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績下來之后,大學開學之前,我到鄭州找了一份短工,一來為了鍛煉自己,二來是想給家庭減輕一點負擔。工作不是特別辛苦,就是熬夜熬的難受,整夜整夜地熬。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飛月的。
飛月是一個在鄭州市長大的孩子,他的爸媽在市里做生意,家庭條件很好。因為飛月爸媽的忙碌,他們只好用錢來彌補對飛月照顧不周的虧欠,所以飛月的褲兜里常常少不了幾張紅票子。飛月所以出來打工,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用他的話說,這份工作不過是用來體驗多種可能的人生。
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飛月,我辛辛苦苦一天賺的錢,不過是他十分鐘不到的開銷。飛月的吃穿很講究,吃麻辣燙一定要跨兩個街區,連冰淇淋都一定要去特定的那一家冰淇淋店;至于他的穿著,一雙阿迪達斯就可以買兩套我身上所有的服裝。我不喜歡飛月,我有的他都有,他有的我踮起腳尖都夠不著。我對飛月的不喜歡之中,除了各自的生活天差地別,更多的應該是嫉妒吧。
但我還是和飛月熟識起來,我們一起談論音樂,我發現他對音樂的領悟能力遠遠在我之上,更加讓我驚奇的還有他會談吉他。我們也會在一起討論讀過的書籍,他和我一樣不喜歡郭敬明,覺得他除了優美的文筆以及三角戀、四角戀的故事情節之外,再沒有值得我們花時間去讀的內容。我們談起未來,談起旅游,談起我曾經向往的一切。
飛月帶我到很多繁華的地方去,那些地方他很熟悉,對于我,更多的是沒有見過的驚奇;飛月教我網購,說網購一定是將來最流行的購物方式。我和飛月約定十一的時候去云臺山玩,并且約定在我到鄭州上學以后一起開網店。在那短暫的時光里,我們的討論和設想從來沒有停止,那是一段閃著光的回憶,我在那段時光中仿佛看見了自己美好的生活正在走來。
在我高考成績下來后,我曾經很想回去復讀,因為上大專實在讓我心有不甘。是和飛月的約定,以及我們在一起構想的未來,改變了我的想法,或者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一定對我的選擇產生了影響。我終于來到了夢寐以求的大學,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度過了短暫又漫長的半個月。
我放棄了上大學的選擇,也放棄了和飛月的約定。大學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我在這里的生活除了苦悶就是苦悶,沒有我想象中的激情四射,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夢想花開。我的青春在荒蕪的世界,沒有必要綻放一朵鮮艷的花朵,我要離開這里,去追逐我想要的生活。我決定要離開了,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了飛月的電話。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飛月,沒有提起我們的約定,也沒有提起我當時的狀態。我坐在飛月的床頭,坐在他的面前,飛月的笑臉還是像之前一樣的燦爛,他的雙眼還是那樣的炯炯有神。我看見窗外的陽光旖旎,街邊,有歡樂的孩子在嬉戲打鬧,街上車輛有序地在街上穿行,在更遠的地方,高樓的玻璃窗反射出粼粼的光芒。這個世界正在澄澈的陽光下展現出它最美的一面,而我坐在省腫瘤醫院的病房里,病床上是我親密的朋友,曾經是那樣地燦爛過我的生活。
飛月說,鄭良,我得了癌癥,時間不多了。叔叔站在我的身后,用嚴厲的語氣對飛月說,你好好養病,別胡思亂想,你的腫瘤是良性的,別動不動就什么時間不多了。我更加愿意相信叔叔的話,于是也是那樣的一套說辭來勸慰飛月。
我看到飛月床頭的暖瓶里沒有水了,于是就去開水房給他打水。回病房的時候,叔叔站在走廊里,帶著一副無助的神情看著我。我放下暖瓶,跟著叔叔走到走廊的盡頭,推開門,站在醫院的天臺上。叔叔摸出一支煙遞給我,然后又點上了手上的那一支。叔叔說,鄭良,知道你和飛月的關系好,我也就不瞞你了。飛月的病很嚴重,比他說的很嚴重,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五臟六腑,你從他外面看不出來,實際上他體內是一座隨時就可能要他命的火山呀。
叔叔說著說著就哭了,他哭的很厲害,碩大的身軀在陽光下顫抖著,我知道那已經不能用傷心來形容了,那是絕望的淚水。我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是點著了手上的那只煙,然后低著頭對叔叔說,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這是我絞盡腦汁所能說出的一句話。
回到病房,我又坐在飛月的病床邊,良久地沉默著。后來是飛月說,別不說話呀,講講你的大學生活吧。我沒有說我想退學,沒有說學校正在建設當中,也沒有說學校那滿地的黃土。我對飛月描述了我心中的大學的樣子,它有高大的梧桐樹,有澄澈的湖水,有數不盡的美好時光。飛月說,大學生活多好啊!我附和他說,是啊,大學生活確實不錯。
兩天以后,我回到學校,和班主任說我不退學了。班主任笑了笑,那你在這里好好學習吧。我不退學了,我已經答應飛月每個星期過來看他一次,對于病重的飛月,那是我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走的時候,飛月說,要珍惜大學生活,要替他去感受大學生活。我明白飛月的意思,但我裝作沒有聽懂,笑著對飛月說,他也會經歷自己的大學生活。
我不能放任自己的大學生活就這樣下去了,在這邊荒蕪的土地上,我要讓自己的青春開出一朵鮮艷的花朵。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幸運,可以有機會讓青春開出一朵花來,哪怕是多么不起眼的一朵。我想起青梅對我無條件的信任,想起飛月和我對未來的探討,我不能輕易地放棄我的方向。一個人活著,有時候不能只是為了自己。
位于祖國北方的鄭州,秋天來得很快,轉眼,我在大學已經生活一個月了。時值深秋,校園里沒有過去三年我等的桂花香,也沒有高大的法國梧桐金色的葉子,但是我終于喜歡上了這一方天地。
宿舍的室友經過一個月的磨合,變得很親近,我們逐漸了解了彼此,包括彼此的過去還有想要的生活,我們會在酒醉后的深夜提起自己心愛的女孩;我在體育課上選修了華爾茲,學校沒有真正的舞場,我們在臨時性的操場上翩翩起舞,我的舞伴是班上的同學,她纖細的手指常常帶著一絲玉般的清涼;在所有的社團中,我選擇了校報協會,成員們各個個性鮮明、文采飛揚,使我認識到,在寫作的路上,我還有很長很長的道路要走。我變得很忙碌,沒有高中一樣的學習強度,但是開始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處理。每個周末的時候,我會去醫院看飛月,他的病時好時壞,心情卻總是因為我的到來變得格外好。
我很忙碌,但是并沒有人聽見我在一個人的夜晚對自己說的話。那些對自己說的話里有我對飛月的擔心,有我對自己前途的迷茫,有我對青梅的想念,也有不值得一提的落寞和憂郁。我敞開了我的心,很多人只看到它表面的堅強,沒有人注意到它深處的柔弱。或者說,沒有人會去關心我的柔弱,因為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有一處見不得人的柔弱,只能在無人的地方讓它肆意地荼毒著年華。
但是我分明和青梅越來越近了,這種并不表現在現實的距離上,它是一縷游絲,若隱若現地牽動著我們的心,將那兩顆心越拉越近。我和青梅的電話越來越多,通話的時間越來越長,除此之外,我們還互相通信,聊一聊我們生活的瑣碎還有對成長的渴望。有許多次,我幾乎都要向青梅表白了,但是我們還是經常談起“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美好,還是經常在一起向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界。三年前我們不經意提起的話題成了我們進一步走近彼此的一道高墻,對彼此的太過珍惜不斷地提醒著我,不要逾越、不要逾越。
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在我曾夢想的關于大學的一切全部落空以后,大學生活開始了。我希望飛月如我祝愿的那樣好起來,希望青梅如我期待的那樣走近我、再走近我,希望我的大學能夠留下一些我一生難忘的回憶。我不知道在所有的一切落空以后,還會有什么將我的希望填滿,我在深秋的悲涼中,帶上陽光向上的面具,向著更加寂寥的冬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