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還回來嗎?!?br>
“海棠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p>
“那我等你?!?/p>
“十年又何妨?!?/p>
家鄉有一片海棠,許久未泛濫碎紅,每日夕陽落幕,卻等不及海棠的殷紅交染,垂下又垂下。數數如此,且也失了耐心。
我總站在海棠林蔭下,想著逃離這所被困制的地方。顫抖著的夕陽越過樹梢,落到地上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便也總這么站著,半倚著海棠。
村子里,山連著山,云厚重地封存了這個地方。誰也未想著走出去半步。哪怕有過那片向往,卻也不知何時成了人們口中的妄想。
也許,山擋住了風的熱烈,留得溫柔與細膩。
風,拂過臉龐,如輕語而又呢喃。發絲浮動在溫熱的空氣里,幾年前的海棠花香仿佛從泥土里翻了出來,揉裹著歲月與夕陽。慢慢地,慢慢地,飄了許久。是夢,是想。我與海棠,低聲絮語,默默地描繪著未浮現的場景。
我踮起腳,透過葉林間的縫隙眺望著。無奈于瀕危的陽光,狹小的世界逐漸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晚間路旁的野菊逐漸黯淡,遠望,卻也只剩碎白抹抹。
海棠是我的生活,永遠觸不及的生活。
看著墮落的河岸,遠方迷離。平原的角落,浮動著幾縷青草,低伏著。幾只羊輕聲咀嚼,時而低吟幾聲,也喚不醒固執的落陽。
我牽起羊,拾起海棠林蔭下的落葉,悄悄離開。
離開。
“回來啦,快來吃飯?!?/p>
“嗯?!?/p>
我的生活一直都是這樣,除了滋生的呆板,沉默,無奈。一切都顯現出亙古不變的模樣。
生活在機械化地飛奔著,我仿佛被牽著狂奔,穿梭。
最靜的時候,是夜。
天色暗成墨藍,遠處群山如黛,天與一切都相擁著。透過墨色林道,能看到鎮上燈光依次亮起,炊煙熏紅了夜晚。而這里卻燈火闌珊,多的只不過是幾朵星火。
這里的夜,其實也未必靜。
蛙聲不滯,瑣瑣碎碎地若隱若現。未眠,未眠。
父親總說,女孩子,要懂得安。
安心,安于狹小的美好。
海棠林也總算是我一個人的了吧,在夢里,海棠開了花。只開了兩朵,一朵給我,一朵為他。
這片地偏僻,也沒人能找到罷了。每日只是我佇立樹下,看著羊吃著草。
“有沒有想過走出去?”
“山太高?!?/p>
“錯了?!?/p>
“哪里錯了?山那么高。”
“是信念,與那顆想著安的心?!?/p>
祖祖輩輩,都滯留這里。
我依舊透過海棠葉去看這個世界,我能看到這個小鎮的春夏秋冬,下一場雨,刮一陣風,落一次雪,笑語聲彌散在晚風中。
我質疑,這里那么溫柔,為什么那么多人想離開。是為了尋找一些,這里沒有的人,事,景。
后來。
海棠林,有了第二個主人。
第二個駐足至此。
但,海棠花還是未醒。
我未曾多想,海棠樹上也未刻下銘記我的名字,我也不能束縛他,他愿來,便也來吧。
這樣的出場,只是四目相對而又匆匆離開。
我次次盤腿倚著我最親昵的那棵海棠,他也次次來,在距離我兩米的海棠樹下,盤腿坐下。世界瞬間變得扭捏起來,脫離了所謂的安,自己去面對。
我很珍惜他,他是至此除我之外。
第一個到達這里的。
這里是海棠林,也更是迷茫與悵惘最容易出現的地方,別人看不到。
我明白,他為何會來,或許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觸及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才能擁有這一片海棠林。
我知曉與他的故事,我們失散過。每個人都有不懂愛的年紀,或許我們能將這種感情稱為希望。以一種安換取了另一種安的交易,終究會迷失。
我寧愿將此忘記,又覺得可惜。
或許所謂可惜,也只是感情的余溫。
二零二零年的秋末,海棠花開得爛漫,小鎮上的人便也都拖家帶口來,在這里祈禱與懷念。神靈的氣息在慢慢耗盡,秋末奇跡綻放的海棠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深夜里緩緩退場。我瘋狂尋找,一切都只剩下碎片。努力拼湊,也湊不回過去。
閑人細細碎語,冬至隨之來臨。
海棠林不知所措地在風中搖晃,花瓣紛飛,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一般。
二零二一年的開始,便是一場霜凍。我與海棠林似乎徹底失去了信念,敗落在現實下。
我沉浸在失去過多的痛苦里,天際緩緩變亮,再看,又只剩一人。
我望著兩米外的那棵海棠,又習慣了等待。
我原來孜孜不倦地和他分享,我以為就算這樣我竟也挽回不了。
臨近初春的時候,他又重新回來看了眼照顧了很久的那棵海棠。他并不想拼命逃離,也不想駐足久留。
“還回來嗎。”
“海棠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
“那我等你?!?/p>
“十年又何妨。”
他離開后,蟬鳴聲聲,月光翻騰。
海棠林的最后一片花瓣,落了。
殷紅容著過往,輕踩在我的肩上,花瓣低聲絮語道。
“無妨,無妨。”
我終究是想明白了,為何那么多人想走出去。
我熱愛回憶,因為回憶多半存著令人安心的事,但我更希望我們會擁有明天的跳躍。
我希望有個人能如他一般,能得海棠開放,蟬鳴停滯,世界安靜,而只剩海棠開放與飛揚的聲音。
如果可以,是他最好。
我再次,踱步過寒天??蓱z的是,花消逝得無影無蹤。
果然,意料之中,那人沒再回來,冬天也依舊到來。
哪有什么奇跡。
其實去年末,他給我來過一封信,信的末尾,寫道:
“祝你從大山中走出來,等你?!?/p>
沒有署名,沒有地址,荒誕地落到我的手上。熟悉又陌生,可笑的是他連我的名字都不曉得,只是以“海棠林的那位姑娘”開的頭 。我笑其不明事理,不曉得我真正想要的,我哭我重蹈覆轍,顛沛流離在云里。
從此來看,是其看我木訥,欺詐無妨。
羊群也該知道,我是盼了許久的,但我匆匆掃過兩眼,也知道我尋不見我想要的了。當天的夜里,它便被我撕碎了,揉進黑夜的火光里。
一切因此告一段落,那些不可名狀的期盼,悲楚,恐懼,一并消失在寂寂無聲的夜。我無法回信,也知回信無果。
我躺在溫柔的草地上,泥土的氣息極為厚重,卻浮在半空中,縈繞,縈繞。伴著悠悠蕩蕩的火光,晦明,晦明。黑色的湖水,大抵確實是在唱一首悲傷的曲子。我逐漸聽到,有人在喚我的名。
是因為雪水浸透棉衣的寒冷。
幻覺嗎。
熟悉的臉就如此刻印在眼前,以我從未想象過的方式。他攜了一朵玫瑰,熾熱,如此熾熱地燃動寒冬。
我這才有力氣站起身來,當其玩笑。
“朋友,哪里來的玫瑰花?”
“因為我從春天就開始種啊?!?/p>
這有何聯系呢,誰的花期跨越一年呢??蛇@的的確確觸動了我的心。
是預謀的愛。
“你還在為那個逝去的人難過?”
“沒有?!?/p>
“那是什么?!?/p>
“好吧,確實有點?!?/p>
他幫我趕著我的羊,我默默把玩著他送我的那朵玫瑰。冬天的風,撞擊在花上,花瓣的邊緣變了色,有星星點點的黑紅慢慢滲透著。
我看到他的背影,一步步踏在碎瓊亂玉里,熟悉啊,可又故作出一副堅強又溫柔的樣子。我不禁動心。
“就送你到這了,開心點。”
“好?!?/p>
我為他突如其來的關心感到受寵若驚。
第二天,他還是來,又是一朵可愛的玫瑰。
山間,田野,羊群,火爐,一首首他為我唱的歌曲……
其實我知道,他也是脆弱的,有時也是累的,我看得見。但他在努力。
愧疚的,不知所措的。
日日如此,等冬散去,我想等傷口慢慢愈合。
“你是認真的嗎?”
“什么?”我笑了笑。
“對我,或者是……”
“你呢?”我沒有回答,只是反問。
“有點吧……”
“嗯?!?/p>
羊群在那一刻不明原因地四散跑開,我們沒有繼續話題,瘋狂追趕起來。
積雪正在融化著,空氣冷的厲害,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風里溶散著冰的味道。在我將要跑不動時,他依舊執著。
真像風,幼稚純良,又蘊藏強大的力量。風這次拂過玫瑰,玫瑰它濃烈地燃起來,碎碎片片朵朵?;鸸饣谢秀便钡鼗蝿釉诔醮豪?。好像,好像信紙燃起的那個夜晚。
我以為我不再悲傷。
兩次都是。
他最后追回了所有的羊。在極晚的夜里叩開我家的木門。
“出去走走?”
“?。颗丁任蚁??!?/p>
取過圍巾,胡亂圍了幾圈在脖子上,我毫不猶豫地踏進初春的夜里。欣喜在跳動著,我更加確信,這個夢的真實性。
路人匆匆,你我談笑著。
腳印刻在濕漉漉的泥土上,曾死在寒冷里的植物,循著規律重新發芽。何必在意失去的呢,重要的是,東風會不會來,花會不會重開。
我的步伐越來越慢且輕巧。
眼眶里融的還是背影,大概是習慣,而已。
惘然望去,我道今日無星。他卻道,不是無星,只是都是黑矮星。
我像是黑矮星,我曾多次望見你的光芒,可我依舊晦暗。
走著,一切仿佛都已重來。變得只是在我身邊的人罷了。
麻醉自己嗎,用無由的快樂,用親昵的言語。我依然跌跌撞撞,魯莽地奔跑。
是否有某個時刻,他將要接近我。我聞見你的氣息,觸及你的呼吸。
那個夜里,他同我說,
“我哭過,因為你。”
我再一次受到震撼,我感動,可我依舊愧疚。無法置信的是,他依舊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等待我的疑慮與選擇。
他說,他一度以為我將會離開,去到信中的那個地方。他說,他也曾經害怕,委屈,無法表明感情。
于是,我便答應他,不再離開。
在涌來的狂風中,玫瑰全開了,在那血跡斑斑的夜間。夜因此變得漫長,我無法感知到黎明的到來。一切用浪漫定義,給予我寬容與安慰。
他牽著我的手狂奔,圍巾翻飛在破碎的月光里。我真的以為我們將要追到月亮。
我以為我不再悲傷。
八年過盡,又是海棠之季。有人告訴我,有個遠方的客人,在詢問海棠林的主人。
我心中絞痛,那一刻,我希望海棠林不再是我的,我希望我已經離開此處。
可事實并非如此。
“我去看看?!?/p>
抬眸間,他已認出我,我卻極力躲藏。期盼的,大抵已經不期盼了吧。
“姑娘,海棠又開了?!?/p>
“是啊……”
“你最近……”
“好,很好。”我斬釘截鐵,謊話無需草稿。
“瞧你后院,種了許多玫瑰?”
“是啊,我先生……”我勉強笑笑。
他顯然被震驚到了,一時語塞,又轉向無以言說的遺憾,淡淡隱末下去,大概是我一語,打破了其計劃中的對話。
等他逐漸了解我過去的日子,他同我道“不開心的事為什么還要做下去?”
我不知如何回答了,參雜悲悲喜喜的才名生活吧。一剎間,我望著他的眼睛,淚水隨著抽泣暈染開,我哽咽著,不知從何說起。
我愛的從來都是海棠,先生送的卻永遠是玫瑰。我未說不喜愛,只是海棠在我筆下開放,玫瑰在我筆下燃起罷了。
等我與先生送其出村,天色已近傍晚,天邊所裂開的那條白線已漸漸模糊下去。
風,再次涌起,這次我背離院子里那片玫瑰,奔向了我的海棠林。
他未離開。
我遠遠望去時,他盤腿倚在樹旁,正用樹枝輕敲著地面,周圍全是落下的海棠花。
幸好,海棠依然浪漫,一切都還像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