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方便做愛
夏夜,她穿白色吊帶裙站在陽臺上,用左手撐著頭,右手扶著生了鐵銹的欄桿往下望。吊帶耷拉在肩上,領口齊胸,裙擺及膝,松松垮垮。曾有人問她為何在夏天總穿吊帶裙,她笑著回答,方便做愛,語氣云淡風輕。
樓下有家麻將館,掛一盞白織燈在門口,吸引著飛蛾不斷撲火。屋里吊著兩三架吊頂電風扇,擺幾張麻將桌,一群打著赤膊的男人和磕著瓜子的女人擠著消耗過剩的熱量,搓著麻將度過一個個難捱的夏夜。麻將館的老板是一個有著啤酒肚的禿頂男人,總是滿臉油光,小眼睛塌鼻子,咧開嘴就是一口黃牙,一整個夏天穿著同一條地攤上淘來的沙灘褲。
她點燃一支廉價的煙,吐出圈圈煙霧,看著它們消散在悶熱的空氣。本該是她最忙碌的時間段,卻沒什么生意可做,翻翻日歷,6月20日端午,忌房事。把未滅的煙頭往樓下一扔,看著點點火光一閃然后墜落,揉一揉發麻的手腕,“三、二、一”她倒數三秒,果然聽到了從樓下傳來的罵聲“我擦,他媽的你能不能積點德啊,當婊子的!”她把頭探出去,看著麻將館老板使勁拉著粗短的脖子張大嘴的樣子,笑得扶著腰停不下來。
two.生命的顏色是白色
和她睡了一夜的男人在廁所草草洗漱后,匆匆離開。她背對著男人晾曬著洗好的吊帶裙,頭也不回。
她又想起母親。被醉酒的父親打得鼻青臉腫的母親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陽臺上疊各種顏色的衣物,母親喜歡色彩艷麗的布料,但她覺得那些衣服像是卡拉OK廳里的彩色旋轉燈,讓人忍不住想要閉眼。母親曾一邊疊衣服一邊喃喃自語,生命的顏色就該是彩色的啊,像這些衣服。六歲的她站在一邊,腦海里是隔壁那個琳琳新買的白色公主裙,脫口而出一句,生命該是白色的。公主穿的裙子那樣純潔的顏色。
家庭里若有嗜賭的人,家庭往往會成為最后的賭注,而結局往往是輸。父親在下崗后以賭為生,賭到深夜,贏了就用贏的錢換一夜春宵,輸了就買幾瓶二鍋頭灌下肚罵罵咧咧往家走。母親在她十歲那年偷跑以后沒再回來,留下她做父親的宣泄品。凌晨幾點敲開家門,滿身酒氣,油膩的頭發緊緊貼在腦門上,用泛紅的眼盯著她,一把扯住她的頭發,讓她的頭重重往墻上磕。然后直接把她推翻在地,狠狠地坐上去,一拳頭一拳頭狠狠砸在她身上。十五歲,她趁著父親又一次酩酊大醉,拿著家里僅剩的積蓄與那間破爛的房子說了再見。
她沒想過去找母親,因為恨母親的懦弱和自私。然后,她成為了父親在贏錢后最愛找的那類人。別人眼里最臟的那類人。一晃十年。
“生命的顏色應該是白色。公主穿的裙子那樣純潔的顏色。”她還能記得這句話。
three.她們都像是笑話
又是一夜精疲力盡之后,凌晨三點。她身旁的男人沉沉睡去,把被子全裹在他裸露而臃腫的身體上,一條腿搭在她小腹上,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像是要把灑在白色床單上的月光震碎。她推開那條沾著汗液的腿,挽起長發,套上白色吊帶裙,將鑰匙掛在胸前,打開門往樓下走。
這是老舊的廉租房片區,住進來的大多都是外地來的打工仔、吃著低保的老年人、以賭為生的無業游民、剛畢業的大學生,還有的,就是和她一樣靠著青春吃飯的女人或者靠別人的青春吃飯的皮條客。所以,這里的深夜,從來不會安寧。每一個時刻,每一個角落,都有著秘密悄然滋生。
樓下的麻將館往前十米就是小巷的巷口,堆放著幾個巨大的藍色鐵皮垃圾桶,藍色油漆快要脫光,剩下丑陋斑駁的鐵銹。隔幾天才有垃圾車來清理的垃圾桶常常滿出來,各種垃圾掉落在周圍,最常見的是用過的避孕套,尷尬地躺在地上,無聲宣告著這個巷子里的糜爛。垃圾桶對面常常站著幾個拉客的小姐,用廉價的化妝品畫一臉濃妝,穿著袒胸露乳的單薄衣衫和齊臀的迷你裙,一邊抽煙一邊等客。但凡有男人路過,她們就一把挽住男人,湊上一張油膩的笑臉,輕輕對著男人耳語幾句。有男人環視四周,邁著急促步伐跟著她們走進小巷,也有男人一把推開她們丟下一句臟話就走。她走過她們,“快看,就是她,是個婊子還要裝成白蓮花。”“哈,真以為穿條白裙子就純潔無瑕。”聽見這些細碎的聲音,她哈哈笑起來。她瞧不起她們,就像瞧不起自己那喜愛彩色的母親,在她眼里,她們都像是笑話。
four.因為可以一直笑著等到天亮
出巷口,向左走200步,過一個十字路口,再向前走358步,抵達一家狹小的書店,燈光很亮。書店門口放著一個大大的燈箱,上面閃著“通宵”兩個字,黃色的燈光有幾分說不出的曖昧。她每次看見這個燈箱都會想起父親常愛去的那家理發店,也放著這樣一個燈箱,寫著“按摩理發”四個字,夜里常常有幾個女人站在燈箱旁,和不同模樣的男人拉拉扯扯。
書店的老板是個總是穿白色體恤的年輕男人,推開玻璃門總能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左邊的木桌旁看厚厚的書,有時也能看見他趴在桌上戴著耳機閉著眼休憩。今天她推開們時,他正坐在地上整理書籍,聽見動靜卻不抬頭,“自便。”她點點頭,熟稔地鉆進書架的迷宮里,在一個書架前停住,最頂上的一排,從左數第十本,抽出。靠著書架坐下,兩腿一盤,藏在白色裙擺里,一翻開書,她就嘻嘻笑起來,笑聲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
“你怎么老在這個時候來看小孩子才愛看的搞笑漫畫啊?”年輕的老板坐到她旁邊,瞥一眼她手里的小冊子。她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拍著腿繼續哈哈笑。他不再問,安靜地看起手里的大部頭來。她依舊笑得大聲,時不時笑得搖頭晃腦直抽抽。
早上七點,夏季的太陽已經開始炙烤大地。她合上反復翻了七次的漫畫站起身把書放回原位。旁邊的男人也跟著要站起來,卻因為發麻的雙腿一個激靈又坐在了地上。她噗哧一聲,扭頭大笑著走出書店,在門口時突然停下,對著他說“因為可以一直笑著等到天亮。”
five.不用找了,以后抵消吧
距巷口大概五十米的地方,開著一家成人用品店,店名叫枕邊玩具,黑底白字地刻在一塊小招牌上。店面不大,掛一個粉色珠簾以作店門,透過那些粉色珠子,里面的東西隱隱約約,珠簾旁邊的玻璃櫥窗上貼著花花綠綠的類似“只需一粒,更持久更享受”的小廣告,配著夸張而露骨的圖片。老板是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常常坐在店里的隔間里看電視,聽見珠簾被撥動打在玻璃上的響聲就知道有生意做了。開店好幾年,托小巷子里那些小姐的福,總還是有錢賺的。
她常年在那里買避孕套。每個月的一號,清晨從書店出來,原路返回路過這家店時就停住,撥開粉色珠簾,看一眼靠右手的玻璃柜,從最下面一排擺得整整齊齊的避孕套中隨手抽出兩盒,再把錢往柜上一放,招呼一聲老板就走。“老板,錢放這了。”正要撥開簾子,卻被一個不熟悉的聲音叫住,“喂,穿白裙子的,我爸讓我給你說一聲你拿的這種避孕套現在漲價了。”她轉過身,眼前是一個頂多二十歲出頭的女孩,錐子臉,短發,濃眉大眼,眉頭緊蹙,穿灰色露臍體恤和黑色牛仔褲,鎖骨和手臂上的紋身在白皙的肌膚上格外顯眼。“不用找了,以后抵消吧。”她把一張一百的遞給女孩,然后轉身走了,留下女孩的喃喃自語“還挺清純怎么干這行。”
six.一家人,好像再累也快樂
她從沒后悔被生活逼到絕境時選擇的這條路。后來,她也會回憶起第一天在那家小發廊接生意的情景,從那天開始就已然接受命運安排下自己的選擇了吧,所以懶得像別的小姑娘那樣故作忸怩一番,沒有任何抗拒地就兩腿一開,邁開了第一步。自始自終,咬牙不語,等待著所有恐懼連并著疼痛隨著血液流出體外。直到那個男人離開,她才抱住被子,沒有了哭泣的力氣,只是嗚咽著,像她曾經養的那只剛出生 的小奶貓。
據說人一升會積累十萬毫升的眼淚,當時她認為那會是她最后一次落淚。21天以上的重復會形成習慣;90天的重復會形成穩定的習慣。在她的眼里,性行為也不過是如此。日子慢慢熬著,忍著,也就習慣。
22歲生日那天,她在第四次打胎之后,死死摁住肚子坐在醫院的休息大廳里,滿頭大汗地撥通發廊老板的電話,“我不干了。”用力吐出這句話就掛掉手機,把老板的號碼拉入黑名單。已有了穩定客源的她不想再過度消耗自己的身體,用積蓄租下了如今住的房子,自己做了自己身體的老板。
每個月,例假期間休息,夜里工作。她的日夜和別人顛倒,白天總是在睡夢中度過,從城市蘇醒時她開始休息,一覺醒來,常常已是傍晚。她喜歡在醒來后下樓買一個雞蛋灌餅充饑,賣雞蛋灌餅的是一對樸實的夫妻,推一個流動販賣車,每天下午就到巷子里來,有時候會帶上他們年幼的兒子。一回生二回熟,他們已經認得她,清楚地記得她的喜好。
有的時候,她就站在攤點旁邊拿著做好的餅一邊吃一邊看他們做餅。夏天的傍晚常常還是高溫不散,男人穿的背心被烤餅的熱氣烤得濕漉漉,女人忙著用右手抓住一塊帕子,左手把裝進口袋的餅往右手一攤,加上佐料蔬菜,熟練一裹,遞給客人。趁著沒人買餅的時候,女人會幫男人擦額頭上的汗,或者叫坐在背后寫作業的兒子幫著算賬。
她很認真地看著他們,一家人,好像再累也快樂。
seven.走,雨里看書去
“老板,一個餅什么也不加。”是書店那個年輕老板。他一邊把錢放進收錢的盒子,一邊對著她咧嘴一笑。她挑起嘴角,固定的弧度。她在搬過來不久后就發現了這家通宵書店,欣喜地將它作為了自己的夜里好去處,然而好幾年過去,她連這個男子的名字也不清楚。和每個人都保持陌生狀態讓她覺得安全,而年輕老板也就隨她在自己的店里自由穿梭,除了那個晚上的一問,就不曾有過交流。
“今天店里拿了很多新的漫畫,給你放在了老地方。”他拿著餅,站到她面前,隔著讓她覺得舒適的距離,比她高很多卻完全沒有壓迫感。她笑笑,轉身上了樓。一層樓有八個階梯,她數著數走上去,在第一個拐角處停住,回頭往樓下一望,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巷口,臉上泛起的是朵朵紅暈。
夏季多雨是她喜愛夏季的原因之一,看著窗外突如其來的大雨,她一把抓起茶幾上的手機,撥通一個號碼,“李總,我發燒了你明兒個再來啊。”然后一頭沖下樓,跑進大雨中。奔跑的時候她跳著用力踩進路上的水坑,看水花帶著泥綻開,沾在她的腿上,放聲大笑。“喂,我今天不看書!”她跑到書店門口,把雙手放在嘴邊做話筒狀,大聲喊。白色吊帶裙被打濕后貼在她的身上,將她的身體輪廓毫無掩飾地展現。店里的他看著雨中的她,拿起一本書,走向她,略略彎下腰把書放到她面前。
“你在夜里淋著雨看搞笑漫畫,會不會笑得更開心?”
“你傻嗎?打濕了怎么看!”她眉頭一皺。
“別皺眉。”他伸手要碰到她的眉頭,卻一下被她打開,聽見她說“走,雨里看書去。”
eight.一覺醒來就變成了過去
醒來時出了一身的汗,她閉著眼繼續躺在床上,回放前一夜的美好畫面。路人們行色匆匆地走過,步伐在大雨里加快,厭煩的臉一張又一張。雨聲中,到處響著焦慮煩躁的聲音“真煩,說下雨就下雨。”“一身都打濕了,唉。”“喂,我就快到家了。”……聲音混雜在一起,被越來越響的雨聲蓋過。他們一起坐在路邊,捧著漫畫書,看著雨滴把書頁打濕,笑得前仰后翻。像是被雨幕隔離開來的兩個人,這座城市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被擋在雨幕之外。他對著她耳語,你活得很真實。
凌晨回到家后,脫下濕漉漉的吊帶裙倒頭就睡。不論多大的雨總是會停的,美好的事情不都這樣嗎,一覺醒來就變成了過去。想著想著,枕頭濕了一大片。
伸一個懶腰坐起身,她把被子疊好,收拾好扔在一旁的白色吊帶裙。看著窗外的余暉慢慢爬上對面的屋檐,嘆一口氣,他的笑容真好看。然后喝一杯熱水,回復李總的短信,“嗯,今晚過來就好。”
李總是她的熟客,五十三歲的矮個子男人,開一家皮包公司,說直白一點,就是掛一個公司的名頭,每天提著皮包到處拉生意。幾十年來,騙得不少黑心錢,也騙得不少女人,但終究沒一個人能與他結婚。他在發廊認識了她,在她租下這邊的房子之后,也常常來找她。她從來不問他任何事,但他愿意給她講很多事,講生意談人生,她就安靜地聽著,聽著聽著就會走神。有時候她覺得李總和她是同一種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和他們也是同一種人,在命運的掌控下,茍且地活著。
做完事后,她看一眼靠著床頭坐著抽煙的李總,輕輕地說,能不能幫我在別的地找間房子,我想換個地方租。李總吸一口煙,半睜著眼回復,這里不挺好嗎。她不吱聲。李總把煙頭往墻上一摁,嘆口氣丟出一個字,行。
nine.因為自有傲骨
她沒多少行李,兩個箱子往出租車的后備箱一扔,拍拍手,坐上車。車慢慢駛出巷口,向右轉,一百米,兩百米,五百米……
她紅著眼,翻開放在身邊的那本皺巴巴的漫畫書,笑起來。
人生不像電視劇,不會有那么多英雄有勇氣因為一陣怦然心動就不顧一切帶著青樓里的紅顏走,也不會有多少青樓女子愿意在聽見“我要帶你離開這種地方”的誓言后就拋下所有跟著眼前人走。她離開不是因為覺得自身低賤,而是因為她自有傲骨。
很多年后的一個下午,一個記者采訪她,對她說,我真羨慕你。你活得很真實。
她笑著看著窗外陰郁的天,想起那場場大雨里,有一張笑臉靠近她的耳朵,也曾這樣說。
“大雨將至。”
“是啊。”
(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