有點生氣,好不容易碰到的非人類居然這么愛答不理,“上帝沒有教過你什么叫禮貌嗎?”
“上帝?”男人似乎有點想笑,挑眉看向我,“那老家伙一時興起造出了人類后就撒手不管了,難道你在創世紀之后見過他?”
老天在上,我翻了個白眼,“您知道何為修辭嗎,這點人類做得都比您好。”
“嗯哼,”他轉頭看向床上的病人,“這個人似乎死了有一會兒了哦,你不拿嗎?”
我渾身一涼,趕忙轉頭看過去;果然,小人所居住的心已經有些損壞了。如果不及時把心放回地獄的紗網里,這些心就會在虛空中迅速變淡、消失,我撲過去,“啊啊啊!都是跟你吵架鬧的!你閉嘴!”
“誰跟你吵架了……”男人抓了抓腦袋,嘆了口氣,“算了,幫你一把。到時候上帝那老家伙找上來的話,你記得幫我說句好話。”
而后我看見他把手輕輕搭在病人的肩上。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那病人的臉頰似乎變得紅潤了一些,心的衰敗立即停止了。
我趕快一把把心收到自己的背包里。收完后,我呼了口氣,看著這病人床頭的警告鬧鈴驟然響起,醫生護士匆匆掠過我,把病人推出去。
我們默默地看著眼前一片忙亂與悲哀。
過了半晌,我說,“……總之,感謝幫忙。”我頓了一下,最后還是略帶諷刺地加上一句,“『生存』先生。”
他笑了聲。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回,一下子臉就有點燒,梗著脖子問他,“所以說,上次見到你都是上次的千年大會的事了吧?你跑哪去了?”
“跑哪去……”男人打了個哈欠,轉身向門外走去,“和你一樣,跑到自己有存在感的地方去啊。”
“那不是跑哪都可以嗎?”有活人的地方就可以啊。
『生存』古怪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說不清那是驚訝還是嘲笑,“當然不是哪里都可以啊,『死亡』小姐。”
“畢竟世界上大多數人只是在呼吸,而不是在活著。”
我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怪他,“怪不得你看起來很累。”
男人一愣,而后眼神似乎有些柔軟,“是這樣的,辨別一個真正在活著的人比辨別一個死人要困難得多。”他笑了笑,輪廓柔軟下來,“也因此,每找到這樣一個人,我都會在她身邊待很久。”
Part4
之后我就老能在我工作的時候見到他。
在車禍現場旁邊懶洋洋地插兜站著、在病床邊一臉懶散地靠著墻、在寂寂的小屋里坐在土墩上,在狼藉的謀殺現場旁邊抱臂站著。
“你怎么老在?”見的次數多了,我就不耐煩——畢竟不是誰都喜歡被監督工作。
“我本來就應該在。”男人盯著墻角處的血點,漫不經心地回我,“你不知道嗎。”
“什么?——不,等等,我記得了……你是說上帝最一開始說的那件事嗎?人降生時『死亡』必須要在場,以此使人類銘記他們的生命終將逝去;人死亡時『生存』必須要在場,以此讓人們感懷其一生未曾虛度?”
“就是個儀式而——”
“上帝啊!我居然翹了兩千年的班!亞當降生的時候我看你不在,我還以為是我記錯了!啊啊啊虧我還兢兢業業這么多年!”
“喂,別激——”
“遲早有一天我要殺了你!該死的,坑隊友不帶這么坑的!”
“你殺不死我的。”『生存』說,嘆了口氣,捋了捋自己的頭發,“那只是個儀式而已,『死亡』,你知道的。我們的意義是由人類賦予的,而不是相反。”
我沉默了。
“那你現在怎么過來了?”
他笑笑,“突然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眨了眨眼,轉頭專注地研究墻上的血跡,“話說起來,人類真是上帝的寵兒。”
“畢竟有他自己的靈魂。”『生存』笑了笑,轉身走出房間,“先走了,我還有活兒要干。”
“你要回天堂?”我跟上去。“天堂長什么樣?”
“相當無聊,”男人咂了咂嘴,“一張濾網。啥人都沒有。每天收集從濾網冒出來的靈魂碎屑,真的超無聊。”
“……”
“……咋了。”
“我想,上帝真的是相當隨性。”
Part5
我們相安無事了很久。
真的是很久很久,久到時間都不再成為度量的痕跡,人類已經能夠通過特殊的機械看到對方的心,我們還是這樣到處收集著死亡、散發著生存,看著人類的世代生生滅滅,看宇宙輪回運轉,萬物歸而復為一。久到上帝有一次回來看了看我們,看了看他的寵兒,久到『智慧』終于嘆息著退休,久到人類終于不再需要『死亡』,也終于不再理會『生存』。
沒有死亡,何來生存?
我們兩人把宇宙折成沙發形狀,坐在宇宙上相對無言。男人的身體里還是空蕩蕩的,我低頭看看,我的也是。
“現在干嘛?”我百無聊賴地掰著手指,“人類也不需要我們了。”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這樣,就算退休了吧?”
“對。”
“退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對。”
“很好,”男人按住我的手,傾過身,“別動。”
我竟真的動彈不得,眼睜睜地讓他吻了我。吻完后我們倆身下一空,我一愣,聽見他笑著說,“看起來真是了不得的收獲。”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發現我們兩人的胸膛內終于有了東西——那個被我們折成沙發形狀的宇宙,慘兮兮地呆在我們的胸膛中間。
當生與死合一時,宇宙成為了他們的心。
『生存』沒有驚訝太久,拉起我的手,“現在,我好奇這件事很久了——”
他對我笑了笑。我想罵他笨蛋,結果發現自己也在笑。
“親愛的,我們去地獄逛一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