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我正沿著一條鐵路北行。四周是淡色的枯樹林。我隱約聽見水聲,從林子里傳來,沙沙作響。我猜那條小河是從先前的湖水中分流出來的,穿過樹林,一直流向遠方。
遠方。當(dāng)我想到這個詞語時,腦子里正在回憶另一部小說。是關(guān)于一個古代家族的故事,我還沒能讀完它。里面寫著不少舊時的風(fēng)月,意向斑斕,用詞典雅,可就是有些太長,花去我不少時間。我是在讀到第七十九章時開始沿鐵路北行的,之后再沒讀過它。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剩得不多了。它躺在我的行囊里,一連好些天。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會感到寂寞。
就在這個時候,那人忽然開口和我說話。我甚至沒有注意到他。他坐在一張長椅上,像是瘋了。但他告訴我,他沒有瘋,瘋子另有其人。他問我打算去哪兒,我說出個地名,他聽見后就抬頭看了看天。
時間不早了,他說。天黑前你到不了的,不如去我那兒歇歇腳吧。
我同意了。他要去的地方叫做米脂鄉(xiāng),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時值暮春,微寒的空氣里混著一絲野果的味道。我跟在他后面,從村口的田壟上走過,一條深黛色的河流就在不遠的地方流淌。河面上架著木橋。黃褐色的橋身,弧線彎彎,很有一番古樸的韻味。
那人告訴我,瘋子平時就住在橋上。我問他,誰?他重復(fù)一遍,說是瘋子,瘋子住在橋上。說著,又領(lǐng)我朝他家走去。
走過一間破廟時,瘋子出現(xiàn)了。他坐在破廟的門檻上,忙著把手里的草繩塞進嘴里。見我們從他身前走過,他忽然站起來,丟掉了手里的草繩。
朱砂死了。他在背后沖我們大喊。
沒人理他。他氣急敗壞地走到我們面前,攔住了我的去路。朱砂死了。這一次,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不明白。我問身邊那人,朱砂是誰?那人就說,是個姑娘,住在他家隔壁。不久前死了,說是從樓上跳下來,摔死的。
瘋子搖頭。
你是傻瓜。瘋子伸出三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說道。朱砂飛走了。她是鳥,你是傻瓜。
走到他家時,正趕上飯點,他的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等他回家。顯然,她不曾料到自己丈夫會帶一個陌生人回家,初一見我,不免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平復(fù)過來,囑咐我稍等一會兒,又添上一副碗筷,順便叫來隔壁的弟弟一起吃飯。那人解釋說,是朱砂的弟弟。自從朱砂死后,就常常在他家吃飯。這么小的孩子,無依無靠,真可憐。
吃過晚飯,弟弟在院子里玩一塊兒木板。他不認識我。他問我,是米脂鄉(xiāng)的人嗎,我說我不是。他點點頭,說,難怪。我從來沒見過你。
弟弟又埋頭搗弄一陣,我有些困了,打算回屋里睡覺。剛起身,弟弟喊住我。你要走了嗎,他說。
嗯。
噢,他嘟噥一聲,忽然拿起手里的東西,讓我往仔細看。我看了會兒,發(fā)現(xiàn)木板上加了軸,連著兩個小輪。他開口了,說你沒見過這個吧,語氣有些得意。我承認自己沒見過,但我困了,對這個東西不感興趣。
我的反應(yīng)讓弟弟大失所望。他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著天空。是那種春季里常見的星象,月色暗淡,北極星的光亮里依稀泛出一絲冰藍。我想他沒多久就會感到厭倦的,不管是天空還是木板。
夜里,氣溫降得很低。我縮在床上,盡量裹緊棉被,但收效不大,仍然三番五次地從夢中凍醒。醒來時,月漏枝頭,墻上是窗格綽約的影。院子里響起木輪碾過石板的聲音。是朱砂的弟弟。他在慌亂地跑著,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又過一會兒,起風(fēng)了,窗前的木榛花落了一地。弟弟站在夜色里,我聽見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說,他的武俠畫本不見了,是誰偷走的。
第二天,米脂鄉(xiāng)開始下雨。
那人站在門廊下看了看天,進來時,神情有些憂郁。他告訴我,從這場雨開始,梅雨季節(jié)到了,一時半會恐怕停不下來。他說要不你多留幾日吧,至少等雨小些了,再走不遲。我答應(yīng)了,借宿在他家里。
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同我說起瘋子的事。他說,其實瘋子也不是一直都瘋的,時好時壞,只是你分不清。關(guān)于他究竟是什么時候瘋的,鄉(xiāng)里眾說紛紜。不過也有人說,是在朱砂被綁走之前。
朱砂去了三年。
三年里的某一天,瘋子走在路上,突然抓住周圍的人,伸出一根手指。他表情神秘地指了指天。發(fā)霉了,瘋子說。有人要死。人們問他,什么發(fā)霉了,誰要死。瘋子就說,天發(fā)霉了。有人要死。接著,他捂著肚子大笑起來。笑得彎了腰,趴在地上,用手捶地。旁邊殺豬的屠夫看不下去,一刀剁在案板上,把瘋子拉起來。他擰著瘋子的耳朵說,喂,你是不是瘋了,沒瘋的話別擋著我做生意。
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瘋子真是瘋了。
瘋子瘋了以后,常常繞著米脂鄉(xiāng)亂跑。一邊跑,一邊在嘴里喃喃自語。兩句話。一句是,天發(fā)霉了,有人要死;另一句則是,朱砂飛走了。
鄉(xiāng)里有個要飯的老頭。他在一天下午把瘋子逮住,告訴他,朱砂早走了,現(xiàn)在恐怕成了壓寨夫人。可瘋子不理他。瘋子說,放屁,跟著就踢爛了老頭要飯用的瓷碗,沖他放出一聲響屁。之后又接著說,接著跑。要飯的老頭跪在后面,抹著眼淚把瓷碗的碎片收好,罵他是個瘋子。罵到一半,老頭想起這人本來就是瘋子,只好不罵了,繼續(xù)抹眼淚。
但瘋子也不總是那么瘋的。好一點的時候,人們常常見他坐在橋上,找路過的小孩兒說話。瘋子最喜歡講這樣一句話:做菜之前要洗手,吃飯之前要洗手。
還有呢?
瘋子想了一下,說,尿尿之后也要洗手。
小孩兒問,那尿尿之前呢?
瘋子裂開嘴笑了。他不知道,因為朱砂沒給他講過。
我問他,這和朱砂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人喝了一口妻子遞來的茶。他說,這又是一個故事了,還在瘋子發(fā)瘋以前:
那陣子,米脂鄉(xiāng)的路還沒修好。像所有鄉(xiāng)里人那樣,朱砂家的院子門口也鋪著大片大片的鵝卵石。打小時候起,朱砂就喜歡踩著鵝卵石,蹦蹦跳跳地從上面過去。十歲那年,她父親親自動手,在院門口修出一條水泥的小路。可朱砂不喜歡它。朱砂喜歡鵝卵石。
瘋子和朱砂年歲相仿,住在她的隔壁。
那會兒,米脂鄉(xiāng)的天氣還很干燥,不像現(xiàn)在,老是落雨。每天早上的時候,瘋子坐在窗戶后面,總能看見朱砂走出院子,踮著腳,踩過院前的鵝卵石灘。他喜歡她抬頭看人的樣子,像兔子一樣,眼神羞怯,小心翼翼。
瘋子和朱砂一起,在鄉(xiāng)里長到十六歲。與朱砂不同,瘋子覺得自己是大人了,他打算做點大人該做的事。人們都說,那件事發(fā)生在八月的一天下午。瘋子穿著一件暗藍色布衫,走近了朱砂后院的一扇邊門前。衣服是他姑媽剛剛漿洗過的,很干凈,被太陽曬了,隱約能嗅到皂角的香味。
帶著一絲慌張的神情,瘋子走到門前。他注意到那扇邊門已經(jīng)幾近腐爛了,木縫里長著一層薄薄的青苔。他在門前猶豫了很久,手抬起來,又放下去。重復(fù)幾次過后,太陽逐漸西斜。暗紅色的光線落下來,照亮了米脂鄉(xiāng)層疊的屋頂和遠處細密的白樺林。
一陣空落的聲響從院前傳來。瘋子知道那是朱砂回來了,她正踩在鵝卵石上,蹦蹦跳跳,蹦蹦跳跳。
他又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這時候,米脂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幾乎全都回家了,路上只剩下那個要飯的老頭,捧著瓷碗乞討。正當(dāng)他猶豫的時候,木門吱溜溜地開了,出來的是朱砂的父親。他揮舞著一只巨大的手掌,把瘋子趕到一邊,然后狠狠地甩上門。從始至終,他的嘴里只吐出過一個字,滾。
瘋子嚇壞了。
他一口氣跑出很遠。再回頭,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幾叢藤草在門楣上簌簌晃動。
后來,瘋子再不敢靠近那家院子。他仍然喜歡著朱砂,但不敢過去,只能在自己家里,透過窗戶遠遠地看她,一天接著一天。
又是一個傍晚,家里的井堵住了,姑媽差他到河邊打兩桶水回來。去到河邊,瘋子意外地發(fā)現(xiàn),朱砂也在那里。也許從更早的時候起,朱砂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臉上掛起一絲厭倦了,但瘋子無疑是在這天傍晚才剛剛發(fā)現(xiàn)的。
他走到朱砂身邊,也像她那樣,蹲下來,雙手抱住膝蓋。他問朱砂,怎么了,朱砂只是搖頭。她說,她不想洗手。
洗手?
嗯。她點點頭,目光卻失神地落在河面上,一刻不停。她說,每天都要洗手,每時每刻都要洗手。做飯前要洗手,吃飯前也要洗手。真是煩死人了。
如果不呢?
就要挨打。
誰打你?
你說呢?朱砂側(cè)過身子,挑著眉看他。半晌,他聽見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多想離開這里,她說。哪怕被拐走也行。說著,揚起手,把一顆石子丟到很遠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瘋子還說,他想不明白,那顆石子是哪里撿來的。
到了四月,朱砂真被帶走了,是米脂鄉(xiāng)進入梅雨季節(jié)的第一天。天色很陰。大片大片的云塊散落著,深鉛色,像破絮一樣,低低地壓住了河面。人們看見朱砂的弟弟滿鄉(xiāng)跑著,張牙舞爪,卻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直到撞見瘋子,他終于停下來,伸手指了指天。
他對瘋子說,天發(fā)霉了,姐姐要死。
這樣過了三年,就在米脂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們認為朱砂做了壓寨夫人時,朱砂回來了。
她是從橋上過來的,背上背著很大一個包裹,人也瘦了許多。因為缺水的緣故,鄉(xiāng)民們第一眼看見她時,她的嘴唇像鬼一樣是青色的,叫人害怕。她疲憊極了,撥開人群,一個人走到院子前,又轉(zhuǎn)過身,看看她身后的鄉(xiāng)民。
都回去吧,她說。跟著,探出腳,踩在鵝卵石上,小心翼翼地過去了。
朱砂說,她沒有逃,是綁匪頭子放她走的。收拾好包裹后,她從山上下來,沿著茅穗枯白的水線走了整整三天。她臉上仍然掛著厭倦的神情,手指不停地擺弄著一塊石子。
她說她本不想回來,只是為了拆掉一個東西,所以不得不回來一趟。
是什么東西?
鐵軌。朱砂說。她用手敲了敲桌子,站起來,給自己倒上一碗茶。在桌上放好了,她抬起睫毛,問周圍的人,也要茶么?人們紛紛擺手。她想了想,又問,誰要跟我一起去?人們互相看看,仍是擺手。后來,人群散了,米脂鄉(xiāng)里就多了一種說法:朱砂也瘋了。
第二天,鄉(xiāng)民們看見她帶著一只小鐵鏟走出了院子。
正值八月,暑氣逼人。朱砂的弟弟站在一株柳樹底下,瞇著眼看她。柳樹快被曬干了,朱砂招招手,說,弟弟,你過來,弟弟就小跑著往她身邊走來。朱砂把他抱住,說你昨天去哪兒了,怎么不見人?弟弟說,我去叔叔家吃飯了。叔叔?隔壁的那個叔叔?嗯。弟弟點頭。那你怎么不回來呢?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弟弟說。我睡了一晚,早上才見著你。
噢。朱砂應(yīng)了一聲,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嘴巴微微張成一個橢圓。
弟弟跑了。她轉(zhuǎn)過身,想再看眼弟弟,卻發(fā)現(xiàn)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在了后面。瘋子笑嘻嘻的,一步跳到朱砂面前。他說,朱砂朱砂,你要去哪?
朱砂說,她要去鐵軌那邊。
瘋子又說,鐵軌鐵軌,你要干啥?
朱砂揚了揚手里的鏟子。拆它,你要來嗎?
瘋子很高興。他說,要來要來,拆它拆它。
所以人們看見瘋子和朱砂走在一起時,一點也不驚訝。他們只是嘆氣,說多可惜,好端端一個姑娘,就這么瘋了。
鐵軌是鐵做的,鐵鏟也是鐵做的。鐵鏟和鐵軌撞在一起,朱砂不知道哪個更疼一點,反正她已經(jīng)疼了。瘋子在邊上看著,時不時給她舀來一碗水,或者站在后面用芭蕉葉子扇風(fēng)。朱砂有些氣惱。她用手擦擦額上的汗珠,說,你倒是幫一把啊,光站著有什么用?瘋子嘿嘿地笑兩聲,攤開雙手。他說,沒鏟沒鏟,不能幫朱砂。
嘁,朱砂一跺腳,搶過瘋子手里的芭蕉葉,扔到一邊。她指著瘋子說,那你回去,幫我找?guī)讉€木板來,給我弟弟。瘋子樂呵呵地答應(yīng)了。朱砂不放心,又問他,你知道我弟弟是誰吧?瘋子說,知道知道,然后一路小跑,轉(zhuǎn)眼就沒了人影。
晚上,朱砂回來鄉(xiāng)里,周圍都是鄉(xiāng)民們在對她小聲地指指點點。她像是沒有聽見,往下扯了扯頭巾,徑直從鵝卵石灘上過去了。走進院子,瘋子抱著一堆木板,正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她。
弟弟也來了。他說,干嘛叫我,你白天做什么去了?朱砂說,我去拆鐵路了,很累的,你別來惱我。弟弟看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往屋里走了。朱砂說,你站住,到我這里來。弟弟轉(zhuǎn)過身,手緊緊地攥著,很惶惑地抬頭瞧她。弟弟說,你要干嘛,你可別打我。朱砂把手叉在腰上,她說誰要打你了,我忙了一天,哪來的閑工夫打你,快過來。弟弟就穿著布鞋噗噗地過來了。朱砂朝瘋子一努嘴,說,你也別抱了,把東西放下吧。瘋子照著做了,又聽見她問,你有地方住嗎?瘋子點點頭。瘋子瘋子,住在橋下。朱砂皺了下眉,算了,你去吧,說著就把木板抱到弟弟跟前。
弟弟說,這么多木頭拿來干嘛?咱家的屋頂還沒漏雨呢。
朱砂搖搖頭,沖他一笑。誰說漏雨了才要木頭?聽說過滑板嗎?姐姐教你。
雨勢漸漸轉(zhuǎn)小。那人停住話頭,走到門廊外看了兩眼,提議說要帶我四處逛逛。用他的話講,雨季的米脂鄉(xiāng)才最是好看。尤其是等到霧氣起來過后,瓦楞上,水田邊,到處都一片朦朧,如在夢中。
沿著門前的小路,我們一直走到河邊。瘋子果然在那里躲雨。遠遠的,見我們來了,他很大聲地笑起來。那人問他,笑什么,瘋子就用手指了指朱砂的家。
看見那片鵝卵石了嗎,瘋子說。大雨要來了,它們會被沖垮的。
那人呲了一聲,讓我別理他。可我覺得這瘋子很有意思。我說,你先回去吧,我想和他聊聊。那人吃驚地瞪大了眼。他說一會兒可能雨又要大了。而且,你和一個瘋子有什么好講?我不知道,我說。但我想和他講講。那人看看我,又看看瘋子,撐著傘走了。臨走前,他不忘囑咐我,當(dāng)心些,別在外面留太久。
出于謹慎,起初我一直站在橋洞外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雨水打在橋上,沿著橋身兩側(cè)的輪廓不斷滴落下來,在水里敲出一串脆響。瘋子靠墻坐著,饒有興趣地打量我一會兒,從身后摸出一張白紙。
不進來坐坐嗎?他把白紙放在地上擺好,用手拍了兩下。見我仍在猶豫,瘋子笑起來。他說,我知道你怕我。誰不怕瘋子呢?可是,他頓一下,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狡黠:其實我也不是一直瘋的。
哦?
我其實全都記得。瘋子沖我聳聳肩。他換了一個姿勢,盤起雙腿,用手抱住腳尖。只是有時候清醒,有時候不那么清醒。
我不明白。
為什么不進來?你怕我嗎?瘋子再次拍拍地上的那張白紙。進來吧,他說,外面雨多大。我攤開手,走到他身邊坐下,表示無所謂。他又示意我靠在墻上,說是這樣會更暖和一點。我注意到他的聲音很平穩(wěn),與我往常聽到的截然不同。瘋子望著橋洞外的灰暗雨簾,接著剛才的話說起來。
不那么清醒……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嗎?就像,就像是睡著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用手狠狠地捶打腦袋。其實我全都記得,真的,不怕你不信,我全都記得。朱砂回來的第二天,她就讓我陪她去了鐵軌那兒。你知道她讓我干嘛嗎?幫她拆鐵軌。可我沒鏟子,拆不動,只好幫她遞水,扇風(fēng)。你不知道,那會兒可熱了,八月的太陽,毒得很。可她嫌我,說我沒用啊,又差我回去給她弟弟找木板。你說,這木板有什么用呢?嘿,我也不懂。但我還是回去了,找了木板,第二天,又跟著她跑到鐵軌那邊。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連好幾天,她沒有同我說話。終于到了第……等等,我數(shù)下。噢,是了,第九天。到了第九天的時候,你知道她問我什么嗎?
第九天,她是真給累慌了。鏟子上折出好大一道口子,鐵軌還是一動不動。朱砂生氣呀。她把鏟子摔了,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我嘴笨,加上那會兒暈乎乎的,好像沒醒,只能在一邊干著急,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在那里哭了半晌,最后掏出張絹子,挨著把眼淚擦了,轉(zhuǎn)過身來問我,為什么不去救她。
她說,我爸死了也就死了,鄉(xiāng)里全是沒良心的。可為什么你也不來救我?
我答不上來。你說,我該怎么講?我能說自己是瘋子嗎?可哪有瘋子說自己是瘋子的理?何況,她被帶走的時候,我還沒瘋。我站著想了好久,半天只憋出一句話來。
什么話?
什么話?他擰起眉毛,用手錘了錘腦袋。我說了什么話?他歪著腦袋,看看我,又看看橋壁,像是自言自語。沉默一會兒,他忽然一拍手,從橋洞里跳起來。你想起來了?他點點頭,想起來了。那你說了什么?
瘋子裂嘴一笑,用手指著我的鼻尖:說啥說啥,你傻你傻!說完,一蹦一跳地,拍著手走了。
我從橋洞里出來,看見四月的米脂鄉(xiāng)還在落雨。
鄉(xiāng)里的人們這樣告訴我。他們說,朱砂回來不久,她的舅媽給她訂好了一門親事,嫁給鄰村一戶有錢人家的少爺做妾。
那是五月的清晨,夜霧尚未褪盡。有人看見一頂紅轎從村口過來了,搖搖落落的樣子,像一條小船在河里飄蕩。朱砂被接走時,鄉(xiāng)里響起幾聲零星的狗吠。她以為是誰來送她了,從轎子里探出半張臉,朝后面張望,卻只看見一只公雞在地上啄米。
三天之后回門,仍是那頂搖曳的紅轎子。
轎子在她家門前停下了。她掀開朱紅的簾子,走到院前,踮著腳,想要踩過那些鵝卵石。剛一伸出腳尖,又縮回去,怔怔地站著,隔了老半天,人們聽見她說,算了,還是走吧,便鉆進轎子里,起起落落地離開。路邊的人隔著簾子問她,朱砂,你就這么走了,都不去看看你弟嗎?朱砂在簾子里嘆氣。她對那人說,看什么弟弟呀,都不知道去哪兒瘋了,只怕心里早沒了我這姐姐。
后來,轎子竟然抬去了鐵軌邊。
瘋子蹲在那里,一手扒著鐵軌,挖泥鰍。朱砂走過去,輕輕踢了瘋子一腳。她對瘋子說,我睡不好。瘋子抬起頭瞧她,跟著笑起來。他拍拍手說,好,好。朱砂伸手攬了一把裙子,坐在鐵軌上,又說,我最近老是做夢。瘋子點點頭說,夢,夢。朱砂說,要不我講給你聽吧,反正你也聽不懂。瘋子說,好,好,朱砂就側(cè)著臉,用手抱住膝蓋,自顧自地講起來。
她說,自打這門親事定下了,她一直睡不好。有時候她會夢見有人唱歌,有時候又會夢見自己上了一條船。
船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船員。他坐在深黑的木桌后面,翹著腳,百無聊賴地把手指絞在一起。我問他,這是哪兒,他連眼睛都不抬一下,讓我猜。我說,這是條船。他說,那你就錯了,這不是船。如果是船,那它總得去到一個碼頭,丟錨,靠岸。可你知道它要去哪兒嗎?你知道它要在哪兒靠岸嗎?我搖頭,說不知道。他說那就對了,因為這本就不是船。我又問他,但我為什么感到惡心呢?晃悠悠的,總停不下來。他很鄙夷地笑了。他說,因為這是一頂轎子啊,我的傻姑娘。
瘋子也笑了。他說,然后呢,我的傻姑娘。
然后,我又夢見一處花叢。我總覺得有人躲在那里,抱一把琵琶,輕歌曼唱。可我找不到他,四處都不見人影。直到昨天早上——
昨天晚上?
昨天早上,黑色的鐵皮火車開動了,轟隆隆地吐著黑煙。歌聲響起時,火車正好從我眼前掠過,發(fā)出好大的聲響。等到黑煙散去,我看見那處花叢已經(jīng)它被碾碎了,只剩琵琶的木架落在那里,爛得不成樣子。你說,那個唱歌的人呢?我看不見他。
他跑了。
跑了?跑去哪兒了?
看見米脂鄉(xiāng)起霧了嗎?瘋子說。起霧的時候,那孩子就在霧里飛跑。
后來,又是一連串的雨天。
我撐著傘,在鄉(xiāng)里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著,忽然就遇見一個婆子。她說她是剛從鄰村過來的,一路上收點棉花,順便走訪下親戚,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可以做媒。我遇見她時,她已經(jīng)很久沒出過遠門了,這還是幾年來的頭一次。她聽出了我的外地口音,問我是從哪兒來的,我隨口說出一個地名。她想一會兒,說以前從沒聽過。我說這也正常,是南邊的小城,離米脂鄉(xiāng)太遠。她樂呵呵地笑了,又說,也不知道最近幾年怎么了,老是落雨。前些年,她來這兒做媒,也是趕上雨天,一連找了好幾個轎夫,沒一個動身。
怎么辦呢?
漲錢唄,她說。漲了足足一倍的價錢,總算是湊夠了轎夫,喊人抬了轎子過來。幸好,老爺家有錢,不差這么點。
見過新娘子沒,我問她。
哪能沒見呢,蓋頭都是我給她披的。人倒是秀氣,不過聽說風(fēng)評不大好,好像被誰擄走過,過幾年又回來的。可挨不住少爺喜歡啊。少爺說了,小姑娘家娶來做夫人,當(dāng)個門面就夠了,真要入房的,還得是這樣熟透了的果兒。
她說她是早晨出發(fā)的,等到了米脂鄉(xiāng),已是當(dāng)天下午。晚上又翻過一座山頭,直到半夜,總算娶回了家。她跟著轎子從山頂走過時,朱砂忽然掀起簾子,看了看外面。婆子被嚇得不輕。她說姑娘呀,快放下來罷,這可合不上禮。朱砂撇撇嘴,把簾子放下了,坐在轎子里問她,山底下是哪兒,都這時候了,怎么還這樣亮堂。
婆子也瞅了一眼。她笑著說,可不就是咱要去的地兒嗎,等姑娘進了門,還不看得清清楚楚?朱砂沒有做聲。一行人便繞著山路,慢悠悠地下去了。
進了門,朱砂從轎子里出來,依次見過老爺少爺。時間不早了,老爺催著她去到少爺屋里,說是先睡個好覺,別的明早再說。
隔天一早,少爺天不亮就起來了。婆子笑瞇瞇地湊過去,問昨晚的事情。她說,少爺要覺得喜歡,多少給點賞錢,讓我這老骨頭也好有個棺材本。少爺意猶未盡地笑了。他說你這婆子,老惦記著,生怕少了你。
少爺說,其實他昨晚已經(jīng)困了。半夜醒來時,細雨方歇,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水煙,浮在村舍的屋頂上。朱砂醒著。他問她怎么不睡呢?她說她睡不著,老是做夢。他又問她,夢見什么了,朱砂想了一下,說,貓和老鷹住在一起。他說他不明白。朱砂說,睡吧,不明白才好。跟著,就探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上。手臂很涼,這讓他一直沒法睡好。他聽見村口小河淌水的聲音,葉子簌簌地落到地上。又過一會兒,他像是夢見了什么,睜開眼,一股溫?zé)岬臍庀鞯蕉叀?/p>
我底下潮了。她說。
窗外是起伏的月影。她下了床,脫去最后一件衣服,放到架子上,掛好,然后踮著腳過來,一下鉆進他的被子里。她冷得就像一塊兒冰。她緊貼著他,雙手環(huán)繞住他的脖子上,嘴巴湊到耳邊。她對他說,喊我。
于是他就喊。朱砂,朱砂。
她很疲倦地笑了,伏在他身上,低聲叫喊起來。
少爺說,有一瞬間,他看見她背上的皮膚,白皙如玉。她很快陷落下去,反弓著身子,緊緊地繃起腰肢。她用手捶他,說,你倒是使勁兒呀,怎么跟個姑娘家似的,沒吃飯呢。他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罵她是個婊子。
她仰起頭,往后攏了攏頭發(fā),又拉起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她說,快,快,我是個婊子,你快弄死我。
跟著,外面開始刮風(fēng)。
他躺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醒著,迷迷糊糊地,就聽見她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前。
起霧了,她說。明早又要下雨。說著,就關(guān)上了窗。
講到這里,一個女人忽然從柴房前走過,手里挎?zhèn)€籃子,裝著一大把青蔥。婆子忙不迭地喊住她,從臺階上一路跑下去,問她多少錢一把。女人伸出三根手指,報個價錢,婆子不依。婆子說貴了,這價錢足夠買上兩把。女人說那算了,籃子一收,就像要走。又被婆子拉住,在雨里討價還價半天。女人生氣了,她說,哪有你這么講價的,還拉著人不許走了,到底買是不買。婆子說,買,怎么不買,但不是這個價。女人說,那你倒是先把手松了,別拉著我呀。婆子松了手,女人理一下衣服,抱怨說,瞧你,把我衣服都給弄皺了,真是的。
沒多久,婆子跟著那賣青蔥的女人走了。她最后告訴我,等什么想成親了,再去找她。
隔了幾天,雨勢仍不見小。我問那人,這場雨大概還要下多久。那人說,他也不知道,只是近年來越發(fā)潮了,怕莊稼長不好。又問我,飲食起居可還如意。我說都挺好的,只是這雨一天天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我出門時,瘋子正走在街上。他渾身濕漉漉的,手里拿著一只鐵鏟。見我出來,他向我打個招呼,問我,要不要去朱砂的墳上看看。說著又指指腦袋,讓我放心。他說他現(xiàn)在清醒著呢,一點不瘋。
瘋子說,朱砂死后被人葬在了村口的小河邊。白事很風(fēng)光,是鄉(xiāng)里人湊錢替她辦的,請了好幾個人來哭喪。都是行家,遠近有名。反而是她弟弟,沒良心,不知跑哪兒去了,一整天不見個影兒。等到有人找著他,喪事也辦完了。
瘋子還說,他記得很清楚,出殯那天早晨,兩個負責(zé)撒紙花的女人還吵了一架。
吵什么呢?
朱砂呀,瘋子說。朱砂死的時候,就躺在她家門口的鵝卵石灘上,鄉(xiāng)里人全見著啦,鄉(xiāng)長還專門派人來做了檢查。那人把朱砂身上的傷口一個個翻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跟著就回去了,不聲不響地,沒人知道傷口里面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于是一個女人就說,那里面血紅血紅的,肯定都塞著玫瑰花。另外一個不同意了。她說還是早春呢,哪兒來的玫瑰。要她說,里面肯定是櫻花,還是快要開敗的那種,紅得撩人。
兩人隔著棺材吵了半天,忽然聽見哭聲,再抬頭,兩側(cè)的挽幛紛紛豎起來了,朱砂的舅舅走在前面,手里還捧著一圈紙花。
等到我們走近朱砂的墳塋,墳前的野花全開了,河水正在橋下冥寂地流淌。瘋子從懷里掏出一只饅頭,白面做的,按在墳頭上放好,又跪下來,幫她把墓碑打掃干凈。他說,你雖然死了,可也要愛干凈。別臟了手又不去洗,當(dāng)心吃壞肚子。
回來后,我在屋里坐了一會兒,聽見雨水拍打在青灰的瓦楞上,發(fā)出淅瀝的聲響。望著空曠的院落,我忽然想起朱砂的弟弟。他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吃飯時也不怎么見他。我去到前廳里,恰巧遇見那人坐在門廊下喝茶,便問他,朱砂的弟弟去哪兒了。那人說,誰知道呢,指不定哪兒瘋?cè)チ恕nD了一下,又補充說,其實就是這樣,包括他姐姐,也不正常。
朱砂?
那人點點頭。他說,自打朱砂回來以后,什么都變了。而且……你得知道,對于有些人來講,生活就是想象。朱砂是這樣,她弟弟是這樣,抓她的綁匪也是這樣。你知道綁匪為什么抓她?
為什么?
因為他做了一場夢。
夢?
綁匪說,在一天夜里,他剛睡著,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株櫻花樹。他覺得周圍很熟悉,可他想了很久,始終沒法記起這個地方的名字。他想回家。于是他不停地走,走了很多天,也可能是很多年。
終于,在三月的某一天里,他走到河邊,看見了一條鐵路。
正是盛放的季節(jié)。鐵路兩側(cè),櫻花如煙似霧地開著,風(fēng)一吹,就看見碎屑般的花瓣在空氣里飄灑。又走一陣,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孩戴著草帽的背影。他們離得不遠,中間只隔著一條鐵軌的距離。這讓他按捺不住,想要過去。
這時,他聽見火車咆哮的聲音。
一道巨大的黑影從他身前掠過,如同一片濃重的夜色,將他的視線吞沒得一干二凈。他最后記得的是女孩伸手摁住帽檐的樣子。等到火車過去了,他以為她也會跟著走遠,沒想到卻看見風(fēng)把她的草帽高高揚起。他聽見女孩說,別跑。跟著,她秀頎的身影就忽然踅入樹林深處,消失不見。
綁匪騎在馬上,揚了揚手里的馬鞭。他說,所以你們現(xiàn)在明白了?我不是來綁架的,我是來追尋她的背影。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那人想了會兒,說是好幾年了吧,具體也記不清。不過……五年是有的,大概就是五年前。
他說,那是綁匪第一次來到米脂鄉(xiāng)。那會兒,朱砂的父親才剛剛?cè)ナ馈?/p>
關(guān)于這件事情,對于瘋子來講,讓他很傷腦筋。他不知道究竟是該去慶祝一番,還是該把眼眶抹紅了,去安慰朱砂。父親死后的第三天,人們看見朱砂出來了,配著一只白花,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她說,她要在院子里搭個秋千,這也是她父親的遺愿。
到了傍晚,秋千搭好了。朱砂抱著弟弟,坐上去,雙腳用力一蹬,秋千就蕩起來,院子里滿是她倆搖搖落落的影兒。
隔天上午,綁匪帶著一行人過來了,褐色的馬蹄在村外的小路上掀起好大的灰。等他走進鄉(xiāng)里,人們?nèi)氵M房間了,隔著一層窗戶紙看他。要飯的老頭趴在地板上,小聲跟旁邊的人說,那人騎馬,肯定有錢。一旁蹲著的屠戶就瞇著眼,仔細看了看。他說不對,這馬太瘦了,賣不出好價錢。
綁匪在村里逛了兩圈,一人不見。后來他從馬背上下去,學(xué)著賣糖餅的吆喝一聲,說好吃又甜的糖餅喲,就看見院子的木門開了,弟弟從里面探出半個腦袋。
弟弟說,真甜嗎?
綁匪很溫和地笑了。他說不甜不給錢。
弟弟也裂開嘴,沖他笑笑。弟弟說,你不許耍賴。跟著就跑出院子,往綁匪那邊去了。
要飯的老頭眉頭一皺,說這下完了。屠夫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又轉(zhuǎn)過來,說這算啥,這么小個東西,身上的肉加起來還沒五兩。
話音剛落,他們又看見木門吱地一聲開了。朱砂跑出來,一手攬住她弟弟,要往回走。綁匪說,等等,你要去哪兒?回家。朱砂轉(zhuǎn)過來,眼睛直直地瞪著他。綁匪說,那你走吧,記得回來就行。朱砂明白了。她說,那我先把弟弟帶回去,說著,牽了弟弟的手往回走。
綁匪說,你再等等,朱砂就停下來,看著他走到自己身邊。綁匪說,伸手,然后把一只糖餅遞給朱砂。他蹲下來,用手捏了捏弟弟的臉,對他說,讓姐姐喂你吃吧,不甜不算錢。
姐弟倆進去后,院門再次合攏了。綁匪站在街上,他朝四周的窗戶說,你們怕什么呢,我只搶女人,一個就足夠了。
他又說,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她嗎?因為騷。你們瞧她那樣子,瞧她那眼神,就三個字,不對勁。你們知道什么叫不對勁嗎?不對勁就是騷,騷就是不對勁。
你們知道我還喜歡她什么嗎?
我喜歡馬尾。我他媽最受不了的就是馬尾。每次見到馬尾,我這心就撲通直跳,褲襠里的野東西也跟著不聽使喚起來。
柳家的寡婦伏在窗沿下,早已羞紅了臉。她對周圍的人說,這不老實的,凈會撿著見不得人的事兒講,也不嫌臊。屠戶說,人家說人家的,又不說你,你臊個啥?柳寡婦不說話了,嘟著嘴躲在窗沿下看他。
隔了不久,朱砂出來了,頭發(fā)挽在腦后,換了一身鮮艷衣裳。她說,今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也算是出嫁了,總得好好打扮一下,否則多可惜;又走到綁匪面前,問他的名字,以后該怎么稱呼。
綁匪說,就叫我綁匪吧。
朱砂說,難道你的名字就是綁匪么,說著指一下他身后的人。那他們呢,也叫綁匪?
不不,綁匪笑著擺擺手。他說,他們是嘍啰,不是綁匪。綁匪是我,只有我才叫綁匪。
后來,朱砂就坐在綁匪后面,沿著那條小河,一直走出了米脂鄉(xiāng)。聽人說,她騎著馬,剛走上橋頭,又轉(zhuǎn)過身去,回望了她家院子一眼。窗格是綠色的,雪白的窗紙嵌在里面,夕陽一照,竟隱約透出點玫紅的顏色。
人們推開她家院門的時候,弟弟手里還拿著那只糖餅,坐在橫板上蕩秋千。他問進來的鄉(xiāng)民們,姐姐呢,姐姐去了哪兒。等到聽見人說,姐姐不回來了,他就嗚嗚地哭起來。他說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了,秋千可怎么玩啊。
所以你瞧,這幾個人里沒一個正常。
那人端起茶碗喝上幾口,聽見他妻子在廚房里叫他,讓他過去打下手。他砸吧砸吧嘴,對我說,今晚有醋溜鯽魚,剛從河里抓來的,鮮得很。
晚飯沒有安排在飯廳里。他妻子說飯廳太潮了,不適合吃魚,就把桌子搬到柴房外面。恰好,雨水在傍晚之前停了,空氣里四散漂浮著稻米與野花的氣息。一排竹匾在院墻上掛著,天色黯淡,偶爾能看見幾只飛過的候鳥。
晚飯很豐盛,那盤鯽魚被擺在了桌子的正中間。他妻子一邊跟他說著話,一邊用筷子把魚肉挑出來,夾到我碗里。見我吃了一口,她問我味道如何,咸了還是淡了。實際上,我從小討厭吃魚,但經(jīng)她一問,我還是努力夸贊了一番,說好久沒吃過這樣新鮮的魚了,不咸不淡,味道也剛剛好。她連忙擺手,說太過獎了,哪有說的怎么好,臉上又分明露出得意的表情。等到酒過三巡,趁著她與丈夫說笑時,我終于找到了機會。我把魚肉從碗里全丟出來,放在桌上,用先前吃剩的雞骨頭遮好。
吃完飯,她直說疲倦,一個人先回了屋里。那人還在啃碗里的魚頭。他一面啃著,說天色也不早了,你要走就先回吧,待會兒我還得幫著收拾碗筷。
我說那你慢吃,跟著就走出院子,去到街上閑逛。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兩旁的食店里坐著不少人。柳家的寡婦站在路邊,一手叉腰,同一個樵夫模樣的男人調(diào)情。她用絹子遮住半張臉,笑著說,最近又胖了,再這么下去可怎么見人。另一邊是屠戶的店子。他正在案板上奮力殺豬,門外排隊的人擠成一條長龍。沒走多遠,瘋子急匆匆地從我跟前過去了,我連忙喊住他,問他去哪兒。他甚至沒有停下,兀自走了,像是沒有聽見。
要飯的老頭沖我招招手。他手里拿著一只饅頭,問我要吃饅頭嗎,剛撿的,還熱著。見我搖頭,他嘆氣說,你不知道,自打我老婆死了,就沒人吃我的饅頭。真是可惜。我正欲開口,他又問我,知不知道有老婆的好處是啥?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有老婆好啊。有了老婆,不管撿到什么東西,都能讓她給收著。之后想尿尿就尿尿,想拉屎就拉屎,也不怕被別人撿去了。
我只能表示同意。坐下來,我遞給他一把炒豆子,問他,看見瘋子沒,瘋子是要上哪兒去。老頭一仰頭把豆子全吞了,沖我笑笑。老頭說,瘋子病好了。
什么?
瘋子。老頭又咬一口,饅頭只剩下了一小半。瘋子說的。他說他不瘋了,你信嗎?
我搖頭。
這就對了,老頭拍拍我的肩。你還是正常的,跟瘋子不一樣。他剛剛跟我講,他病好了,現(xiàn)在要去找一個人。
人?什么人?
女人,他說這女人總戴著一張淺色頭巾。我跟他說,鄉(xiāng)里沒這人了,淺色的頭巾,以往只有朱砂喜歡。等到朱砂死了,現(xiàn)在可再沒見過。哪知道他偏不信,說我糊弄他,還要打我。我只好跑。跑了半天,你別說,還因禍得福,撿到一個饅頭。你說,這是不是巧了?
不過啊,說到淺色頭巾……老頭吞下最后一口饅頭,拿起袖子抹了抹嘴。我記得朱砂死的那天,她還一直戴著。
那是她回門的第三天早晨,紅轎還停在院子里。天剛亮,人們就看見她坐在屋頂?shù)耐呃闵希瑧抑_,空悠悠地晃蕩。她穿著一身素色的裙子,裙擺很長,拖在屋檐底下,就像是柳絮似的。
鄉(xiāng)里的人沒一個敢過去。
轎夫也醒了。他們在院子里慌亂地踱步。其中一個說,少奶奶你可千萬別胡思亂想,這一跳可就沒了。
朱砂瞧著他們,睜大了水靈的眼睛。她說,誰說我要跳了,我就坐一會兒,指不定什么時候下來呢。說完,又想一下,問他們瘋子去了哪兒。
轎夫說他們不知道。問鄉(xiāng)里人,一個個都縮在院門外面,不敢說話。朱砂看見了,坐在屋頂上朝他們做鬼臉。她說你們真是膽小鬼,綁匪也怕,我也怕,倒是有什么不怕的,說出來呀。外面的人都不敢作聲。半晌,聽見屠戶忽然說了一聲,殺豬我不怕,朱砂就咯咯地笑起來。她說,都散了吧,我就看會兒風(fēng)景,等看夠了自己會下去的。
于是人們就真散了。到了傍晚,瘋子終于從外面回來,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屋頂上的朱砂。他說,朱砂朱砂,你在干啥?朱砂說,看風(fēng)景呢。你不怕我嗎?
瘋子拍著手笑了。他說,瘋子瘋子,不怕不怕。
朱砂側(cè)著臉看看他,忽然抬起手,指了指院子西邊。她說,看見那只木梯沒?把它搬過來,靠在房檐底下。
瘋子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有一只木梯。他跑過去,把木梯搬來了,朱砂又讓他上去。她拍拍身邊的瓦楞說,陪我坐會兒吧,這地方好冷。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要起風(fēng)。
瘋子便一路爬了上去。上到屋頂,他緊挨著她坐下,壓低了聲音,悄悄問她,你爸呢?會不會把我趕走?
朱砂撇撇嘴,沒有說話。
他倆在房頂上坐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曠野里終于刮起北風(fēng)。遠處,一層赤紅色的浮暈出現(xiàn)在夕陽四周。村外的櫻花全枯了,地上滿是褐色的葉子,細細密密地鋪在一起。而那張淺色的頭巾,它也被映紅了,風(fēng)一吹,朱砂沒能抓住,就見它飄落下去,像是一朵云。
朱砂眨了眨眼。她說,要不,你幫我個忙。
瘋子沒明白,他說怎么幫?
推一把。朱砂攏了攏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她說,一點兒不難的,就往前推一把。
瘋子遲疑著點點頭。仍不放心,他又問朱砂說,你爸真的不在?他為什么不管你?
朱砂有些凄婉地笑了。她說現(xiàn)在誰還管我呢?他早出門了。偶爾夜里回來,又得趕在天亮之前離開。
所以,瘋子推了?
推了。瘋子說,朱砂是鳥。
晚上,我從要飯老頭那兒回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他們?nèi)耍鹤永镬o悄悄的,黑得駭人。我在窗前坐著,聽見廳堂里掛鐘滴答作響的聲音,把夜里的每分每秒都洗得干干凈凈。遠遠地,?像是聽見一塊石頭落進水里,跟著,就響起一聲狗吠,仿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我想起之前婆子對我提及的話。她說,朱砂嫁去鄰村時,少爺對她充滿了好奇。
在一次沖動過后,少爺撫摸著她光潔的身子,像是問她,又像是呢喃自語。他說,這么好個東西,那綁匪怎么就舍得給放了呢?
朱砂說,那是因為他吃飯時噎著了,一時沒站穩(wěn)。
她說,綁匪是個要強的人,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起初是寫詩,后來眼見著沒希望,就改行做了綁匪。他常對手下說,要有干一行愛一行的覺悟。素質(zhì)差點,沒關(guān)系;但要是沒有覺悟,那就真完了。
作為綁匪,一直到把她放走那天,他的形象都是完美的。
那天晚上,他正在前廳里吃飯。手下的人忽然進來說,新抓來一姑娘,要帶給他看看。綁匪便說,看看也好,順便估個價錢,別讓人買家吃虧。
桌上是綁匪最愛的紅燒狗肉,稍辣,但是下酒,暖胃。正吃著,姑娘給人帶來了,羞答答地跪在桌前。綁匪說,露個臉吧,手下就上去把蓋頭給掀了。
這姑娘可真是丑。
但綁匪是半個讀書人,不能當(dāng)了姑娘的面讓人沒法下臺。他強忍著說了兩聲好,讓手下把她帶走了,趕緊抱起飯碗,一頓猛扒。壓驚。誰曉得就噎著了。只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咳嗽兩聲,又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打滾。事后,綁匪叫周圍的人全散了,自己去到她屋里嘆氣。他說他這輩子算是完了,這么多年,沒像今天一樣丟人過。她本想安慰幾句,卻被他阻止了。他說,人都會老的,不服不行。第二天,就讓她收拾好包裹,下山回家。
朱砂說完了,發(fā)現(xiàn)少爺早已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墻上是水色的窗影。她一把將他推開,另外扯來一床棉被,說,睡睡睡,你們這些男人,豬似的,一完事就知道睡。
隔天上午,少爺領(lǐng)著她挨個見過家人。等回了房間,關(guān)上門,她對少爺說,她全明白了。少爺問她,你明白什么啦。朱砂就說,她明白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了。
她說,再過幾年,等我老一點,或者不見了,你媽就會讓你再娶一個媳婦。十五六歲的姑娘,蓋頭一掀,水靈得很。你喜歡她,這不要緊。但你倆進洞房時,你要記得告訴她一句話。
什么話?
你告訴她:春天過了,葉子就要凋落;而葉子落了,我就要變成一只鳥,飛去別的地方。
就在梅雨快要過去的時候,那人找到我,問我想不想聽聽綁匪的故事。我說,你知道他?那人說,怎么不知道。這附近一帶的村子,哪個沒被他搶過。不搶米,只搶女人,還得是漂亮姑娘。
然而,在很早以前,綁匪年輕的時候,他其實想做個詩人。為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筆耕不輟,寫了不少的東西。他經(jīng)常請鄰居去他家里,讀他新寫的詩。人家都夸他寫得好,說他以后能變成李白,或者杜甫,流芳百世。但綁匪心里是知道的,這些人根本不懂詩。所以私底下,他偶爾也去請教村里的老秀才,讓他指點一下自己。
那會兒,老秀才住在一間破廟里,已經(jīng)窮得叮當(dāng)響了,可還是不愿幫他。老秀才用剛剛挖過鼻孔的手指對他指指點點,說算了吧,你這寫的,狗屁不通,根本就不能算詩。
綁匪是個誠懇的人。他畢恭畢敬地做了個揖,問老秀才,那怎么才算是詩?
老秀才翹著腳坐下,說詩這個東西嘛,說來也不難。平仄押韻,對仗工整,再加幾個典故,便是詩了。不過……
不過?
不過你嘛,差了點。這東西畢竟得靠童子功。得有名師指點,十年寒窗,方可成詩。
綁匪聽愣了。他撲通一聲跪下,說要拜老秀才為師。老秀才連連擺手,說你好歹半個讀書人呢,連點兒規(guī)矩也不懂。沒酒沒錢,拜什么師?祖師爺也是要吃肉的!
第二天,綁匪提著一包臘肉、二兩白干去了。老秀才終于收他做了學(xué)生。老秀才津津有味地吃著,說教你作詩這事嘛,容易。你先回去寫個十首,過幾天拿來了,我邀幾個故交老友過來,一起幫你點撥點撥。
綁匪聽了,樂不可支。回到家里,叫人把食物清水備足了,門一關(guān),轉(zhuǎn)眼就是好多天。
到了九月,十首詩總算是全部做完。他興沖沖地拿去請老秀才評點,老秀才只看了一眼,就詩稿壓下,說你先回去吧,過三天再來。
后來的事情,就是從朱砂那里聽來的了。
綁匪是這樣告訴朱砂的。他說,那幫老頭,其實都是他媽的一群騙子,根本不懂詩。我寫了三個月,可說是用心良苦,結(jié)果他們看了,只知道說我韻腳不對,又或者是平仄不壓。我問他們,就沒一點好的嗎?他們想了半天,最后吞吞吐吐地說,這一句“孤帆泊箋頭,別思縈夢尾”還不錯,至少對仗工整。
我當(dāng)時氣得不行。
你說,這樣有什么意思?寫個屙屎撒尿也一樣能對上韻腳。
但那時候我算是明白了。這群老不死的,他們根本不關(guān)心我寫的什么,只關(guān)心我有沒有按著規(guī)矩來。沒有,那就不算數(shù),不承認是詩。我他媽的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后來索性做了綁匪,不去理這群老東西。你看看現(xiàn)在,這方圓幾百里,誰還敢說我寫的不是詩?
朱砂聽著,笑笑,雙腿伸到椅子底下,交叉在一起。她說,原來你喜歡這些虛名。綁匪愣一下,搖搖頭,說他不喜歡。朱砂很溫和地看著他。她說,不,你喜歡,只是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而已。綁匪斜倚在墻上,伸手撐了個懶腰。他說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樣?
后來呢,后來你還有寫嗎?
綁匪說,寫啊,當(dāng)然寫。雖然現(xiàn)在做了綁匪,但一個是愛好,一個是職業(yè),不一樣的。等到以后老了,綁不動人了,還一樣可以寫詩。到時候就找個地方,隱居起來,每天下棋寫詩,養(yǎng)花喝茶。你說,我這想法如何?
挺好的,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什么別的樂子。
綁匪笑起來。他說這一點你放心,我小時候也不光是寫詩的。以前,我最愛玩的東西可是滑板。知道什么是滑板嗎?過來,我?guī)闳ピ鹤永锟纯础?/p>
然后?
沒了。那人說,朱砂只講到這里,后來像是聽見什么,出門去了。
院子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天色。瘋子回來了,人們站在路邊問他,那個淺色頭巾的女人去了哪里。瘋子很不耐煩地搖搖頭。他說走了走了,找不到了,跟著就去到墻角下縮著。
那人說,外面鬧哄哄的,你看見了嗎?
我說我看見了。
嗯,那人點點頭。瘋子在外面,你說,要不要讓他進來,住一晚上?
我不介意,我說。這是你的房子,都聽你的。于是那人叫來妻子,讓她把柴房打掃一下,自己走出了院子。
瘋子進門時,模樣有些警惕。他說你們莫不是要害我吧,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那人說,我沒事害你干嘛,不嫌臟了自家院子。他妻子也笑了,把瘋子帶去柴房里,說你今晚暫時住這兒吧,等天亮了再回橋洞去。說完轉(zhuǎn)身要走。
瘋子說,等等,把她攔住。
他妻子又回頭看一眼,問他怎么了。
瘋子指了指她身后。晚上記得關(guān)門,瘋子說。朱砂就要從那里跳下去了,你們得看好她,否則我打你。
瘋子在柴房里睡了一會兒,找到我,問我想不想聽故事。他說我的病全好了,現(xiàn)在真的正常得很,一點不瘋。我問他要講什么故事,他沖我一笑,問我有沒有聽說過一個瘋子。
他說,就是米脂鄉(xiāng)的那個瘋子,平時都住橋洞里。
瘋子是在九月的一天里認識朱砂的,那是很多年前了。那陣子,秋風(fēng)一天涼于一天,夏日的蟬鳴早已沉寂下去。楓樹的葉子紅透了,而梧桐才剛剛開始落葉。
瘋子還沒瘋,他是從別處走來的貨郎。
他是沿著那條小河走入米脂鄉(xiāng)的。貨郎鼓就放在他的身后,叮咚作響。鄉(xiāng)里的婦人都說,沒見過這么瘦小的貨郎。給擔(dān)子一壓,跟豆芽菜似的,歪歪斜斜,直不起腰。可瘋子不這樣想。他喜歡自己的生活,尤其喜歡獨自旅行時的那種疲勞與寂寞。這使他感到寧靜。他想趁著年輕時到處走走,不要等到老了,才像他的父親或者爺爺那樣,一輩子都待在同一個地方。
瘋子走入米脂鄉(xiāng)的那天早晨,剛下過雨,黃土路上積滿了水漬與落葉。他看見一家院子門口堆著好些鵝卵石,經(jīng)過一夜的雨水沖洗,被陽光描繪得晶瑩細膩。院門是關(guān)著的,角落里伸出的幾根樹枝,竟是紅黃相間,點綴著層層暖色。他忘記木門是在什么時候被推開的了。一個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袍走出院子,倚門而立。
她說你這兒有頂針賣嗎?
瘋子點了點頭。
她說給我瞧瞧吧,我想挑一只銀的。
于是瘋子把貨擔(dān)放下,找了一會兒,只從里面摸出一只淡金色的。瘋子有些不好意思,他說只剩這一個了,銀色的全賣光了。
女孩從他手里接過那枚頂針,仔細瞧瞧,又遞還給他。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碰到了她的指尖。他聽見她說,這顏色其實還好,只是樣式,我不大喜歡。
還有別的嗎?女孩問他。
瘋子搖搖頭,接著,他看見她臉上掠過一絲失望。她說那算了吧,轉(zhuǎn)身進了院子,木門吱地一聲關(guān)上。
后來,他又好幾次回來,路過這里。他總見著她,站在門口,手里擺弄一枝蔦蘿,從院子的墻頭拖墜而下。每次她都會問他,有沒有一只銀色的頂針;而當(dāng)他拿給她了,她又用同樣的理由將他拒絕。
她說,它的樣式,她不喜歡。
朱砂出閣那天,瘋子最后一次回到鄉(xiāng)里。五月的米脂鄉(xiāng),剛過完梅雨,云朵像羊群一樣散布藍天。他看見一頂紅色的轎子,四個轎夫抬著,搖搖晃晃地從橋上過來了,又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外邊。
沒多久,他聽見一聲號子,紅轎搖搖晃晃地走了;再過去,已經(jīng)沒有朱砂站在門前。
瘋子說,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指尖那么涼?
我說我不知道。
瘋子說,因為她是一座雕像。
沒過多久,我們聽說綁匪死了。消息是從綁匪的跟班兒那里得來的,他原本也是米脂鄉(xiāng)的鄉(xiāng)民,離家多年,如今終于返鄉(xiāng)。
跟班其實并不老。他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被綁匪帶走了,因為生得難看,一直沒賣出去;加上家里窮,威脅撕票也拿不出錢,如此,就在綁匪身邊留下了。
跟班說,綁匪是在前天下午去世的。那時他抱著搶來的女人,剛剛寫完一首新詩。對于綁匪來講,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用他的話說,寫新詩,也就意味著要和自己過去的文學(xué)事業(yè)做個了結(jié)。所以他很興奮。所以他又有些忐忑。他打算把自己的新作拿到山下的酒館去,朗誦給周圍的人聽。
走到山腰,他看見一個挑柴的農(nóng)夫正沿著山路朝自己走近。但那時他正沉浸在詩作完成的喜悅里,對于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絲毫沒有注意。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沒能反應(yīng)過來,被農(nóng)夫從后面連捅三刀,刀刀致命。據(jù)說,直到他死,那把刀子還留在他的身體里。
他在山路上躺了好久。最后讓女人攙扶著,一路拖著步子,終于回到家里。那時他早已奄奄一息。跟班要去找大夫,被他阻止了。他說,你把朱砂叫來吧,我現(xiàn)在只想和她說說話。
跟班說,朱砂早走了。
他說,哦,又等一會兒,問他,朱砂是不是看火車去了。
他說小三兒啊,你看看這天,怎么這么快就黑了,你是不是沒點燭火。
跟班說,頭兒,燭火全點了。
他點點頭,說,那就好。
跟班說,頭兒,你還有什么要吩咐的,咱們都聽著呢。
他又點點頭。
沉默半晌,他略微動了下脖子,說,你們其實不懂我。
這么多年了,他說。我寫了這么多年。你們也跟著我走了不少地方。可是,不管在哪兒,我都在想一件事。
描述。
我該如何去描述。
一棵樹。一片海。一滴從屋檐上落下的雨。一盞投出街影的燈。
我該如何去描述?
我不知道。
但是我害怕。
我是真的害怕。
你們說,我這一死,我寫的詩,我寫的故事,還會不會人去讀?那些女人,她們聽見了我的名字,還會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害怕?
噢,我都忘了。我是綁匪。我哪來的名字。
可我還是怕呀。
我怕以后沒人記得我。
你們說,誰會記得我?
所以你們不懂我,你們不懂。
我想說的東西有太多。我想寫的東西也有太多。但我寫不完了,也沒法說完。
看來,真是要死了。哎,要死要死。
但你們也不用難過。
讀過《論語》沒有?
我知道你們都沒讀過。
里面有一句話,叫做朝聞道,夕可死矣。
我今天寫過新詩了,所以朝聞道,亦可死矣。
等你們以后改行了,不做綁匪,記得找一本《論語》讀完,就懂了。
《論語》是本好書。
事到如今,唯一讓我放不下的,只剩一件事。
你們說,《紅樓夢》那最后四十回,究竟是讓哪個狗日的給藏起來了?
我操他媽的。
跟班說,這就是綁匪最后的話了。他死得很安詳,只是肚子里的血流了一地,讓進來收拾房間的婆子一直抱怨不停。
之后的日子,天氣終于開始轉(zhuǎn)晴。我該走了,那人卻一定要我留下,多住幾日。他說,后天米脂鄉(xiāng)的鐵路就要開通了,到時候至少去看一眼,再走不遲。
連著兩天晚上,我沒法睡好,窗外全是鐵路施工的聲音。有時它甚至傳入我的夢里,變成一道巨大的菱形陰影,覆蓋住整個米脂鄉(xiāng)。我夢見鐵路旁邊的河水枯竭了,木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底下是一片亂石鋪就的河床。我還能看見一株櫻樹。它在草色衰敗的土地上孑然盛開,落落寡合的樣子,猶如一片粉色的云。
我覺得奇怪。
醒來后,我問那人,為什么在前些日子里,我一直不曾聽見這樣的聲響。那人說,是因為前陣子下雨,沒法施工。現(xiàn)在雨停了,自然要加班加點,趕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把進度完成。
兩天后,鐵路終于正式開通。
一大早,那人催著我起來,吃過早飯,便要走去村頭的山坡上,看火車第一次駛過米脂鄉(xiāng)。我很疲倦,晝夜不停地施工聲致使我睡眠不足,但周圍盡是興奮的人群。山路仍有些濕滑。我混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走著,等待晨風(fēng)將夜色一點點掀開。
人群里,我遇見了柳家的寡婦。她同另一個女人走在一起,手里拿著一張白色的絹子,不時抬起來,擦擦額角的汗珠。到了山坡上,她在懸崖邊站住,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自家的院子。一條水紅色的肚兜正在晾衣繩上掛著,隨風(fēng)飄動。她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女人說,糟了,我忘收衣服了。女人也跟著往她家里看看,撲哧一笑。她說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現(xiàn)在誰還會去看你那肚兜呢,都盯著火車看了。柳家寡婦有些悶悶不樂。她抱怨說,這群窮鬼,也不知道火車有個什么好看的,跟著就把手抱在胸前,聽見轟隆隆的聲音從山下傳來。
周圍的人紛紛踮起腳,說來了來了,火車來了。
也許是錯覺。當(dāng)我順著人們手指的方向眺望火車時,我依稀看見鐵軌上出現(xiàn)了一小團黑點。起先,我以為那是一只鳥,類似草鹀或者烏鴉。后來,火車越來越近,那團黑點也開始飛奔起來。我問那人,在鐵軌上看見那團黑點沒有,那人只搖搖頭。他說,你太累了,看完火車再回去多睡會兒吧。
不等火車開近,霧色漸起。火車漆黑的身形隱遁其中,猶如一點墨漬,墜入水中,暈染,散開,然后慢慢消失。現(xiàn)實變得輕佻了,我開始懷疑自己。我忽然想起那部小說。我已經(jīng)讀到第七十九章了,還剩最后一章,就是沒法讀完。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擔(dān)心那最后一章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局。瘋子離開米脂鄉(xiāng)前,曾找我討要過它。他說,反正你不看,還留著干嘛。其實他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拒絕了。后來,我跟著他走到一個路口。路口正對著一棵枯樹,左邊是垂落的夕陽,右邊是明薄的藍天。他問我,該往哪兒走。我說,往右走吧,他就轉(zhuǎn)身向左走去,一直走進了緋紅的落日云霞里。
火車沖出濃霧的剎那,我似乎聽見遠處傳來了一聲輕微的脆響,細若游絲。我想那或許是一塊木板,或者告示牌,施工結(jié)束后被人遺忘在了鐵軌上。人群開始歡呼。他們津津樂道地談?wù)撝疖嚕f這么大個東西,跑起來要幾匹馬才能拉住。有人說要三匹,有人說要十匹。最后屠夫站出來,說按照他過往的殺豬經(jīng)驗,二十匹馬才能拉動一節(jié)車廂,而且車廂里還不能裝別的,得全裝著豬肉。
火車遠去后,人們又在山坡上站了一會兒,直到天色變得陰沉,才紛紛下山回家。回家路上,柳家寡婦同那個女人一起,再次走到我的跟前。她們在小聲說著什么,偶爾發(fā)出一點笑聲,又很快平息。后來,另一個婆子也加入進去,跟著講了幾句,就聽見柳家的寡婦問她,怎么回事。
婆子說,還能怎么回事,被火車給撞的。
女人朝周圍看一眼,伸手拽了婆子一把。她說,小聲點。你再詳細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婆子說,先前不是起霧了么。那孩子,你們知道的,每到起霧天氣,就愛踩著滑板在鄉(xiāng)里瞎跑。這不,他說他要和火車比賽,一不留神,就給撞死了。
聽說他那木頭滑板,現(xiàn)在還留在鐵軌上,爛得不成樣子。
現(xiàn)在,我終于睡著,是個誠實的人了。
我坐在院子的門廊底下,把玩手里的一顆鵝卵石。秋天的陽光從墻影藤叢里散落下來,窗紙上,是她逐漸明晰的身形。
她站在那里,搓著手取暖。
我聽見她把木門叩響了。她問我,能不能讓她進來。
我說,你是誰?
她說她是朱砂。
朱砂,朱砂。她說,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們以前見過,在好多地方。起先,你是我的鄰居,住在院子隔壁。后來,你去做了貨郎,挑著一個擔(dān)子,貨郎鼓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再往后,你又想做詩人,卻意外成了綁匪,到處搶姑娘。現(xiàn)在,你瘋了。你全都不記得了,對嗎?
我點點頭,說我不記得了。
她猶豫一下,走進屋里,找到一只藤椅,收攏了雙膝坐下。我注意到了她頭上那只淺色的頭巾。她把手縮攏在一起,搭在腿上,隔著一點點距離,安靜地看著我。
半晌,她說出一個女人的名字,問我,有沒有讀過這個女人的書。我想了一會兒,先說沒有,很快又后悔了,說讀過。讓她瞧見,她就笑起來。她仍是剛才的樣子,慰藉我,說沒關(guān)系。
她說,她也很久沒讀過了。只有一段話,時至今日,仍然記得清晰。她問我,想不想聽。如果想,她可以念出來。
我說,想。
她沖我眨眨眼。她說,她甚至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一樣能飛出來。她是被繡在屏風(fēng)上的,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fēng),繪著霞光水影,織金云叢。這樣的鳥兒,年月久了,羽毛會開始黯淡,眼睛也會漸漸失去光彩。
最后,死也還死在屏風(fēng)上。
她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所以我要去拆掉鐵軌。
說著,她又轉(zhuǎn)過身去,看看窗外的天。
我該走了,她說。南方的日落總是這樣。一邊,太陽還未落盡,另一邊,在鐵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了一撇月影。
你說,你還有多久才醒?
我不知道。
她笑著把頭發(fā)攏到耳朵后面,然后走出院子,去了鐵軌旁邊。
綁匪和瘋子都在鐵軌上坐著,她的小丈夫也在那里,與他們坐在一起。她說,你們坐著干嘛呢,他們就齊刷刷地抬起頭來,看她一眼。
等人,他們說。還要等一輛火車。
天遲遲地黑了。我站在門口,不知道火車到底會不會來。
幾天過后,我終于離開米脂鄉(xiāng)。
那人把我送到橋邊。他遞給我一柄紙傘,然后問我,知不知道瘋子死了,就在昨晚。是從屋頂上跳下去摔死的,死前還一直念叨說,他是鳥。
而就在瘋子死后,又好些人說,他們看見了朱砂。
他們說,當(dāng)時她就坐在院子里,翹著腿,腳尖上挑一只高跟鞋。她手里夾著煙,眼看要燒盡了,有誰走進院子,她抬起頭瞧了一眼。跟著,她把手里的煙卷丟進海棠花里,站起來,理一下頭發(fā),又消失不見。
那盆海棠花開得密密的,煙卷落進去,轉(zhuǎn)眼把葉子給燒黃了。后來,院子里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他說,天發(fā)霉了,米脂鄉(xiāng)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