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心理醫生曾經告訴過我,當一個人回憶過于沉痛的往事時,腦海里閃現出來的會是雜亂的片段,就像隔著玻璃窗看雨般模糊不清。接著我又問她:“如果是很開心的事情呢?”她很肯定地回答:“你會記得發生時的一點一滴,甚至連風的氣息、陽光的暖意以及空氣的味道都一清二楚。”
說的沒有錯。關于那個早晨,我記得一清二楚。
“歡迎收看今日的早八點新聞聯播,我是主持人……”
“今日上午,公安部破獲一起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
“南蘇丹全國對話,總統宣布單方停火……”
“據氣象專家預測,今日上午將會有臺風侵襲東南沿海地區,風勢猛烈,請公民做好防范措施……”
電視機里傳來新聞播報員死氣沉沉的話語,如同那天的早飯般毫無滋味。我麻木地扒拉了幾口,很快把碗放下了。百無聊賴之下,我又決定用望遠鏡窺伺外面了——天氣還真不錯呢。陽光不算猛烈,卻把一切都照亮得剛剛好,整座城市如圖抹了蜜一般閃爍著細微而濕潤的光。大概是受好天氣的影響,街道上的交通也很通暢,一切仿佛井井有條。
我的注意在下一秒被一抹鮮艷的橘黃色吸引了,在東南角的百貨大廈的樓頂——那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物。迅速地調整了望遠鏡的角度,我看到這是一個穿著耀眼的跳傘服的人。他正在準備跳傘。
一陣風透過窗縫吹進來,我的眼睛因此進了一些沙塵。當我胡亂地用手擦了幾下眼睛之后,正巧看見他從那里跳下的瞬間。跳傘在空氣中顯得鼓鼓囊囊的,弧度很好看。我突然記起《小王子》里那一段話:“星星發亮是為了讓每一個人有一天能找到屬于自己的星星。”于是我猜測,這個人之所以穿了耀眼的橘黃色,或許是為了讓某個人看到這美得驚心動魄的一刻吧。幸運的是,這個人是我。
可是現實總是殘酷得沒有一絲道理,大概是上帝很喜歡親手把美撕碎了給世人看吧。這該死的宿命。
氣象專家的預測沒有錯,城市里驟然起了一陣強風,它像一頭脾氣古怪的野獸一般在半空中盤旋、奔騰,發出急厲的呼嘯聲。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抹橘黃色在風中搖來又晃去、搖來又晃去,這回確實沒有一絲一毫的美感了。我是真的急壞了,可我不會說話呀——我只能焦急地嗚咽起來,用手一拳一拳地砸著桌子。
“砰”的一聲,我的房門在背后被撞開,是媽媽。盡管她只探進半張臉,我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她無法掩藏的擔憂。
——“沒事吧,慕雨?”
——“……”我慌忙轉過身,呆呆地搖了搖頭。
——“真沒事?”
——“……”
等到她走之后,我才壓下胸腔里莫名生出的焦急感,繼續觀察那抹橘黃色。只見他離百貨大廈的方向越來越遠,竟然一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飄到了那座孤島。哦,我的胃又開始難受了,一種陌生的感受在胃里翻涌而出,隨后蔓延到四肢百骸——這次,連我都不明白這是種什么樣的感受了。我再也不愿用望遠鏡去窺伺外面的一切了……
平生第一次,我為了一件事而輾轉反側,汗水濕透了單薄的睡衣,最終失眠了一整夜。我的腦海里滿滿的全是白天的那抹橘黃色——我不知道他接下來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因為沒有人會清楚孤島的出口,除了我。
翌日清晨,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當媽媽坐在餐桌上吃著紅豆年糕的時候,她見到了三年沒有出門的我,驚叫道:“慕雨啊……你、你是要出門走走嗎?”直到后來我回憶起那聲音里的顫抖,才感悟到這是來自一個最普通、最平凡的母親的喜悅。
我點了點頭,向她揮了揮手里的手機,意思是短信聯系。隨后在止不住的歡喜的叮囑聲里走出了家門。
“注意安全啊!一定要注意安全!隨時保持短信聯系!……”
讀到這里,連你也會替我擔憂吧,畢竟是一個三年未出過家門的自閉癥患者啊。的確,我是自閉癥患者沒有錯,但我的智力很正常。有關于從家里到孤島的路線,我的腦海里一清二楚。
可是身旁的路人再一次帶給我強烈的不安全感——在他們的一閃而過的眼睛里,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模樣:身材極其瘦削,頭顱微微低下,黑色的亂發纏繞在背后,膚色在烈日下近似重癥患者,還有一件老舊的T恤不合時宜地掛在身上。想到這里,我只好用胳膊環繞住自己的身軀,試圖尋找到一絲安全感,同時急迫地向著孤島前進。
大概是太久太久沒有這么快地走路了,我竟然一個趔趄摔倒在了地上。由于害怕他人的注視,我很快爬了起來。等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摔了一身的黑泥,這逼得我走得越發快了。打從心底里,我不愿被他人的目光所灼傷。
隨著離孤島越來越近,一種奇異的期待如同一顆種子般在心底迅速地萌芽、生長,隨后破土而出,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有關于那個人的無數猜測,此時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吞噬了原本平靜的心——在奔跑中,我看不清路邊的風景與人物,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好久好久,沒有聽得那么清晰了。
前方的小道蜿蜒崎嶇,盡頭是那孤島的入口。我仿佛踏上了探索一顆未知的星球的路途,對下一秒充滿了忐忑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